两日后,中宫复后。
乾德皇帝似乎自觉对皇后亏欠许多,流水的珠宝源源不绝流进了大央宫,天下大赦。
万番来朝共贺天家大喜,城门百姓亦是流水一样往来,林诗月筹谋多时只为今日。那些看守她的人早被撤去,她取了出城行文,就要去林府接阿娘离开。
将出相府,中宫的帖子连同甲兵,邀执宰夫人黄金台一聚。
一路上的沉默无言。
到了黄金台,上了最中心的那座楼,林诗月顺着窗边往下看,远处可以看到上京熙攘人群。底下黄花簇放,烈日下如团团黄金。
张闫就是死在这里。
林盛月也在往窗外看,这楼实在高,让她觉得很舒服。
她自幼就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在马场上仰望着那些生来尊贵的公主不一样,看那些生来卑贱的人在脚下,自然是让人更愉快的事情。
林诗月给她斟了酒,是秋露白。萧瑟的名字。
林盛月心里居然异常的平静,好像那些过往只要见到眼前这个人就会浮上心头的厌恶和恶意全都消散了。
“去禹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林盛月与林诗月对饮,林诗月没有意外她如何得知自己要和阿娘去禹州,只是面色惶恐地接受了。
她们喝了那盏酒,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林盛月往窗外看了一下,远处一个少年牵着少女的手在街上奔跑,粗服麻衣,却是青葱年岁情谊最好的模样。
她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和本宫当年一样。”
林诗月看着她,“皇后娘娘岂能同这些市井小民相提并论?”
林盛月回头看林诗月。仿佛是第一次真正看了这个身上有一半血液同自己相同的庶妹一眼。
林诗月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布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相的柔软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就看见里面的黑暗,很奇怪地,林盛月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过了一会儿,林诗月那苍白的额头才在她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像书里所说的断肠女词人。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在小学宫读书时,宣武侯府送来狼毫,给了各府的嫡子嫡女一支。”
林诗月了然:“是张闫给的。”
“原来你知道了。”林盛月点头,说:“本宫记得是乾德三年,自己那时是十三岁,上元节从府里逃到街上观灯,遇见了张闫,那时他多风光啊,宣武侯把能给的东西都给了他。”
“他甩开了仆人,拉着我的手,跑了一路。城楼花灯引燃了火,向我扑下来,他什么都没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我,好像这是最自然的事,那时我想,假如我们有未来,那该有多好。“
林盛月沉溺在往事的温柔余光中,就像夕阳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实的美丽的金紫。她有些惋惜。
“可他只是个庶子。”
林诗月脸色暗了一暗,却没有说话。
“后来张凌知道张闫倾慕我,有一日开始突然对我特别好,他那样冷情冷血的一个人,演技那样拙劣,甚至说的上是敷衍。”
有泪水从指缝间流落,染湿了指尖的蔻丹。林盛月捂住了脸,哭得令人心碎。“可我真的爱他。”
“他要除去张闫,本宫为他入了宫,他本是护着我的,可那日你从大央宫回去后,他竟然让皇帝废后......”
“他明明最厌恶你们这些卑贱的庶人。”
过了许久,那双美丽的眼睛终于停止了哭泣,斜斜睨向林诗月,漠然冷笑出来。
宫人把林诗月押到了另一个窗口,打开了窗,下面是湖,湖面很平静,湖上有一艘小船,远处还是一片人潮往来,但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
林诗月看到阿娘躺在船上,被捆住了手,不知生死。
沉默许久,在遥远的人来人往中,仿佛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她低声问:“皇后娘娘要如何呢?”
林盛月狠狠掐住她的脸,逼问:“你是故意引诱张凌的。”
“是。”林诗月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林盛月近乎残忍地微笑,说:“你当年为了你阿娘不是不愿意嫁给他吗,他那样残忍冷血的一个人,你不过是他最厌恶的庶人,你凭什么敢奢望他?”
“为了你阿娘,你一个人去禹州吧。”
林诗月默然地抬头看林盛月,看她脸上嘲讥的微笑,然后眼里却突然有了冰凉的寒意。“娘娘是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吧?”声音居然尖锐极了。
林盛月从未见过温驯的林诗月这样的表情,心中未免有点不适。
林诗月却没有装出一时失言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什么负担都没有,那些不知道家人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会。只因为你的一句话,你的家人就要受到这个朝廷最强大权势的仇视和打击。娘娘也当然是不用了解,我和我阿娘是处在怎样的境地里,我要怎么权衡,要怎么让我的阿娘保住性命,娘娘哪里需要知道这些?”
“白先生当初已经带着我和阿娘离开了上京,是谁舍不下尊贵的后位,写信让张凌派人在禹州拦住了白先生,逼着我嫁给他,同你们做戏。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又是谁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她盯着林盛月,缓缓地问:“皇后娘娘?”
林盛月默然冷笑,心中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一刻她有些害怕,竟然在害怕。
门口突然响起吱呀声,如寂冷寒夜中静地倏然雪崩。隔了许久,她有些僵硬地回头,看到面色惨白如纸的张凌,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阿月……”
林诗月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林盛月,又像透过她在看着身后的张凌。
这让她看上去又像是在怨恨他们,又像是在可怜他们。
张凌被这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林诗月,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听到窗外镂骨的寒风,伴随着她的声音,冰冰冷冷地说:“你们一个为了后位,一个为了官位,偏偏要踏着他人的尸骨,还要做出一副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们的模样。”
她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冷笑,在这断续的笑声中张凌听到自己的血脉在胸口迅速流动的速度,如万千无形利刃经过,他几乎有点发抖,恐惧于某个即将降临,恐怖又未知的命运。
林诗月轻声道:“你们此时开心了吧?我终究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弃如敝屣,随便被割了头颅死去。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即使重来一次,结局还是一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妄想。”她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他们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和白先生会像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我带着阿娘,去她的故乡,过我们自己想要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张凌听着这样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语言。他想要上前,那站在窗边的人却后退一步,裙摆被风扬起。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声音在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回来,彻骨绝望骤然敲击全身。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要怎么样才能……”
林诗月看着他:“是你逼死了她,你逼死了白浛笑。”是枯槁将死之人流不出泪,她分明在哭,却一滴泪水没有,就连声音也十分平静。 “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
她好像在祈求,可分明是人死不能复生,所有人心知肚明,包括她,包括张凌。
可张凌还是抽出了袖中刀,往自己胸口狠狠扎进去。
林诗月没有回头,从始至终如同局外人,漠不关心。他对她跪下,膝盖重重砸进地面,鲜血渗出,胸口的血也流了满地。林盛月尖叫一声,颤抖着扑上前想要扶他,嘶声呼唤着让宫人去请太医。他只觉心间一片茫然麻木,缠落在窗边。几秒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一把抽出了自己胸口的刀,划过了林盛月的脖颈。
被心爱之人亲手杀死,林盛月双目圆睁,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顷刻皇后宫人大乱,相府卫队涌入,两方刀剑相交。
不过几刻,原本宽敞的厅房霎时残酷混乱。
林诗月始终无动于衷。
心腹卫兵跪地要将张凌搀起,张凌却死死盯着林诗月,像条被抛弃的狗一样,爬向她:“我杀了她,我杀了所有害你的人,我也可以去死。”
下一刻张凌狠狠顿住了身子,因为他看到林诗月因为他的靠近而张开了双臂,如同即将飞向天空拥抱自由的鸷鸟。
他徒劳绝望地喃喃着:“我送你去白先生的故乡,我送你去禹州,我不会再纠缠你了,你先下来好不好。”
林诗月抬头看着窗外,她只是看着遥远的天边,有刺目的光落入眼中,有些痛,也有些模糊绚烂的画面。
她看到白先生牵着她的手,轻声道:“等到海晏齐清,天下安宁的时候,我一定要带着你走马天下。看看那山,那水,带你去我的故乡。尝尝那里的甘蔗,那才是真正的甜。”
而她仰望着她,期待道:“我记得,先生跟我说过。我们要一起去禹州的!”
流云划过,如同万千云气呼啸,那光很快就黯淡,林诗月缓缓眨了下眼,轻声道:“可白先生死了。”
那些甲胄上还染着宫人血迹的府兵正悄悄地包围着窗边,她知道窗外也有人在靠近,也许下一刻,那些人就会把她拖回到张凌身边。
于是她回头看了眼张凌。“真以为万事皆能如你所愿么?”
她毫不犹豫从黄金台跃下。
长月坠落,化作烬火。
张凌听见嘭的一声巨响,他疯了一样往黄金台下冲去,看到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她的身下慢慢地向四周流淌。他的眼睛看着那片鲜红,就好像她伸出了血做的一只手,像往日一样温柔地抚摸他的眼。
他这才想起,她最后露出的那个笑容。
像枯萎的兰花在静夜里几乎冰冷地悄无声息绽放,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彼方,不再出现。
他跌跌撞撞爬向她,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我来了,我来了……”
“说好了要陪我一辈子的,别丢下我……”
他抱着她破碎的尸体,胸口涌出的血与她融为一体,再也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