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的右腿伤势过重,终究是难以恢复从前。
那一剑入骨,经脉皆断,能保住腿已是天家恩德,是全太医院的连日诊治,各种天宝地财的堆积的效果。
可那往日权倾朝野,玉骨矜贵的执宰帝师还是成了个跛子。
说是跛子其实有些过了,这一年多来林诗月细心照顾他,又是做药食,又是做暖膝。为了让他康复,白日扶他下地走路,任他如何抗拒斥骂,她也只是好脾气地垂着头听着,等他骂完了,再不容抗拒地搀着他继续走。后来更是顶嘴,学会了激将逼他。到了晚上又给他药洗松肌,这样日日照顾他,比起上一世无人敢近他身时的状况已是好了许多。
只不过是走起路来右腿有些不便,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可有心之人总会大做文章。偏偏张凌傲然一世,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些,竟然一时也叫人刺到了软骨,这些日子杀了许多人,脾气也愈发暴戾。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愈发冷,到了新正宫宴的前一日,京中已是连续落了一月的大雪,皇门前每日都有侍人撒盐清道,郊外也有冻死的百姓。
又过了几日,淮北大灾,峨山雪难埋了八千人,自北沿途皆是白茫茫一片,死人都被埋进了白色的地里。
张凌这日傍晚批完了折子,看着屋外大雪,林诗月端了药放在桌上,直到药放凉,发现张凌眺望的目光正对着皇宫方向。
乾德皇帝下了罪己诏,于大相国寺中焚香戒食为国祈福三日,两个时辰前却被宫人发现晕倒在了皇后床塌上。
士族大夫最是迂腐,分明是皇帝耐不住寂寞,却道皇后妖媚惑主,德行不端,引诱皇帝白日宣/淫。
内阁此时已经在中书拟旨,几个老臣已是做好了明日早朝时死谏废后的准备。
死谏是假,皇帝发现林盛月对张凌旧情难忘因此设计废后是真。只等大臣们做个样子,君臣唱一场戏,好名正言顺地废去皇后。
“她这是在逼我。”
林诗月觉他放不下,叹了口气,轻声道: “明日新正宫宴,我替大人去看看她。”
大相国寺那日杀局过后,张凌撤了埋在皇宫中的一干暗线,而失了这往日情郎的暗中保护,林盛月方知这深宫中群狼环伺,步步惊心。
这几日林盛月已是到了极限,万不得已出此下策,故意放出来消息,将自己置于死地,赌张凌不会真的如此狠心。
上一世确也如她所愿。
炉中的火有些熄了,林诗月往里头添了些碳,又到后头柜子搁了熨好的官服。出来时发现张凌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有些疑惑,“怎的了?”
张凌目光复杂,过了许久才道:“你不在意?”
林诗月笑了,“我为何要在意。”
她取了汤婆子放到他手心中,见张凌还是默默望着她不语。无奈道:“大人如今心中又没有她。”
张凌愣住,扭头,却并不否认。
“我对她虽无私情,但是我欠她。”
是他领了乾德皇帝去万元马会,知皇帝喜林盛月,亲手将她送上龙榻,用她作了联合皇帝除去张闫的码。
林诗月垂下了眸,背对着她的张凌自然没能发现那一瞬间她眼中划过的嘲讽。
虽无私情。
可上一世他后悔了,以臣身谋夺皇后,上演了好一出惊天动地强取豪夺的血腥戏码。
喉头涌上那熟悉的腥膻,林诗月面色如常的取了一旁早已冷掉的药,转身出了房门。
“你去哪?”
“药冷了,我去换一碗。”
林诗月听见自己说,“待会我去药房里拿了羌活和五加皮给大人敷脚,但大人得先喝药。”
不待身后那人回答,她转身出了门,门房的侍女支了伞,她接过,独身去了药房。
一路上只看见白茫茫一片,有人向她行礼,她微笑点头。
相府的人都很喜欢林诗月,脾气好,人也良善,明明和相府残酷的气氛格格不入,却还能活着。
药房整理得齐整,药架子前写着别类后的药材。
需要的药在靠后间的最下面一排,林诗月蹲下时盯着那团黑色的羌活,眨了下眼睛,起身时腹部却突然涌起压抑了一路的呕意,眼前一黑。
她想要伸手撑一下,哪怕有个支点也好,可是在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坠落,如同风中被一箭穿透的燕,一下栽倒在地。
门窗的白光照在地上,林诗月盯着白光里漂浮细碎的尘埃,许久,窒息感才褪去。
她抹去额前的冷汗,取了药,平静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晚间林诗月给张凌抹了药,如往常一样的温驯无奈,包容着他的一切龃龉和难以近人。
“阿月。”
林诗月原以为他在梦呓。
床上的人却转头看向她。
“阿月。”
林诗月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如今这称呼竟是给了她。
她从脚榻起身,给他掖了掖被子。
“可是脚又痛了?”
没有等来回答,她也没有再说话,伸手进被里,抚上了他的右腿。
温暖的温度沿着枯萎的地方蔓延,在静谧黑夜中几乎可以侵蚀人心。
许久,黑暗中传来张凌低哑的声音:“你为什么……”
他睁着眼,想努力看清她的面目,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他听到她轻笑了一下,虽然看不清表情,却能想象到如往日一般温柔的面目。
脸颊覆上一片温热,张凌闻到了松香的气息,林诗月靠在了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溫声道:“大人别多想,睡吧。”
耳边是她平稳宁和的呼吸声,他凑近她,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闭上了眼睛。
雪日的天亮得很快。
第二日一早,林诗月给张凌穿了朝服,与他一同乘了轿,入了宫。
一路沉默无言。
官道雪厚,有些颠簸。支额假寐的人却没睁眼。
林诗月抬眸,看那一片颜色深深,紫底缂金纹禽。
权势真乃世间第一补品,滋养出这英姿俊面,凛凛气势。只那深邃眉眼间总凝着三分阴戾,如同被华丽金链拴住的豹。
轿在宫门前停下,林诗月先下了轿。
大央宫的宫人上前领她离开。
张凌看着那道细瘦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漫天大雪下,被深红宫墙淹没。
他在雪中站了许久,看她低垂着头,某一时刻,那不安又裹缠,叫他不得安宁。
有宫监上前:“大人,圣人已在殿内侯您多时了。”
张凌回过神,却依然不动。“既是宫宴,怎不见其他命妇?”
宫监恭敬道:“今岁不平,不宜铺张,但皇后娘娘思念亲人,就只给夫人下了帖子。”
张凌道:“内子风寒未愈,恐过了病气给娘娘,还请公公派人去同娘娘告个罪,待内子请安后先让她回府。”
宫监虽有些疑惑,却还是依照吩咐令小太监去大央宫传话。
……
从朝天门到朱雀门,穿过东六庭,一路上宫女太监见到林诗月一行,都停下行礼,对那宫女唤姑姑。林诗月的嫡姐看中她,派了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来迎。
不知行了多久,林诗月远远看到红瓦鎏金的大央宫匾时,突然笑了。
宫人有些疑惑地回头,催促她。
林诗月低下了头,在踏入大央宫门时,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设想。
若是金链崩断,豹变出笼,会如何呢。
野兽,是会食人的吧。
林诗月见到了皇后,她的嫡姐,林盛月。
她一如既往的貌美,一如既往的骄傲,即使被囚大央宫,前朝在议废后,看上去却毫不在意。
宫人伺候着林盛月在妆台前装扮,那传话的太监进屋转述了张凌的话。
林盛月面色不变,一派母仪天下雍容华贵模样,笑道:“本宫身体康健,不怕被过了病气。”
林盛月从镜中看到林诗月,笑着示意她上前。
“来,妹妹,为本宫梳头。”
林诗月颔首应是,从宫女手中接过梳篦。
林盛月还是透过镜中看向林诗月,低着头的女子眉眼温驯,露出纤细的脖子,妇人的发型,发上没有发饰。
“妹妹的手倒是和你阿娘从前一样巧,往日你阿娘就是凭着一手炉火纯青的梳头技艺,得了父亲的青睐。”
乌黑的发从指缝间流过,林诗月垂眸仔细地将其盘成高髻,一边温声回答:“女随母相吧,大人也喜爱我为他梳头。”
她盘好发髻,缓缓抬眸对上镜中那突然变得凌厉冰冷的美丽凤目,轻声询问:“娘娘要带什么发簪?”
林盛月冷冷盯着林诗月没有说话。
她伸手指向一红瑙九凤金镶玉嵌的朱冠。林诗月垂眸正要上前,林盛月突然笑道:“你是什么卑贱玩意儿,敢碰这些尊贵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怒气难抑,林诗月则敛眸退在一边,面露惶恐。
宫女小心翼翼地为林盛月戴上了九凤翠冠,她满意地拂了下耳边精致的流珠,又勾手示意林诗月上前,仿佛回到了幼时,那时她招呼她唯一的庶妹替她抄书挨手板,亦是如同招呼一只猫狗一样。
她从满桌华丽中随意取了个白玉簪子,轻轻插进了林诗月的发中,叹息道:“帝师万贯家财,却是连个点翠绒花也不舍给妹妹买,终究卑贱之人,入不了眼啊。”
林诗月抬头看她,几秒后,脸上笑容微微绽放,竟然有些灿烂:“入不入眼妹妹也不知,只不过大人只许我近身,身边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了。”
死寂。
直到盛妆粉的尖角砸在额上,温热的鲜血沿着半边脸流下。
林诗月惶恐道:“娘娘息怒。”
林盛月还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她扶了扶鬓,唇角却扯出一个尖红的弧度:“滚下去。”
林诗月垂首退下,那一滴滴从脸上落下的血珠随着她的动作在华絹地毯上开出点点红花。
幸好林盛月一如即往地厌恶着自己。
她转身出了大央宫,抹了把脸,让鲜血不要糊住视线,望着漫天大雪,无声地笑了。
金华殿外满是诵经的喇嘛,乾德皇帝已在殿内等候多时,张凌进殿后,俯身下拜。
远处传来钟鸣之声,乾德皇帝在繁文帘后敲着祭钟,久久也未喊他平身。
殿后传来问话,先是北方雪灾,再是南方士林,参杂些琐碎朝廷之事。君臣一句一言迎往,殿下人低眸沉思,话语平缓间计谋社稷,良策条条,不疾不徐间安稳江山。
当为皇朝执宰。
香柱上的星火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待到那长柱燃到尽头,乾德皇帝掀了帘上了座,对那跪在地上的人道:“爱卿身为一国执宰,代朕去雪中跪着,为淮北受灾百姓祈福吧。”
半句未再提废后之事。
张凌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敛目退下,执衣跪于雪中。
这本没有什么的,同这世间权势最盛之人做交易,总要付出些代价。左不过又是如此,往日他也承受过,类似的,无数次。
有细碎的光在喇嘛的手旗间细细地筛下来,就像一条条用草灰编制的细线,随着刺骨的风流动在他的身体,辗转间经年岁月回溯,似乎又回到了幼时雪中罚跪,嘈杂而又无声无息。
右腿的伤口渗出了血,染红了膝上那人亲手做的护膝。
若是让她知道,该是又要怪自己糟蹋东西了。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从入宫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了,她应该从大央宫出六庭,往南宫门方向,现在该是已经上了回府的车架……
那细碎的光突然消失了,有人在他身前蹲下,挡下所有风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张凌……”那声音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破碎,像在空中被人划破。
满是痛惜。
他僵硬地抬起头,模糊视线中结了一层细碎的冰,他看到那张沾满风雪的脸,蜿蜒向下,那张脸上是一片血迹,一样的狼狈。
一年多前,大相国寺后山,一片血迹迷茫间,她也曾这样蹲在他身前。
心脏尖猛地收缩,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地波动到全身,血管层层扩张,直到指尖都生痛。
“你来做甚……”
“快走……”
喉口干如沙砾,每句话出口如利刃割喉。想让她远离险地胜过了一切,那人却蹲着不动,只是静静着看他。
他不知怎么的就躬下了腰,身子失了力,只能推着她,催促她走。
不想她看他这样狼狈的模样,更不忍再看她狼狈的模样。
她却靠近。
额上覆上一片柔软,却是更加冰寒的温度。他的脸上沾上了她一路奔袭被风雪冰凉的血,大雪中两人抵着额,如同交颈的鹤,他看到她唇角的苦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静止。
张凌紧紧拽住林诗月衣袖,看着她,良久。
她总是如此,别人见他落于死地,都是退却。可她为何,总是上前呢?
她究竟图谋什么。
“张凌,我陪你一起,你别怕。”林诗月轻声道。
她为何如此待他。
她垂眸为他抚起落在额前的乱发,拖着被冻僵的身体向前,进了大殿。
雪落在她身上,那样冷却的颜色,可他却觉如烈火焚。
他想要笑,可当他因为疼痛俯下身看到那从她额上蜿蜒溅落到白雪上的血,那血仿佛滴进了心里,平静无息沸腾。
似乎有什么崩断的声音。
那一刻,他只想杀了林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