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沉默看着林诗月,许久才开口。
“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诗月想了会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就是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事。”
张凌哼笑一声,面色愈发阴沉。
“给她上刑,审清楚。”
身后的府兵上前押住了林诗月,朝食散落了一地。林诗月回头看了眼,张凌的面目隔的稍远,不甚清晰,可那对着她的冰冷眉眼却是可以想象,遥遥对峙。
林诗月收回目光,安安静静低着头,府兵推了她一把,她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还是阻止不了。
今生的结局,竟然连前世也不如么?
相府暗狱不见天光,阴冷腥臭的气息几乎黏在脚下。林诗月一路上没有挣扎,似乎不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
沉默安静的可怕。
那府兵狠狠按住她的肩膀,扭着她进去。
踏入阴晦那一瞬,林诗月重重喘了口气,回头看了眼明亮的天边。
牢门正在缓缓关闭,那光亮被黑暗取代,她紧紧盯着那缝隙,看到远处匆匆跑来了个人,对那押她的府兵耳语一番。
是张凌贴身的侍从。
那府兵松开抓在林诗月臂膀上的手时有些颤抖,再看向林诗月时的面色竟然带着一丝惶恐。
林诗月没再同前世一般,在相府暗狱,备受折磨。
上一世,她曾在新正宫宴同张凌靠得太近,惹得林盛月不快。张凌回府后就将她丢进了狱里,又在后来逼宫时割了她的头,以讨林盛月欢心。
府兵有些讨好地送她回了院。
林诗月一个人站在宽阔的院中,面无表情望着伸进灰瓦院墙的信春花,在花下的泥地里挖出了前些日子埋下的秋露白。倒了两碗,一碗先喝进了腹中,一碗朝着大相国寺的方向,淡笑祭酒。
酒水濡湿红泥,滋啦间发出浓郁酒气,她看着那水际挥发,蒸干。
可她心间的那些东西还是没能挥散。
张凌还是去了大相国寺。
林诗月是在这日傍晚时,在大相国寺五里外的深山中捡到了张凌。
这一处离大相国寺墓园很近,埋葬了历代高僧,也有诸多德高望重之人,白浛笑也埋在那里。张凌不知杀了多少人,浑身淌血,脱力掩靠在入口的石壁下。
林诗月经过白浛笑的墓碑时面无表情,如同一个过客,身上的酒气却熏得十几米外那昏黄暮色下沉默死寂,几乎与身后岩壁融为一体的男子掀开了眼皮。
醉鬼发现了人,走路有些歪,一边上前一边道:“明明知道林盛月设局杀你,还偏要来。”
见那人浑身是血,她摇头惋惜:“真够傻的。”
张凌漆黑凝滞的眼珠缓缓转动。
“她不会杀我。”
林诗月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右腿那一剑深可见骨,不知还能不能治好。“她会的,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为了自己的后位稳固。”
她蹲在他身前,同他对视的眼中竟然带着讽意:“你早知她是这样的人,不是么?”
张凌推开她, “我早就该杀了你。”
林诗月被推倒在地,居然笑了,她迎着那阴鸷的目光,双手支撑着地上的草木,笑了许久。
那张往日温驯平静的面容望着他,眼里流出泪水,落在苍白带伤的面上,她的脸上有些被沿途枝条划破的血痕,此刻被泪水氤氲在脸上,如白雪绽红梅。
张凌看着她,眼中的冰冷几乎难以维持,他垂眼看向地面,却看到她满是泥泞破碎的裙摆,此刻因为她难以抑制的笑而颤抖着,在落日余晖下带出几乎颓败的弧度。
“别笑了,我要你别笑了!”他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她,声音竟然有些嘶哑。
于是那笑渐渐止了,可余晖散去的一刻,她垂眸看向他鲜血淋漓的右腿,他于是连她的表情也看不清。
林诗月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抚向张凌那深可见骨,伤势颇重的右腿。
终究,她什么都没说,背起了他。
山路崎岖,一步步行得艰难,她没有停下,半路时却是忍不住痛弯了下腰,额上冷汗渗出。
她吐出口气,怔怔望着眼前的路,任身后那人狠狠咬着她的脖颈,血和泪一起渗入了衣襟。
张凌昏睡了两日,醒来后,他听着耳边的呼吸声,看向窗外许久,终是转头看向那趴在床头的女子。
眉眼平淡,睡着也是紧抿着唇,浮于表面的温顺,寡淡,苍白。
他看了许久,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那趴在床头的人眼睛没有睁开,却似感受到了他苏醒后的注视。
“莫要再为了仇恨而自毁。”林诗月突然这样道。
她抬起头,看着张凌。
张凌看着那寸寸逼近的面孔,竟然下意识攥紧了锦被,他冷道:“你做甚。”
林诗月在距他一寸时停下,静静看着他。
“我说,你莫要再因为仇恨自毁。”
眼见那冷峻的面容愈发阴鸷,林诗月伸手,却在抚上那深刻眉眼前被他紧紧拽住了手腕。
“自毁?”
张凌冷笑,凝着林诗月:“你凭什么……”
林诗月却突然温柔抱住了他。
张凌愣住,向来冰冷淡漠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瞬的茫然,随后是涌上的惊怒羞恼,下意识就开始挣扎。
林诗月摸了摸他的长发,无奈叹息。
“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别这样……”
怀中人在听到她的话后,肩膀一顿。
“总是像个刺猬。”
张凌咬牙,又狠狠推她,然而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愤怒,手上的力气根本不大,倒显得此时距离过近的两人愈发纠缠。
他凶狠瞪着林诗月:“你简直放肆!”
林诗月闷闷发笑,胸膛颤动,温热裹挟,张凌愈发狼狈。
慌乱下,他口中刻薄:“果然是卑贱庶女,浑然不知耻!”
话出口,心间却划过那黄昏光影下笑中带泪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林诗月长睫掩眸,张凌只能望见她白皙的下颌,和唇角柔软的弧度。
“我是庶女,张凌。”
她垂下了头,似乎有些难言,犹豫了几秒后才轻声道:“我知你不喜我,嫌我。可我百般讨好你,只希望你能容我在你身边,我是希望你健康喜乐,我们一起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她的声音带着期待向往,无一自言爱,却温柔地对那遍体鳞伤的男子许下未来。
张凌不懂她为何要如此,他习惯于同那些手持利刃的人刀锋相对,所有的真情信任在幼时早被那名为父亲的人一手摧毁。从此凶恶地抵抗,知这世上诸人惧他权势,他也早就习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凭什么,叫他不自毁,叫他健康喜乐。
她又凭什么,以为他会容许她近身。
林诗月俯下身,紧紧抱住那还在抵抗的人。
“我爹也不喜我,可我还有阿娘对我好,大人的阿娘如果还在世,一定不忍心看你这幅模样。大人得为了你阿娘,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张凌死死埋着头,身体却在微不可察地颤动。
他仍在抵抗,却是徒劳。林诗月轻轻拍着他,就跟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不管他怎么挣扎,始终没有松开手。
直到那挣扎渐渐减弱。
过了许久,怀中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才没有自毁。”
林诗月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轻笑着问他:“那我们好好喝药,先治好伤好吗?”
张凌哼了一声,又恢复成了先前高冷矜贵的模样。只是那眼角微红,斜斜望来时失了往日的威严,只让人觉得潋滟。
他看了眼林诗月,又移开了眼神,几秒不到又转过来看她,看她脸上温柔无奈的神情。
林诗月端起药递给他,张凌抿着唇,还是用那眼睛看她。
她愣了会,“大人是要我喂你吗?”
张凌恶狠狠瞪她,因为她直白地发问有些恼怒,然而藏在被里的手却还是没有伸出。
林诗月:“……”
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温驯而无奈的表情,她就着勺,喂着床上那低垂着眸的别扭男子喝药。
她只做不知,同那夜在佛堂时一样,面色平静地忍耐。
忍耐住了对眼前之人几欲破土而出的厌恶,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