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相府里涌入了举着经幡的红袍喇嘛。
林诗月由此得知了张闫和上一世一样的结局。
张凌真是下的一手好棋,以己为饵,请君入瓮。
张闫背上谋反罪名,死后被剥皮萱草,悬首于东市。
而张凌请喇嘛入府做法事,不是要送庶弟往极乐,祝他超生。
张凌要张闫永世不得超生。
深夜小院寂寥,林诗月往火炉里添了柴,拢了手坐在木凳上,盯着跃动的火苗,无声哭了笑,笑了哭,明灭火光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如鬼火幽行于冰。
既无退路,她温柔平静的面容愈发沉定。
当夜,喇嘛做完法事离开后,她穿过相府座座楼台,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佛堂前。
屋内一片漆黑,里面传出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声音。
她在门前静默许时,推开了门。
月光洒进黑暗的屋中,佛像下的男子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下唇咬得鲜血直流,听到声音,他恍然抬头,目光有些涣散。
向来面目骄矜之人,脸上居然跟淋了雨一样。
林诗月上前抱起他,拂去他散落在额前的湿发,叹气道:“你在和自己过不去。”
张凌猛地抬头,狠狠推她,“滚。”
月色下,那双冰冷刺骨的眼如同黑得化不开的墨,满是戒备和凶狠。
林诗月看到的却是坚硬外壳下一触即碎的痛苦和悲伤。
明明是冷心冷血的权臣执宰,此刻却如同摔倒后,还要张牙舞爪,不愿低头承认自己在痛的孩子。
她垂眸平静地看着张凌,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寒蛊的痛,足以撕裂一个人的灵魂。
他难道以为真能自己熬过么?
若是这样继续痛下去,也会活活痛死的。
林诗月也曾经受过这样的痛。
外头的人瞧着,他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花团锦簇。
可那官宅后院,于某些人而言,是吃人不吐骨头,垂死求生的深棺。
林诗月曾为了救小娘,被嫡母种了寒蛊。
张凌的父亲在去世前,为了保住和心爱之人的庶子,给自己的嫡子种上了寒蛊。
母蛊在张闫体内,若是张闫死了,则张凌体内的子蛊就会发作,生不如死。
林诗月的手臂被怀中痛到神智不清的人咬住,鲜血从旧伤渗出,她忍耐着,喃喃道:“你得活着……”
白先生某日醉酒时说过,张凌和林盛月是世界的主角,他们若是死了,所有人都要陪葬。
多么荒唐,有的人生来集万千气运于一身,注定为皇为后,有的人却如蝼蚁,求的不过是心中珍重之人得以仰赖他人鼻息苟活下来。
她求的不过是阿娘能活着。
“张凌……你必须得活着……”
张凌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佛像下的牌位上,泪水一滴滴从眼眶落下。
那是他的父亲,宣武侯张伯庸,宠妾灭妻,逼死了他的母亲,为了他最心爱的庶子张闫能够继承宣武侯爵位,还要逼死他。
林诗月幼时中过寒蛊,但白先生救了她。
可白先生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会解寒蛊之人。
好在曾中过此蛊之人的鲜血可以压制中蛊之人的蛊痛。
第二日,两人醒来,衣裳散乱,泥血混杂。
张凌昨夜折腾的厉害,林诗月为了救他,抱着他在佛像前滚了一圈又一圈。
可张凌即使疼痛到神志不清晰,一个常年习武的成年男子气力也不是她能抵抗得了的。
实在是没了法子,林诗月撕了裙摆,绑了他的手,跨坐在他的腰上,把血渡进他的嘴里。
张凌痛到神智不清却依然斥骂推搡她,用力到浑身颤抖抵抗着她的靠近,直到耗尽力气后,如同一把崩紧到极致断开的弓,却是在崩断前也要绞断她。
一片狼籍。
张凌抹去唇角的鲜血,回忆起昨晚的场景,侧头看向靠坐在一旁的林诗月。
一缕一缕湿发黏在女子苍白脸上,晨光把那面孔照得白皙透亮,如同易碎的瓷器。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平淡面目上长睫掩盖浅青琉璃,也许是因为在佛像前,慈悲而温柔。
林诗月发现张凌醒来,抬眸扫过地上那同样狼狈的男子,紧抿的唇张开,吐了口气。
张凌倚在墙上平静地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林诗月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张凌垂眸沉默许久,袖中的拳紧握,指甲嵌入掌肉,目光晦沉。
林诗月这晚又梦到了白先生。
春日暖阳,双十年华的白衣女子执书卧倒于山野间。
画面美好,气氛美好。
然而山茶花田间却突然跑出一个哇哇大叫的泥娃子,脸上带着巴掌印。
“白先生,白先生,今日我们学什么!”
白浛笑从书中抬头,原本听见孩子声音时的含笑双眼在看到孩子脸上那红红的巴掌印后淡下了弧度。
“阿月,谁欺负你了?”
……
“哈哈哈,阿月,你那嫡母刚才那被吓晕的模样,我不行了哈哈哈。”
那是他们扮鬼,一个大鬼,一个小鬼。
……
“阿月,你别看这老虎坠子为师做的粗糙,这上头可是刻了我的名字,护你一世平安。”
那是白先生给她的生辰礼,她属虎,白先生就刻了虎,划得满手是伤。
……
林诗月于梦中下意识地握住了掌心,却没握到那枚小老虎坠子。
她终于惊醒,身上有一处痛的像要裂开,抱头喘息时,手掌触到湿,方才发觉满面淋漓的泪水。
梦中的最后一幕,是在禹州城门分离前,白先生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捂着额,言辞混乱,却一字一字盯着她的眼,要她记住。
“说来荒唐,这世界是一个以张凌和你嫡姐林盛月为男女主角的古言狗血小说,我堂堂现代博士异世穿越而来,原是带着任务拯救你们这些书中炮灰,洗去你们的怨念……”
“可我还是低估了主角光环,这该死的规则……如果张凌死了世界就会坍塌……我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救出你们所有人,阿月,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你不能杀张凌,你千万不能为了我杀他,你别哭,你听我说,只有他活着,你和你阿娘才能活……”
“在我离开后,我会让系统以梦境的方式告诉你所有一切,为了让你自己活下去,你必须得护他性命,明白吗阿月……”
腮肉不知何时被咬烂,血腥弥漫。她盯着黑暗发怔。
手掌开开合合半响,又是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天未亮,林诗月进了厨房,熬了浸了一整夜的薏米。
“张凌,你得吃朝食。”
她唤住了那从她身边经过,一个眼角余光都未扫来的冷厉男子。
张凌停住了脚步,他垂眸看向静静站立在屋檐下林诗月,几秒后,抬手打翻那盛在碗里的热粥。
瓷碗在地上碎裂飞溅,滚烫热粥有些洒在林诗月的鞋面。
脚背传来刺痛。
林诗月却似对疼痛没有反应,垂眸看了眼斑驳鞋面,轻声道:“大人若不吃朝食,半夜里就会腹痛。”
张凌的眼里仿佛凝聚千年不化的坚冰,刺骨,浓郁的戾气。
盛满比过往更深刻的尖利。
周围伺候的仆从早就都跪在了地上,簌簌发抖。
林诗月却平静看向那深处,毫无恐惧。
“大人是不喜喝粥?”
莫名的固执,飞蛾扑火一样的执着。
张凌面色阴沉,语气冰冷:“看在白先生的情面饶你一命,别自寻死路。”
林诗月看着他的眼睛,“我自知身份卑贱不堪为大人之妻,大人也怀疑我居心叵测。”
“但大人与我曾同为白先生弟子,算来也是同门师兄妹。便是看在先师临终所托,她要我护大人一世性命,我也只得多筹谋一二,只望大人长命百岁。”
“同门师兄妹?”他眉眼间的冰冷厌恶射进她絮静双眸,他看着她纹着平静温和的面孔,觉其无动于衷的表面下愈发虚伪狡诈。“白先生英明一世,被你这假面卑贱之人所瞒骗,私收了你入门。本官确是不认。”
“护本官性命?”他一眼也懒得再看她,“你便是佛堂渡血,割肉喂鹰,也得看看本官可是那得以被你等奸诈之人驯骗的鹰!”
执宰帝师一言定策江山社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二十五载入仕十年,历经朝堂腥风血雨,见惯各路妖魔鬼怪,煅就一身锋骨戒心,那修长指骨节节分明,划过轿帘,扬起扬落,徒留端着朝食的单薄女子站在原地,望着浩荡人群远去,眼神平静,底下却晦涩不辨。
林诗月无视他的警告,之后每一日,都会做了朝食,来张凌的房前等他。
有时是面,有时是糕,可无论是什么,都是如第一日一样,被张凌打翻。
张凌对她愈发厌恶,厌烦她莫名的纠缠,认定她虚伪的善意,却迫于白浛笑的师生情分,没有杀她。
到后来许是次数多了,张凌也懒得再动手,经过她时甚至连眼角余光都不扫,直接无视了她。
直到这一日,白浛笑的忌日。
林诗月端着朝食,唤住了张凌。
张凌冷冷看了眼那低垂着头似乎等了很久的人,同往常一样直接抬脚离开。
要说在他对林诗月诸般反感外还有没有什么印象稍微好点的?
还真是有一点,就是这人在万般的不识相之外好歹有一点是识相的。每次他无视她后她绝对不会死皮赖脸的凑上来腻歪多嘴,顶多是端着朝食站在檐下,低垂着头,沉默的像个木头。
他原以为那站在檐下的女子也会如往日一样,没曾想今日经过她时,自己的衣摆却被拽住。
张凌愣了一下,下一秒面色一沉,狠狠扯出衣袖。
林诗月今日却无视他的脸色,走到他面前,还伸手拦住他道:“大人下朝后,不要去大相国寺祭拜白先生。”
张凌闻言抬眸,阴冷目光如毒蛇吐信,缓缓凝住林诗月。
林诗月的唇色竟然是失了血色的苍白,张凌眉头微蹙,原开口欲讽,下一秒却听她开口。
“有人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