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算醒了!”
长睫下缓缓掀起的眼眸犹如星辰坠入夜色,看得人一时失了神,但聂桑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倒映在那眼眸的影子过于清晰,她完全看不见他瞳孔中的聚光。
“你是不是……”聂桑枝伸出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没有在那涣散的眼神中看出任何焦点,只有他皱起的眉头再度蹙起了半分。
“……看不见。”
这就麻烦了,聂桑枝心头一沉,不管他能不能恢复,但是时间不等人,看着越来越成形的蛇精,她急中生智,把他的肩膀板向正对着蛇精的位置,说道:
“这个方向,大概五米之外有一条蛇精——和你之前杀死的那条一样,能打得到它吗?”
看不见没事,她可以口述,蛇精那么大一个目标也不需要精准命中,有个大致方位就行。怕他听不清楚,聂桑枝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然而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也听不到吧?”
怎么办怎么办?难不成她要在他手心写字吗?啊啊啊她不会写繁体字!他看得懂简体字吗?
“……听得到。”少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把她从抓狂边缘拉了回来,聂桑枝虚弱地笑了笑。
“那就好……”
她就知道,一般看不见的人听力都很厉害,哪有人那么倒霉又聋又瞎的。
如果裴苍炎能听到她的想法,大概会嗤之以鼻。
实际上,眼睛和耳朵是最难以恢复的感官,在昨日之前,他都是靠着战斗的直觉和隐隐嗅觉来判断周围的环境,将人和异兽区分开来。
听力的恢复是刚刚一瞬间的事,静默的世界里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少女清晰的声音,就连裴苍炎自己也没有想到。
这太快了。
他压下心里的古怪,朝少女所述的方向伸指一弹,丝毫没有想过打不中的可能,然而却久久听不到那道雀跃的声音响起,心下一沉:
“怎么了?”
聂桑枝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从喜出望外到哑口无言。
弹出的血珠正中蛇精的鳞片,一道溃烂的伤口几乎是转眼间在蛇身上蔓延开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烧焦的鳞片掉了下来,成了一条死去的蛇尸,更多的蛇蠕动着补上了鳞片缺口。
伤痕灼烧的速度已经是极快,然而蛇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源源不断地填补上受伤的地方,以至于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裴苍炎没有听到回答,一言不发地又射出一颗血珠,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别浪费了,本来就不剩多少血……”聂桑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在光线下几乎成了半透明,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她这里弱的弱伤的伤,到异兽那儿居然还能进化?
太没有天理了吧!
眼下的蛇精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它根本死不了,那一窝蛇简直无穷无尽,除非一直这样攻击下去,否则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要真的一直放血,她都不知道究竟谁死得更快一点。
聂桑枝叹了口气,她小心扶着少年站起来,确定对方不像是缺胳膊断了腿的样子,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我们跑!”
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又不是昨天那样负重前行。
两道身影速度飞快,穿梭在树林中簌簌作响,衣袖掠过一片片枝叶哗哗落下。
蛇精虽然恢复能力极快,但伤口多多少少拖延了它追击的速度,等到视野中再度出现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再往前是一片弥漫着雾气的半湿地,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如果有得选,聂桑枝一点也不像踏入那块黏黏糊糊的地皮,然而蛇精穷追不舍,身边的少年经过刚刚的一顿逃亡脸色又更差了些,聂桑枝不敢冒险停留在林子里。
不能停留那么就只能前进。
雾气慢慢蔓延到眼前,遮挡了视线,周围一片寂静,她竖起耳朵听了又听,再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动静响起。
——蛇精没有追上来!
聂桑枝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们终于逃离了蛇窝!
目光所及的地方尽是灰秃秃的一片,更远处被雾气掩盖,聂桑累得不行就地坐下,裙摆迅速地弥漫上一层水渍。
她捻了一点水渍在指尖,皱了皱眉。又是这种粘稠的感觉,比看上去的更加难以忍受,水汽和粘液混合在一起,带着腥臭的气息。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迅速被困意吞没。
——不管了,天塌下来她也要先睡一觉再说!
聂桑枝困倦至极,也顾不上嫌弃地太潮,手垫着脑袋立刻闭上了眼。
就在此时,一道长睫在她身边缓缓睁开。
裴苍炎轻轻掀起眼皮,沉沉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光,预计再有两三天甚至更短的时间,他就可以彻底恢复光明。
可他却并没有多高兴。
实在太快了,从他和狱鸟一战后五感全失几乎丧命,到如今听力和视力都渐渐恢复,这中间只隔了短短两天时间。
而这两天里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遇到了这诡异的林间雾。自从他来到此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比他自己预料得加快了数倍。
换做他人或许会欣喜不已,然而裴苍炎却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主动接近他都各有目的,从来没有一个好东西。
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沉沉的眸光对准了睡梦中的少女。
——她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你都不累吗?”
少女带着倦意的声音打断了裴苍炎的思绪。
聂桑枝嘟囔着,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并非是她失眠睡不着,而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有一股灼热的视线盯着她,吓得她以为是蛇精卷土重来了。
惊醒一看居然是他在看她,甚至眼神依旧涣散,让聂桑枝不禁开始反思。
换做昨天之前,被拉到动物园围观她都照睡不误,然而短短两天,生活天翻地覆。
聂桑枝有些崩溃地想,她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叶徊可以警觉成那样,再多来两个异兽她感觉自己也快练出来了。
呸呸呸!
聂桑枝晃晃脑子里的水,彻底清醒了过来。
周围还是一片静寂,天地间一片空旷,飘渺的雾气以缓慢的速度移动着,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少年背对着光线,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身形单薄笔直,却让人莫名感到孤寂。
在深坑里的时候聂桑枝就在想一件事,眼前的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身手却如此了得,拖着一身伤还能单挑异兽,没道理在书中毫无姓名。
可她实在想不起这是哪一位大佬,八成又是出现在了后半部书里。
早知道她先看剧透了,聂桑枝默默叹口气,率先开口:“不如先认识一下吧,我姓聂,名桑枝,来自天和宗,请问阁下是……?”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一道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天和宗?你是仙门的人。”
裴苍炎的语气寒意十足,能叫人如坠冰窟,可放在眼前却没有起到效果。
“昂,”聂桑枝眨了眨眼,“大佬你不是啊?”
她转念一想,也对,仙门很难有教出这么一击毙命的招式,大部分不管有没有用,架势一定是花里胡哨的,放在书里至少三行起步,每每听到她都想二倍速。
“那你……”
“我来自魔域。”
裴苍炎打断了她的话,虽然看不见,但他几乎可以猜到她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惊恐、厌恶、害怕,但又带着自以为是的道德和正义感。
这就是仙门一贯的模样。
她最好不要说出他不喜欢听的话,否则……
裴苍炎抿紧了嘴角。
然而……
“魔域?你是魔修?”
聂桑枝震惊中带着茫然:“开玩笑的吧,魔域距离九重境少说几千里,中间还隔着一个归墟境——你要真的来自魔域,那我们怎么可能遇到?”
又一片沉默在两人间弥漫开来,久久传来一声嗤笑。
“……仙门何时沦落到这种程度了?”
话里的讥讽让聂桑枝的脸上泛起薄红。
“我就是随便问问……”
可恶!为什么她没有听完后面的情节就穿来了?
啊啊她要剧透!
“这是林间雾。”
“啊?”聂桑枝疑惑地抬头。
裴苍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他懒懒开口道:
“这种雾气会随机出现在某一个或者多个地点,起因未知,吸引猎物进入它的腹地——就是刚刚的那片树林。”
“哪怕远隔万里,只要被拉入林间雾中,人就有可能相遇,就像现在的我和你。”
居然是这样吗?这个林间雾听起来还挺方便的,好像一个超远程交通工具。
要是没有那些异兽就好了,聂桑枝有些可惜。
“不过,林间雾大部分都是在归墟境附近,在九重境出没倒是少见。”
“噢,可能是因为那里已经挺靠近归墟境了……”聂桑枝挠了挠脸,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大佬你说腹地是那片林子,那我们岂不是已经走出来了?”
聂桑枝转头看了看,周围一片空地,除了雾气没有半棵树的影子。
“不。”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一丝高深莫测。
“你猜,那条蛇为什么不敢跟来这里?”
聂桑枝想了想:“是因为这个吗?”
她抬起脚,指了指鞋子下连着地面的黏液,突然想起他看不见,解释道,“这里的地面很潮湿,不完全是水,还有一种黏糊糊的液体,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
“一部分。”
“啊?”聂桑枝又听不懂了。
“这是它的一部分。”
“它……?”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投下的影子把她整个人笼罩在了身下。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聂桑枝心头。
“解释起来很麻烦,”少年的声音有些厌烦,“还是你自己出来吧……”
“——地流浆。”
什么?
地什么?什么浆?
聂桑枝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潮湿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立刻被水汽呛到咳嗽,无意间看到地上泛起了一层涟漪。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里出来了?
聂桑枝被这个念头吓得不轻,然而下一刻,涟漪已经成了波浪,黑灰色的泥水朝着两侧急速分开,一个黑色带着点光泽的巨大球体出现在了她眼皮子底下,连带着两侧被掀起的泥水动了动。
准确的说是,眨了一下。
这是……一个眼睛。
——大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地面震动,倾斜出可怕的弧度,聂桑枝差点被掀飞,不顾一切扒住了少年的手臂才算有了支撑点。
裴苍炎被她拽着差点跟着倒下,索性一跃而起飞到了空中。
地面上巨大的动静吹散了浓浓雾气,聂桑枝这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根本不是地面,它是活着的,庞大异兽的一部分。
——而他们,就在这异兽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