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看到翳千圣执拗地想用插花表现出血滴飞溅的场景,再加上言语间的试探,叶峻知道这场景在翳千圣心里肯定具有非凡的意义。
无论这“意义”是爱是恨是情是仇,都肯定会引发翳千圣剧烈的情绪波动,足以让这家伙心神大乱,抓耳挠腮。
叶峻希望今晚他会整夜对着“人鱼开饭图”想他的前尘往事,新仇旧恨。这样他就没有时间、精力来关注叶峻的动向了,叶峻就可以顺顺当当放置好六支铃橛了。
叶峻早就计划好了,所以说是给他画人鱼开饭,但没有在画纸上展现这些凶暴人鱼湖中抢食的场面,只描绘了它们跳出水面,跃向空中的灵动身姿,还有意弱化了人鱼抢食时面目的狰狞和眼神的暴戾。
然后,叶峻使出了自己强大的心理战武器——“飞溅的血滴”。
鲜血溅在水痕半干的画纸上的效果很好,完美而抽象,既隐喻了人鱼的本性和抢食的场景,又避免了画些血呼嘶拉的牛肉块破坏美感。
不过,这心理战武器的杀伤力好像忒大了点儿,叶峻的右手都被香喷喷的泪水浸透了,翳尊还没羞没臊,没完没了。
周围又不止他们俩,孽尘、饲养员都还在呢,这带头大哥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也不怕自己的威严受损。
叶峻的耐心快用完了,回头去看站在凉亭角落的孽尘,指望她能想想办法。
撞上叶峻的视线后,孽尘睖了他一眼,然后事不关己走到凉亭外去吆喝饲养员离开了。
叶峻暗自叹息,只能奋起自救,拍拍翳千圣的肩膀,说:“翳尊,别这样啦。”
“曜,我……”翳千圣闭着眼睛,喉咙一哽没了下文。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您怎么了呢。”
“你是不知道。”
叶峻不知道怎么接茬,笑了笑,说:“你是担心这些血干掉之后会褪色,这画就不好看了吧?”
“不是……”翳千圣哽咽一下。
“放心啦,我刚才用了点魂力。你把画裱起来挂在墙上一万年,血也不会褪色。”
翳千圣抬起头看着叶峻,“我知道。你的血永远不会褪色,画上的,烙在我心上的,都不会。”
烙在心上的?
“可你还是骗了我。”
叶峻心里咯噔一下。
翳千圣笑着放开叶峻的手,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往画上一指,“你说要画人鱼开饭,这儿哪儿有‘饭’?”
叶峻松了口气,做个鬼脸,“画些血呼嘶拉的肉块在上面乱飞太难看了,跟这些人鱼的外形完全不搭调啊。”
“可它们就是吃这个的,这是它们的真面目,你用不着替它们掩饰。”翳千圣撇着嘴角冷笑,又变回平日里那副讨嫌的模样了。“它们还吃更……”
“那我也不画!你爱要不要。”叶峻打断翳千圣,作势要把画架上的画扯下来。
吓得翳千圣又两手抓住他的手,“我要!谁说我不要?我要裱起来挂在书房里,每天看,还要临摹。”
“临摹?”真的假的?
“可惜我就是临一万张也没法画的跟你一样好,就像那幅《飞瀑松涧图》。”
“我在欢斯明女王号上画的那幅赝品?你把它带回来了?”
“我怎么可能把你的画留在齐纳界那些庸俗的蠢货手上?”翳千圣笑了一下,“我到现在都临了两百二十七张了,可惜没一张能赶上你原画的意境。”
“太夸张了。不就是幅混淆视听的赝品吗?我随手乱画的。”叶峻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明明是用心画的。那上面都是你的心留下的痕迹。”翳千圣笑着摇头,“通过临摹、苦练、潜心钻研也许能赶上一位画坛圣手,能赶上狄楚青。可赶不上你。想赶上你,得赶上你的心。想超越你,得超越绘画本身!”
“这大概是我长耳朵以来听过最厉害的彩虹屁了。”
“不是吹捧,是真心实意的赞叹。”翳千圣说完翻过叶峻的手,把嘴唇印在他掌心里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上。
一瞬间,叶峻以为这家伙想吸他的血,但翳千圣只是借由轻吻的方式用魂力让他的伤口迅速愈合了。
之后,这家伙抬起眼睛看着他笑了,笑得叶峻不用调动想象力就看到了包裹在噬貘茧衣下那张邪魅而充满诱惑力的面孔。
直到这一刻叶峻才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张口闭口要跟他在赦生仪式后结婚的男人,不是口不对心,不是不会对他示好,是不想。
既然这家伙不是情商弱智,那为什么老是做些叫他火冒三丈事情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翳千圣知道,但很值得深思。
叶峻抽回手,一看,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掌心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只是道小口子,不用魂力过两天它也能好。”
“我不想让你受半点伤。尽管这也算是某种类型的‘为艺术献身’。” 翳千圣笑着说,
叶峻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看在我为艺术献身,抛洒热血的份儿,你能不能别再荼毒那些花花草草了?”
翳千圣迟疑一下,“什么意思?”
“血就是血,花就是花,干嘛非要用天竹果和地肤来表现血珠飞溅?”
“如果我有本事像你这样用水和颜料把瞬间化作永恒,我也愿意试试别的方式,可我没这本事,我只会插花。”
“你的花道造诣出神入化,可是——”
“能得到你的赞赏我很荣幸。”
“可是再精湛的技艺用错了地方也是白费功夫。你想用花材摆弄出血呀雾的纯属浪费时间,还是算了吧。”
“我不觉得浪费时间。”
“这就是问题所在,所以旁边的人看着才难受。”
“你不明白,曜——”翳千圣摇摇头。
“我是不明白。你擅长插花就美美地插一瓶、插一盆,让人看着爽眼爽心不就得了?”
“我让孽尘送给你那些——”
“她每天送到我屋里那些花都能入画,都是艺术。你做这些多好,何苦搞什么血珠飞溅?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东西加起来也没有从你掌心里飞溅出来的血好看。”翳千圣一本正经地说。
可叶峻还是怀疑这人在胡说八道,“翳尊,你开玩笑?还是故意这么说,想骗我时不时就‘为艺术献身’给你来上一幅血糊斯拉的水彩画?”
翳千圣不说话,只是苦笑着看着他。
所以这家伙不是胡说八道,也不是开玩笑。叶峻清清嗓子说:“至圣先贤教导我们说:不要执著,执著是枷锁。”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位至圣先贤的名言,不过我执著的不是‘相’,是‘空’。”
“‘空’是勘破万相之后的自在,哪里还用得着执著?”
“如果觉得你的血飞溅出来的模样很美是执著,是枷锁,那我喜欢这枷锁,我愿意永远戴着它。”
“身为幻色无相的第七十三任领导者,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您这病不大好治啊,翳尊。”
“还有更要命的呢。”
“什么?”
“这‘病’本尊压根儿就不想治。”翳千圣笑着说。
那就没办法了。叶峻叹了口气,“算了,人各有志。看在我为艺术献身的份上,你招待我吃顿好的,表示下感谢,这总可以吧。”
“只是吃顿好的?”翳千圣笑着问。
“顺便再听听我替魔族做的打算。”
“我就知道。”翳千圣苦笑起来。
翳千圣的苦笑让叶峻明白自己下午这场戏没白演,这家伙应该已经把他今天主动要求来曼荼斋的目的锁定在“游说”二字上了。
为了继续加深翳千圣的认知,晚饭时叶峻吃着美味佳肴,品着酒精浓度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雕梅酒,开门见山说起自己的想法:“翳尊,老实说,我们之间的分歧真不到昨晚那样剑拔弩张的地步。”
“可炽云尊还是毫不犹豫对我下手了。”翳千圣喝了口酒。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你先动手的。”
翳千圣笑笑,没接茬。
“我不是不想复兴魔族,我只是不想让魔族再上战场,死的人已经够了。”
“我也想不跟神族打,可不打我们哪有生存空间?”
“胎藏时轮从来就不缺生存空间。”
“别说生存空间,魔族现在想大大方方喘口气都得看空行慧海的脸色。”
“如果大家能像安平纪那样遵守《漠月之盟》,魔、神、凡三族不但能相安无事,而且人人都有充足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现在是山朋纪九二零二三年,曜。”
“任何时候都可以坐下来谈判,只要大家有诚意,就像安平纪在漠月海上那次一样。”
“说到诚意,我不敢说我富裕,但也不缺乏。可玉释·颢穹武没有!”
“没错,我也这么想。”叶峻点点头。
翳千圣笑了,“那你还提什么谈判?”
“玉释·颢穹武是不可能坐下来跟我们谈,还有其他人呢。我们不一定非要跟这老家伙谈嘛。”叶峻夹了块清蒸东星斑吃着。
“整个胎藏时轮都在他手里,我们怎么可能绕过他跟其他人谈?”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把他拔掉。”
翳千圣包裹在噬貘茧衣里又鼓又大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
叶峻笑了一下,“这就是我想跟你提的建议。如果你愿意采纳,我们不止能拔掉拦路桩,还能把路面扩宽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