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咯!”
“哎,来啦~”
晚风徐来,梧桐生暗香;金光斑驳,万家生烟火。
烟火人间,有古巷曰:梧桐。
梧桐巷里,各家传来叫唤归家、用晚膳的呼喊声。紧接着,是巷子里四散玩耍的孩童提着嗓子,高声回应的童声。
这些喊声、回音里皆带着南城特有的古音,软糯婉转,就算是用足了力气喊,那呼喊声也还是软绵绵的,总叫人想起甜软的棉花糖。
早些年,谢暮是听不惯南城古音的。好在这些年听久了,他也慢慢地习惯了起来,还学得特别地道。
——比顾朝还地道呢。
“我真傻,为啥要比下棋呢?若比的是谁说的南城话最好,哎……”
谢暮嘀嘀咕咕,颇有些悔不当初。
但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收了心思,从秋千上跳下来,道了声“罢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把夺去顾朝手上的棋谱,“啊呀,别摆你的棋谱了,就要开宴了。回头去晚了,我大姐定然是要揍我的。”
石凳上,被夺了棋谱的顾朝倒也不恼,只安静地坐着,仰头看向谢暮,没有说话。
谢暮伸出手来,邀他:“走了啦。”
顾朝没有动,谢暮顿了顿,心中了然,但——就是不乐意开口。
四目相对,一个在等“主语”,一个妄想“萌”混过关。
——两人就这样较上了劲。
前头,见他俩一直没跟上,赵谨言和柳依依停下步,转身探究竟。
两人一转身,赵谨言见他俩大眼瞪小眼的,只觉莫名其妙,但他胆小内向,实在没好意思开口打扰。
柳依依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轮,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扬声嚷嚷:“喂,你俩干啥呢,做木头人玩?”
又催:“啊呀,你们倒是快点呀,今天可是谢姐姐的及笄宴,要是迟了,谢姐姐一定会……会秋什么什么账的。”
“秋后算账。”赵谨言附耳提醒。
“啊,对!”柳依依一拍手掌,“秋后算账的。谢姐姐的秋后算账很可怕的呢!”
想起自家大姐,谢暮心有戚戚,“我跟你说呀,顾朝朝,你不要得寸进尺,咱们差不多就得了!”
“得寸进尺。”顾朝眉稍微挑,“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的。可惜,你输了,没机会‘得寸进尺’。”
“……”扎心了,老铁!
谢暮摸了摸鼻子,弱弱地反驳:“切,若我赢了,我才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呢!”
“是嘛。”顾朝看着他,不动如山。
谢暮别开了视线,“咳咳”两声,含糊地轻唤:“顾哥哥,走了。”五个字,只有最后两个字是发音清晰,能叫人听明白的。
顾朝却是嘴角一翘,但转瞬又被他强行扯平,“你叫谁?没听清。”
好气哦!
谢暮一跺脚,气成了圆脸炸毛的小奶猫。
“罢了,就这样吧。”
“顾哥哥。”
一个并不是真想让人为难,一个破罐子破摔想着反正都叫过了,也不差这么一声。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堪称默契十足。
——这见鬼的默契!
一声“顾哥哥”,谢暮觉得自己损失了一个亿。
顾朝却是难得的喜形于色,扬起了他那轻易不会上扬的嘴角。
肉眼可见,连眉梢都泛着愉悦。
谢暮恼羞成怒,“切,不就是一声哥哥嘛,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骂骂咧咧地扯过顾朝的手,拉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嘴——依旧硬如磐石。
“等会儿我要吃虾,超大一碗,虾壳归你。”
“好。”
“鱼也要,鱼刺你得给我挑仔细了,不然我找你算账哦。”
“好。”
“晚上我还得吃新鲜的核桃肉,肉归我,壳归你。”
“好。”
“还要……”
柳依依听着顾朝那有求必应的“好好好”,当真是羡慕至极。
“言言,言言——”她扯了扯赵谨言的手,“你说我要是也叫朝朝一声哥哥……”
赵谨言为难道:“呃……依依姐,我觉得……朝朝可能只喜欢暮暮叫他哥哥。你……你叫的话,可能叫破了嗓子他也不会给你剥虾、去鱼骨、砸核桃的。”
柳依依一想,顿觉失落,“哎,也是哦,我又不是暮暮。”
*** ***
宴散了,喧嚣退去,星月高悬。
谢家大姑娘的及笄礼,盛大而热闹。
从开宗祭祀到往来宴宾客,这一天下来,谢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也唯有谢暮仗着自己年岁小,才能忙里偷闲,和小伙伴们窝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悠然半日闲。
或许是午间得闲的关系,这一日的宴会下来,待到了晚上,众人皆睡去歇息的时候,他依然辗转反侧,不得眠。
故,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又,念无与为乐者,遂至临卧寻顾朝朝。
顾朝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1]
“哈……欠!”
“闲人”之一顾朝打着哈欠,胡乱披上外袍,“这大晚上的不睡觉,你爬窗拉我起来做甚?”
“啊呀,还早呢。”
“闲人”之二谢暮精神抖擞,“兄弟呀,快把酒抱上,咱们找了地方把这坛青梅酒给埋好了,免得我姐那个酒鬼回过头来惦记。”他一把抱起石阶上暂放的小坛子,不由分说地就往顾朝的怀中塞。
今日晚宴,他阿娘拿了珍藏的青梅酒宴请女儿的好友。
谢暮年岁小,自然没人叫他喝,可耐不住他嘴馋,又贪新鲜,故而仗着模样可爱,嘴巴甜,愣是哄得他阿娘喜笑颜开,送了他一小坛酒。
当然,酒是送他的,但只让他收着藏着,却是半点不让他喝。
好在谢暮得了酒,便心满意足,至于喝不喝的,其实他也不在意的。
只是好不容易得到的酒,自然得好好珍藏,待哪天能喝了,才好拿出来和他的好兄弟举杯同饮,共话诗情。
绝交截止的时辰已过,他和顾朝又是“好兄弟”了。
此刻,两手空空,一身悠然的谢暮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常言道,兄弟一生一起走,这熬夜游庭院这么好康的事,怎么着都不能少了兄弟你呀。”
刚睡着就被叫起来做“苦力”的顾朝,抱着酒坛,无奈地看着他,“有没有可能,我其实……”
他似真似假地玩笑道:“我其实并不想做你的兄弟啊。”
作者有话要说:[1]: 引用《记承天寺夜游》宋·苏轼
原文: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