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原父亲母亲的事情,多年前隋原就曾告诉过程渊。
那是他们第一次回南灵宫,隋原带着程渊四处参观介绍,一路上隋原都笑吟吟的,对着此处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侃侃而谈。直到走到一处院落,隋原停下,面上罩上一层落寞。
“阿渊,此处,乃是我母亲的院落。关于我的母亲,你可知道?”
程渊摇摇头。
关于隋原的母亲,也就是南灵上神的妻子,外界确实并无任何传言。外界人提起,顶多也只会道上一句好命,可嫁上神为妻。
“她本是南灵山附近一无名小山头的山灵,聚天地灵气而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据说少时,便是被我父亲捡了回去,见她无处可去,便把她留在了南灵宫。”
“阿渊,你觉着,这像不像是段美好爱情的开头。”隋原带着程渊走进屋中,即使故人已离去多年,此处依旧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只这过分整齐的房间,也让此地少了那份人烟气。
“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对谁都很好,南灵宫上下都很喜欢她。可偏偏,她非要喜欢那个对她最爱搭不理的人,那个救她回来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隋应。”
“那个时候,那老家伙还只是个刚达地境的少年,与他年纪相仿的师兄弟都向往着闲暇时玩耍出游。只有他,终日闷在屋子头,竭尽所能地修炼。”
南灵上神是个修痴,这点程渊倒是有所耳闻。后来上神陨落,最广为流传的原因,便是他追求大道极限,以至走火入魔。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就那老家伙那样满心满眼只有修炼的家伙,怎么会得我母亲那般久的青睐。”隋原执起书桌一透明珠子,拳头拢起,那珠子瞬间变形,而后松开,又恢复原型。
程渊跟在身后一瞧,里头盛放着一画着小人的纸片,那小人画得极简单,可寥寥几笔,便已勾出那人的神韵。
“这是,南灵上神吗?”程渊已猜到几分,可还是开口问道。
“对啊。”隋原又捏捏那软软的珠子,看着里面的小人因着他的动作变形又变回,嘴角扯出一笑,“我小的时候,总是不忿父亲总是忽略母亲、不愿陪母亲,偷偷生闷气。后来被母亲发现了,她便做了这个给我,说父神若再惹我生气,便捏这个玩,偷偷欺负他。”
“后来我大些了,便总想着带母亲出去四处游玩,我想着不管去哪,总好过在这里,守着一个心里总不念着她的人好。可惜,我的母亲先天不足,从小体弱,生下我后更是身体不好。我那些想带她出游的想法,便也总搁置了。”
隋原松开手,任由那珠子落在地上,登登弹跳两下,滑落到书桌某处。
“直到她神陨,我都未曾好好带她出去过几次。”
程渊上前,握住少年的手,安抚地按按。
隋原额头抵在程渊的肩上,轻声道,“阿渊,外人都赞我的父亲是天纵奇才,是开天地以来最年轻的上神。可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天底下最大的混账,是个自己妻子都照顾不好的混蛋。”
那一日的南灵宫游览,便止于那个房间。隋原拉着程渊喝了一晚上的酒,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地骂着老家伙。
程渊并未阻拦他,也未多加安慰他。他知道,如此让隋原骂一场,可让他心里更痛快。待明日起来,这只小凤凰便又好了。
只酒过三巡,程渊将隋原安置于卧榻之上,却被隋原缠着要南灵宫库房的解酒汁。
程渊出门去取,怎料见得一老人站在门口,正是冯岸。
彼时因着隋原的缘故,冯岸还对他和颜悦色的,见得程渊出来,便朝他和善一笑。
“小神君又嚷着要解酒汁了吧。”
“是,在下对此地也不大熟,不知冯老先生可否引路。”冯岸如此说,隋原便也顺着回道。
“随我来吧。”冯岸躬身背手,便引着程渊朝一方向走去。
“小神君小的时候,见着宴席上的酒,便吵着要喝。神君吵得没办法,便随手拿了一颜色酷似的桑椹汁给他,还特特叮嘱不可多饮了,只给了小三杯给小神君。小神君喝了,也信以为真,时不时便缠着神君要。”
“直到过了好些年,小神君才发现自己是被哄骗了,赌气再也不肯喝那桑椹汁。直到神君神陨后,小神君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后我把他送回卧房。却不料,没过一会便发现他出现在库房,捧着那被闲置在库房许久的桑椹汁喝。”
“从此以后,小神君每每醉酒后,都要去库房喝上三杯桑椹汁,还非称那是解酒汁。”
冯岸一人絮絮叨叨的,程渊亦听得认真。
“唉,我老头子在这山上闷久了,这话都啰嗦了。程渊公子,你见谅见谅。”
“无妨,关于阿原的事,我听着都很是有趣。”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了库房,冯岸引着程渊寻到了桑椹汁,那桑椹汁被藏在仓库一角,周围堆积有不少东西。
程渊随意看一眼,目光顿住。他俯身自一不起眼的小角落捡起一物,轻抖了抖,灰尘扬起。
冯岸取来桑椹汁,便见程渊手执一金红铃铛。
“咦,这是?”冯岸目光惊异,急上前去,“程渊公子,这铃铛可否给我看看。”
程渊伸手递给他,冯岸双手捧过,端详一番后喜道,“就是这枚铃铛,当初女君离世,小神君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知何时便遗落了这枚铃铛,后来寻了好久都没寻到,不曾想竟在这里。”
“此物我知道,稍后我带回给阿原便好。”程渊微笑,不动声色地伸手,
冯岸也不疑有他,把铃铛和桑椹汁一同交给程渊,“如此,便麻烦公子了。”
程渊朝冯岸点一点头,便欲带着那桑椹汁回去。
“程渊公子。”冯岸叫住他,声音中略带着迟疑。
“冯老先生,请问还有何事?”
“今日小神君,同你说了神君与女君的事了吧。”
“是。”程渊颔首。
“其实小神君少时,同神君很亲厚的,只可惜因着女君的事,小神君常埋怨神君,时时闹着别扭。后女君因病去世,小神君闷了好些年不同神君说话,后来甚至南灵宫都常不回了。”
“……程渊公子,老奴这请求或许有些冒昧。但我能察觉,小神君这些年来从未太在意谁,你亦是他这些年唯一带回南灵宫的人。想必你的话,小神君会听几分。”
“不知冯老先生所言,是为何事?”
“若可以,程渊公子可否劝小神君去神君的墓前,祭拜一二。”
程渊敛下眉目,却未接冯岸的话。
“冯老先生,你从小看着阿原长大,自是知道他虽随性,可却是最有主意的。”
听得此言,冯岸轻叹口气,只道,“是老奴僭越了。”
与冯岸道别后,程渊一人走在南灵宫宫中。
夜已深,宫中本就人少,此时更是寂静。
程渊右手从空间中取出那枚金红铃铛,另一手中也握有一枚铃铛。
两枚铃铛制式图样一模一样,只是右手那枚略大,左手那枚略小。
程渊轻轻摇动左手铃铛,右手铃铛立即也有了反应。叮铃的清脆声音,在这空档宫中极为明显。
确认大铃铛有反应后,程渊便立即用灵力镇停了两个铃铛响动。
白光一闪,两个铃铛再次被程渊收到空间之中。
翌日,隋原再次醒来,便发觉外头已是日上三竿。
他朝身旁摸了摸,却意外地摸得一温暖的躯体。
程渊察觉到他不安分的手,一把将之抱进怀里。
“今日怎么没早起。”隋原在他怀里拱了拱,恰恰看到床头桌上的瓶子。
他扯扯嘴角,其实明白了什么,“桑椹汁,冯伯带你去取的吗?”
“嗯。”程渊以指节简单梳理着这只头毛凌乱的小凤凰,轻声应道。
“他是不是带着你拿完后,絮絮叨叨了一堆那老家伙和我的事,说我们之前有多好,哦,不定他还拜托你让我去他的墓前。”
“有,不过我拒绝了。”
隋原轻笑一声,倾身在程渊唇角一吻。本是蜻蜓点水,却是被某人迅速抓回来痴缠一番。今日程渊的吻似格外凶猛,隋原自诩灵力深厚,呼吸绵长,这下都快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阿渊,亲这么凶,你怕我跑掉不成?”深吻结束,虽已有些呼吸不稳,隋原仍凑上前,笑嘻嘻调侃。
“有点,跑了就把你凤凰翅膀折了。”程渊回道。
隋原一听,立即忿忿伸手抓乱程渊的头发。
程渊注重仪表,一头柔顺的长发即使刚睡醒也不如何凌乱,如今被隋原一抓都快成鸡窝头了。
程渊也不恼,瞅准时机便把这只不安分的小凤凰压在身下,精准把握住少年身上的痒痒肉。
隋原被挠得眼泪花花,却丝毫不服输,寻着机会反击。
两人便如此打闹好一会,直至有些气喘,二人双双双手双脚打开,摊在床上。
“我们再待几日再走吧。”隋原眨眨眼,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忽道。
“好。”
后来程渊才知,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正是隋应的忌日。
时间回到此刻,隋原从往事回过神,便见某只小毛球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地,好奇地舔了舔那丹炉碎片,作势就要去啃。
“这个不能吃。”隋原刚想开口,程渊已先他一步捧起小毛球,闻言教育道,“这是丹炉,炼丹所用的。”
“可小白闻着,有点香。”小白舞舞小爪子,有点不甘,可对上程渊的目光,他只得乖乖垂下头,表示听话。
“这是什么?”一旁的素云杉生了兴趣,过来上下打量着小白。
小白莫名觉得毛毛的,感觉自己似乎在被奇怪地审视,而后隋原的一句,直接让他球毛一炸。
“云杉叔,小白是我的朋友,可不能让你拿去入药。”
“哈哈,我就看看,就看看。”素云杉朗声一笑,却见那小白球已咻一下钻进了程渊怀里。
素云杉此前也见过几次程渊,隋原也没过多介绍,几人闲谈一会,隋原便带着程渊到南灵宫随意逛逛去了。
隋原一路上行,到了南灵山顶。
他一翻身,坐于栏杆之上。
此时他们正处于最高处,放眼眺望,远处山峰连绵,河流汩汩。
“阿渊,你说我们现在在山顶,已是能看到最多的景色。但是单单神界,便是广袤无垠,无论在多高处,都无法一眼揽之。”
“太高了会被云雾挡住,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程渊突开了玩笑。
“哈哈对,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隋原很受用,笑得开怀。
“阿渊,你说,我们要去冥府了,我是不是要去看看那老家伙了。”
““想去便去。””
隋原沉默了下,声音放低,“阿渊,从前我气他总不愿陪伴母亲,气了好多好多年,气到母亲重病离世,气到他忽然有一天也走火入魔走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把我叫到身前。我从未见过,他身上的神力如此微弱,连宫门口洒扫的顺姨都不如。当时我什么心情,我都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我问他,‘现在愿意陪我去南灵山瞎溜达一圈了吗,就没有目的,纯纯浪费时间的那种。’”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还有一些南灵宫的事要处理。我跟着他,看他把南灵宫上下都打点妥当。他处理得很慢,似乎散尽神力让他脑子都不灵光了。”
“最后,他处理完了所有事情,神魄都已然开始消散了。我问他说,这些事明明他昨日才处理过一遍。他看着我笑,只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不管最后的时间他做了什么,其实都弥补不了他这么多年的亏欠,所以他宁愿我更怨他。我就如他所愿,十足十地怨他,母亲和他合葬在一起,可每每我去,我都带一堆只母亲喜欢的东西。”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幼稚。”说到这,隋原扯出个自嘲的笑。
“不论幼稚如何,只要是你所愿所想便好。”程渊道。
隋原眺望至远方,忽纵身一跃,向下俯冲而去。
他的身后舒展出一金红羽翼,羽尾还有火焰萦绕。
小白自他的的怀里蹦出,隋原本想抓住他抱在怀里,却未曾想小白身后也幻化出一小小透明翅膀,扑棱两下,竟也灵巧地飞了起来。
“哈哈,玩去吧,小白。”
隋原展颜大笑,展翅而去。
他绕着南灵山飞翔,山风拂过面庞,这是他最喜欢的感觉。
随心自在,随缘而活。
这是隋应为他起名时所说的。
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对于自己孩子最大的祝福和祈愿。
“隋原。”
那是南灵上神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南灵上神与其妻子墓前,多了一瓶桑葚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