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隋原朝冯岸提出,希望他可以召集现如今南灵宫还在的众人到主殿,他有事想要宣布。
冯岸从未见得他如此郑重其事,忙问他何事。
隋原却未回答,坚持让冯岸把所有南灵宫人聚齐了再说。
南灵宫中如今还在的人并不多,隋应并未收徒,南灵宫的弟子都已是隋原祖父所收,早已出师,四处游历。如今还在南灵宫的,只有前不久回来的素云杉。
自隋应神陨后,追随他的各仆从也散了大半。此刻偌大的南灵宫,聚集起来的人,已不到十人。小白卧在隋原肩头,好奇地看着进来的人。
“小隋原,你这是要宣布什么大事啊。我刚刚想出了一新丹方,不定那神丹我还能改进改进。你速速说完,我要继续回炼丹房了。”一进殿中,素云杉便一屁股坐下,连打了三四个哈欠,目光却神采奕奕的。
隋原环顾一圈,见着人已到齐,便开门见山道。
“等过几天,我要去冥府一趟。”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大殿之上可说落针可闻。
“冥府?那个人妖神没了去转生的那个冥府?”最快有反应的还是素云杉,“你去哪里做什么?”
另一旁,冯岸不着痕迹地看了程渊一眼,一言不发。
“我说拯救苍生你信吗。”隋原朝素云杉一笑,从空间中取出一摞纸张。
“云杉叔,这是我出生以来你送我的全部丹方。我闲来无事也研究过,只可惜我于炼丹一途似乎没什么天分,就在我这也是浪费。这丹方就还给你了。”
说罢,隋原又从空间取出一火红圆珠。
那火红圆珠被细绳穿起,散发着淡淡金光,仔细看去,珠子中似乎有凤凰在扇动翅膀,展翅欲飞。
南灵宫众人一见此物,齐齐跪下叩首。
凤灵珠,乃是南灵山历代山主信物,亦是代表了南灵宫最高的威仪。
素云杉的面色一肃,“小隋原,你认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嘛,丹方收好哇。”隋原叮嘱一句,便踏前一步,蹲下身,将那凤灵珠递给冯岸。
“冯伯,我要去冥府一趟,这凤灵珠就麻烦你替我保管保管了。”
冯岸未接,他重重一扣首,沉声道。
“小神君!你是神君唯一的血脉,亦是南灵宫如今唯一的主人。”
隋原一笑,笑得随性,“干嘛冯伯,我可不是南灵宫给你。”而后他摸摸下巴,“不过你想要南灵宫,也不是不可以…”
“小神君!”
冯岸厉喝。
“开玩笑开玩笑。放心,我只是去一趟而已,不定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只是以防万一,这凤灵珠你就替我先拿着。”隋原说着,便把凤灵珠塞到冯岸手中。
隋原抽手极快,冯岸慌忙接住。
“小神君,一定要去吗?”虽知自家小神君看似随性,可决定的事便坚决不改,可冥府绝非寻常之地,冯岸仍开口劝道。
“您若想做什么事,我可召集南灵宫各旧部。不出十天……”
“冯伯。”隋原打断他,“这只是我想做的事。”
“信我,等我回来。”
神芝谷。
今日是姜俞云给自己定下最后离开的日子,小医馆就他一人,也没什么好打点的。
姜俞云灵力低微,空间可带的物品有限,带不走的便安置在小医馆中。门前早已竖好牌子,写着‘歇业’。
此时,又有人在门外唤他。
姜俞云出去一看,是个中年男子。这男子名为黄恒,是来神芝谷讨生活的,因干得都是粗活累活,时不时会有些跌打损伤。因姜俞云此处价格便宜,用药效快,这黄恒倒是个热情的,觉着此处好,不仅将此地作为治病疗伤的首选之地,还介绍了不少朋友来。
因着这层关系,姜俞云和黄恒倒也有几分熟了。如今见姜俞云要走,黄恒不免惋惜。
姜俞云见他来,先把他从门外引进来,扶着他坐下。
“黄恒兄弟,你这腿怎么又摔着了。”姜俞云熟练地检查黄恒腿上的伤势,为其清理伤口。
“姜大夫,这好好的,你这医馆怎么要歇业了。”黄恒此时却也顾不上自己的伤,急问道。
“有点事要去做,医馆就先不开了。”姜俞云细致迅速地从伤口中剔除细小的枯枝碎石,涂上药膏,捆上白布,如往常一般道,“回去结痂前不要碰水,药膏一日一换。”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走了,此次便不收你药钱了。”
“谢谢姜大夫。”黄恒倒也爽快,拱手一礼,“姜大夫,你是不是要去云州啊。我听说那里有特别多厉害的大夫,虽然我黄恒往日在这治的都是小病小痛,可我知道,姜大夫你的医术特厉害。从前我去谷西头的刘大夫家,他治得又慢又贵,远比不得姜大夫你。姜大夫你要是去云州,绝不比那些厉害大夫差的。”
姜俞云挠挠头,得其夸赞,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去云州,就是…就是去个地方,去…去救人。”
“这样啊,那姜大夫你还会回来吗?”黄恒问。
“会回来的。待事情做完,我就回来。”姜俞云点点头,不自觉看着此处他呆了快三百年的地方。
“好,那我等姜大夫你回来。”黄恒拍拍姜俞云他的肩膀,他惯做粗活,这力气可不小,把姜俞云拍得有些龇牙咧嘴的。
见状,这汉子哈哈一笑,拿起桌上伤药,边走着边朝姜俞云挥挥手,“今日你免了我药钱,来日你回来,我请你吃酒!”
“好!”姜俞云一笑,同高声应道。
傍晚,神芝谷的事已毕。姜俞云背着行囊离开了神芝谷,其实他本可以不手拿任何东西,他修为虽不高,可空间也装得下所有日常所需之物。
可许是幼年时那段居无定所的日子,那时他尚小,天赋又差,根本修不出空间。他所拥有的,只能是自己手上切实拿着的。
后来,师父救了他,让他有了栖身之所,还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云安医塾里其他的师兄弟也对他很好,初初各位长老也对他赞赏有加。
没错,云安医塾,云州的云安医塾,所有医者心中的圣地。
多年隋原曾提出要举荐他到云安医塾,方才黄恒也问他是否要去云州。可他们都不知道,云安医塾,那曾就是姜俞云的家。
只那段时间便如幻梦。
而梦,总是会醒的。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或者说在此之前,他其实也不知道暮灵族意味着什么。那张无脸的面孔,已让他在幼年时受尽了冷落和苦楚。
只突然有一日,大长老唤他到身前,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目光看着他,让他把脸上的面具取下。
姜俞云从不懂得掩藏自己,心里的慌乱全写在了脸上。他不愿取下脸上的面具,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
可大长老已看穿了他,冷冷责问他是否是暮灵族。
他呆呆点头,而后得到的便是毫不留情的驱逐。
“你走吧,看在你是林堰的徒弟份上,我不杀你。”
他当时满心茫然,下意识便是拒绝。
他不想走,医塾是他唯一的家,师父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可大长老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似是毒蛇,似是猛虎。那一瞬间姜俞云就觉得,大长老就要杀了他了。
可大长老没有,他用一种没有起伏的语气告诉了他关于暮灵族的一切,告诉他他的血脉是有多么的肮脏不堪,告诉他他的无脸便是他的种族最不祥的象征。
他就是墙外的烂泥还不堪的东西。
姜俞云怔怔的,他一向愣愣的,除了医术一道,对于别的事似乎都反应慢半拍。大长老如此说他,他却依旧不走,他死守在自己的屋子里。大长老威胁要杀他,甚至威胁他说若他不走林堰也会受累,姜俞云也一声不吭,毫无反应。
最后,林堰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见着姜俞云憨傻的样子便是一怒,与大长老愤然对质。
彼时林堰就跟在一旁,他听见师父为他辩解,说他只是一个孩子,怎可用血脉判定他的善恶。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却是姜俞云叫停了他们。
“师父,大长老,我愿意走。”
他说。
大长老回来了,师父替他说话,大长老却依旧很生气。姜俞云不想再听师父为他辩驳了。
他怕了。
从师父回来那刻,他就怕了。
他初初怕离开医塾,离开这他出生以来唯一待过的温暖之所。他怕再次流浪,再次无所依靠。
可他更怕自己可能会拖累师父。
姜俞云很快收拾好了一切,选择离开。
屋外,林堰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直到姜俞云踏出院门。
“孩子,师父对不住你。但师父希望你永远可以坚持自己所想,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
“你身上的血脉……那不是你的错。”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离开了。
后来,他遇到隋原和程渊,他们也告诉他,他身上的血脉不是他可选择,族人犯下的错误更非他之过。
姜俞云一直记得这些话。
可第一次,他因为身上的血脉离开了家。第二次,也因为身上的血脉,他离开了安居三百年的神芝谷。
他叫姜俞云,是个暮灵族人。
这永无法更改。
据说他的先祖犯过很多不可饶恕的罪恶,或许那些距他太久远,可当他三百年前去阎罗宗那刻,或许一切便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