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则于众目睽睽之下比了一套组合拳,上勾左勾到最后,直接顺了拐,看起来多少有点五行缺脑。
彭宁捂住话筒,想刀他的眼神已经藏不住:“说人话,别狗刨。”
严则的气血沉在丹田,变成了一颗炸弹,震着薄躯,呼哧呼哧地说:“说我送医抢救了几个小时,不治身亡。”
彭宁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全被那套组合拳瓜分了,白他一眼,虚应道:“你们镇的小学,还教会你人死了还要狗刨是吧。”他认为这是馊主意,看破便说破:“你想追千羽回来,起码要做到真诚,想靠谎言赢取别人的同情是行不通的。”
“医生说我的病一旦预后不好,早晚都会得胃癌,我算说谎吗?”严则眼中的光弥散于无形,一点一点丧气地跪在地上。
白千羽在大声提醒彭宁有屁快放。
彭宁清了清嗓子,点开公放,两眼灼痛道:“千羽,有个不好的消息,我想……通知你。”
“身为朋友的义务对吧?”白千羽说,“如果关于严则,还是算了。”
彭宁赶在他挂断电话前急急地说:“严则的病情没有得到控制,医生做了所有的努力,还是没能救下他。”
电话那端开始了良久无声的空白。
停顿得太久,以至于彭宁以为没了信号,也令严则的嘴角浮现笑意。
“喂喂,千羽,你还在吗?”彭宁说。
“严则你真死了?”白千羽突然发问。
严则超大嗓门地“嗯”了一声。
这下彭宁连把严则拉到火葬场直接烧掉的心都有了,还不得不替他善后,手机比烤红薯还烫手,扔也不是,装死也不行。
“千羽你听我说,他没有恶意……可能是大脑缺血导致他……脑子坏了。”彭宁说完就用怒眼瞪着严则,让他自己擦屁股。
严则淬炼了一身的厚脸皮,假装无事地接过电话,再信心满满地长话短说:“我想你想死了。”
“那我替你烧纸。”
白千羽说得无情,挂得突然,终是一缕烟霭,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没想到用他无法想象的方式打开了严则的希望之门。
病房里一切都带着弱不禁风的病气,器械和检测仪都死死板板的,全无生机,萧风紫看得出来,这里就像是白千羽和严则的感情,已经无药可救,风月失色,培育他们感情的土壤也已败坏,尽归尘土。
像严则那么聪锐的大律师,不会靡不开悟,觉得他们之间还能救一救。
一句“严大你好好保重”还没开口,就见他舞着单薄的身子,开始蹦蹦跳跳,直播打赏没换来的disco,他竟然在这种地方跳起来了。
彭宁就差一步按下紧急呼叫,打算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他的大脑。
“严大,生病就要有生病的样子,失恋也要有失恋的样子,你能不能安生一会儿?学学其他病友,多少哼唧两句……”
严则跳着跳着就开始同手同脚,欣喜随处可见,如果他力气再大一点,恐怕能日夜不休地唱出歌剧。
“你不要伤心过度。”彭宁面无表情地宽解说。
“伤心?!怎么会!刚才我的小白二还说要替我烧纸,你没听到吗?烧纸!给我!”严则从紧密的舞步里空出收拾东西的手,转眼间就把随身的东西挂在身上,他在大家观赏傻子的眼神中,找到前所未有的自圆其说——白千羽沉默的时候一定在为他的生命凝泪,为他的死亡叹息。
念念相续,才会提出祭奠亡魂的愿望。
烧纸!
都阴阳相隔了,还想着阴阳相合!
他拼了命地想从两个人的记忆力里找到类似的场景、类似的心愿,发现只有今天这件事才算是升华。
严则也不吝于分享高昂的心境,面如红玉道:“彭宁,我这辈子都没有比现在的感觉更好过,学校是比一本多一本的海经,律所不上不下已经快跌到一百名开外,还有个合伙人是精神病;我不知道肝和胃的位置,不仅肝和胃,我现在连肾在哪里都开始怀疑。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痛快地活过,不敢奢望好东西,即使得到了好东西还要怀疑它是不是好的,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唯一确信的事情:白千羽会惦记着我的墓碑在哪,记得我在世上的名字,这样我就没有白活。”
彭宁:“……”你还是挖个坟自己钻进去吧。
又看了发癫的严则一眼,彭宁决定换一种思路拯救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后,说:“你直播的时候不是出柜了吗?严则,你摸着自己……管你摸哪里,真是弯的吗?”
“弹簧多弯我多弯!”
“没羞没臊。”彭宁说,“虽然你和千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死人诈尸的几率都比你们复合的几率要大,可是如果你能知错立改,有信心给他幸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你们。”
严则糊里糊涂地:“改?什么错?我他妈唯一犯的错就是没把严家镇淹了!”
彭宁一顿,迅速上手摸他的额头,“‘我错了’,这也是你直播的时候说的,怎么,说出去的话还能当泼水吗?”
严则早已几次做出要冲破这里围堵的尝试,奈何律师们态度决绝,死活不让出去,还派出膀子稍微大点的把他扛到病床上。要不是他在震动中又感到胃疼难忍,只能佝偻起身子来缓解痛意,彭宁早就因为他的臭虫行为上脚把他踢坟里了。
“什么都不想改,就凭你以前糊弄人的本事,千羽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彭宁道。
严则气到开始粗喘,没过多久就发现口唇周围悄悄出现泪水,“我的小白二真的跟别人结婚了……”
跟白千羽同心共白首的,爱一人、爱一次的,都姓庄。
萧风紫主动留在病房守夜。
起初严则大侃特侃他出院后追白千羽的计划,人也像是回光返照,张牙舞爪的,后来就是一遍遍地往肚子里吞泪水,脆弱也不遮着掩着,大方让萧风紫瞧。
后来她苦不堪言地劝他放手,两相煎熬必然寸草不生,没准好的记忆会腐臭,爱过的瞬间仅留吉光片羽。
“严大,我懂你的自尊自负。修改引以为豪的自己,为其他人重新塑形,就是否定自己的前半生,改的过程说不定会有剜心锉骨的疼,至于会不会疼过你的胃,谁也说不好。”
“你和白二的赌池至今都没有封死,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赌你们一定会分开的越来越多,赌你们公开在一起的却只有我一个人。严大,都说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但我不能不承认,方向比努力重要,真理……还是交给投票更好。”
“你就当我们的赌局是场公投,怎么样?”
严则听了也没听,拣的也是他想听的,听见“锉骨”想的是扬庄文亭的骨灰,听见“封死”心里念的是把庄文亭的尸体拿水泥封到大街上。
于是天一大早,严则就抛下这些劝诫,登上前往福城的班机。
路途非常顺畅,以至于他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给的信号。
福城与金城同属一省,版图之间隔道峡山,方言也相同,所以严则落地福城时倍感亲切,沿途的美景尽收眼底。专车一驶入目的地的停车场,就看见这栋高楼的旗帜在无风飘举,写着“禾淇”二字。
严明此前提过的木材商。
由于严则提早到达半个多小时,便在那栋楼的周围随意转转。
他今天走的是纯商务风,穿了一套深灰色粉笔条纹的西装,纯黑色衬衫。领带是从白千羽的衣柜里搜刮来的,白底深红密纹。因为拖的是病体,剪裁略显宽松,惨白的面容轮廓深邃,中分的短长头发令气质多了几分婉媚,低眉敛目的瞬间似有春风在骀荡。
这时,风自碧云吹来,发尾轻动,只能见眼睛精光摄人。
“要不一会儿你们谈生意的时候我去附近随便逛逛?”
“那怎么行,你不是陪我度假吗?”
“你们聊的东西会让我睡着的。”
“那我就看着你睡,反正我怎么都看不够。”
说笑的声音清丽动人,似乎有种魔魅力量,让严则将目光转了过去。
他顿时石化。
街的对面,是白千羽在和庄文亭并肩而行,暗笼一层朦胧的轻雾,身上散发着严则从未见过的朝气与活力。
他与庄文亭穿得同色,走得同步,自带无法闯入的结界,脸上的表情松弛有度,轻松自在,笑得迷人醉眼,让人芳心震颤。
他们对视的时候,眼神灿烂如火,让天日都感到无光。
真好看。
这是严则的第一反应。
之后心肌缺氧后心脏的暴跳,难以吸足一口气的肺,还有胃狂烈的剧痛,都在告诉他一件事——
他慌了。
然后他流连的心声脱口而出,声音凄凉:“桂花苑。”
那是海经的研究生住宿区,漫漫桂花是那的雅致景色。
海市的秋天来得很晚,桂花开得也晚,秋意很浓的时候,更浓酽的桂花香气让人为之夺魄。严则常被白千羽拉着去那遛弯,在一对对的情侣之间他们宛若拜把子的兄弟,别人说着喁喁情话,他们却刻意表现得疏离。
他突然想念白千羽在身边走路的样子。
近似疯狂的,严则恶意满满地逼近,拉着白千羽走到一边,眼眶红得骇人,“你就那么耐不住寂寞吗?耐不住寂寞你可以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