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光荣出人意料地眼神放光,视线一直追着跑车不放,严则对哥哥的耐心永远都难以售罄,腰弯得极深,想认真看清他的口型,再从中分辨出词句来。
这是他与严光荣保有了二十多年的习惯。
没想到他现在的发音已经清晰到与常人无异,干净利落而急煎煎地喊出了一个完整的名字:“洛依!”
严明跟庄文慧之间传递的眼神,在这个发音后就更加难以捉摸,庄文慧像是很怕怠慢了来客,掉转脚跟,快步迎接那人的到来。
车门在打开一道窄缝,仅落下满是银色亮片的高跟鞋后,严光荣就如条件反射一样,直接倒腾着轮椅奋起直追,不仅抛下了严则,还掠过了庄文慧,不惜剐蹭到豪车的门也要伸手迎下她。
“洛、洛依,你怎么,来了。”严光荣问的正是严明心里的疑问,庄文亭这次小孩过家家的婚礼,除了严家镇这些抹不开的居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与自己儿子有联姻计划的洛家人。
他们把庄文亭新娘是男人的秘密藏得再好,也还是有可能被透风的墙出卖。
传出去,小舅子这酒囊饭袋的行径,势必要抹黑他们严家人的脸。
洛依一身的粉红套装,半裙及膝,五官看起来明艳动人,还带着不同于富家女的精魅,一下车就直接伏低身子与严光荣搂抱起来。
“小西时,我听秘书说你在这里,觉得好奇,就过来给你个惊喜。”在纠缠不清的拥抱后,就是一个大大的贴面礼,严则如同痴呆附体一样看了个叹为观止,他哥的脸都被这位美女给挤扁了!
严则极为不快地纠正:“他叫严光荣,不是什么大小西时,洛小姐如果眼神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个医生帮忙看看。”
不是他刻薄难缠,不给女孩脸面,他只是不满活生生的亲哥真被人当成什么替代品,有钱人不带这么玩的!
洛依扔抱着严光荣的脑袋,声音柔润:“小西时,你坐轮椅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太可爱了。”
浸泡在酸溜溜空气里的严则左眼一阵抽搐发麻:“……”
庄文慧眼看宴席就要如期进行,决定打破已经聊不下去的局面:“既然洛依也来了,就和我们一起去山顶上吃个便饭,文亭今天大婚,你来的正巧。”
“小舅舅终于铁树开花了?”洛依一阵莺语,眼神清澈成虾塘,严则皱着眉头,阴晴不定地检视着此人。这么亲切叫“小西时”的假舅舅,还说不是拿他哥当个替代品。
庄文慧一脸玄妙地“嗯”了一声。
严则攒了一堆不合时宜的槽点,真想当着这群神经病的面轮番骂个遍,正在神色变幻之际,严明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道:“严则,今天的确是大喜的日子。”他仿佛不想说得太透,望着繁华极尽的山头,“我们过去叙叙旧,怎么样?”
严则想抬着轮椅赶紧逃跑,可惜严光荣对那位美女的殷切变成了让自己计无可施的样子,洛依踩着细高跟挽着庄文慧步步前进,严光荣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刚一遇到爬坡,身后就顿时捂满了铁头壮汉上来抬举。
不跟着也不行了!
他才不好奇庄文亭的新娘长什么样!
“你叙你的旧,我喝我的酒,咱俩各论各的。”严则道。
神农庙斟着日光为茗,炫目的光在屋顶恍似火飘,见不得光的记忆试探着悄悄盘旋在严则的心间。
当初白千羽知道他用奖学金延续香火时的乱笑浮现在眼前,严则的脚步突然机械化地不听大脑使唤,他觉得麻就使劲拍了下大腿,这一拍,彼时被人嘲弄的自卑感就庞然罩住了他。
严则深深地确信,他读书那会儿的拮据、接过工资卡时的坦然、怂恿白千羽卖车时的借口,这些统统合并在一起加成的那个把穷苦当卖点的少年,似乎从来都没被白千羽瞧不起过。
只有神农庙一事,让心思敞阔的白二真正看扁了他。
眼前的这些阔太富商,可以施予他们一时的爱怜,可是在看透自己的伪善和势力眼之后,傲睨与鄙夷将与那时的白千羽一样,分毫不差。
“严则,你还真要去喝庄文亭的喜酒吗?”何毕心里发怵,害怕再次跟庄文亭撞上,用极小的声音道:“一会儿真碰见了该怎么办?“
“你不想到他们家里看看有什么可用的证据吗?”严则宽慰他的紧张,亦步亦趋地来到庄文亭的大宅门口。
森严的等级制度将在他迈进这个门槛之后,不复存在。
所以他去喝顿喜酒又能怎么样?
一入门,何毕就感到莫名的熟悉,“房子的布局跟金城一模一样,庄文亭还真好这一口啊。”他穿过张灯结彩的庭院,扫过几盏深色大门,“还有他的大鸟。”
“滚!”严则勃然给了句粗口,跟着严明等人坐到戏台下坐定。
严明故意与洛依分桌坐下,让严则坐在这桌的上位,饭菜很快摆齐,严明糊弄事地说了一番贺辞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紧靠在严则一旁。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也看出来了,光荣在我们家过得很好,还有洛依这个心理寄托,现在可以放心了?”
严则哼哈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余光瞟着四方,低头抿着小盅白酒。
“说了咱俩各论各的,我只想喝酒。”
严明细细打量严则低头时那微蹙高挺地眉峰,跟相片中的人几乎没任何不同,心里愈发确信他流着跟自己同样的血,寻亲之路路隔银河,总算是老天有眼。
“你们家是怎么来到这个镇上的?能把我当成一位好奇的朋友,随意分享一下吗?”严明渴求的眼神写着耽于重逢,好酒好菜总算是没能提起他的兴趣。
严则心想这东西说了也没什么,正好能在庄文亭来之前打发时间,淡笑一声,道:“听说我爷爷在选插队的地方时,发现地图上有个镇跟他同姓,就主动请缨过去了,他可能觉得有缘,但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偏远和……”
“和什么?”
严则冷眼看着他:“一言难尽。”
严明给严则夹着最嫩的鱼肚,脸上的表情如堕云雾,“那你知道严家镇又是怎么变成烟草大本营的吗?”
“不知道,不关心,”严则赶走他的筷脚,“也不想知道,不想关心。”
严明的愁云慢慢散开,与这院落的嫣红甚为不合,自顾自地说:“是我爷爷觉得这里亲切,就拜了宗祠认祖归宗,他的好兄弟觉得严家镇气候适宜,种下了第一棵烟苗。”他看了看庄文慧,叹息声缓缓放出,接着说:“如果他能亲自在这片土地上好好走一走,而不是让人代管,说不定这场重逢就会提前一些,他们的遗憾也能少一点。”
严则泄愤地在嘴里塞满鱼肉,道:“没有什么重逢,更没有所谓的遗憾,伤春悲秋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的习惯,所以也不要把这种习惯传染给我。”
“如果我确定,你一定是我的亲人呢?”严明的眼神逐渐模糊,拳住了严则那只骨瘦如柴的手。
“放开。”严则不客气地说,“喝酒就喝酒,我没有喝酒还要看戏的习惯。”
严明便不介怀地松开了。
“你说你是律所合伙人,最擅长哪方面的诉讼……没事,不管是哪方面,我想都必须是我公司缺少的那一部分。”严明似乎想尽快把他们的合作敲定,“秘书带了公章,我们现在就签合同,怎么样?”
严则一下子就来了劲头,甫一刷上公事公办、来钱就是爹的神色,就听见邻桌出现一阵躁动。
“小舅舅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们啦,新娘子怎么不带出来,害羞吗?”洛依笑道。
严则状似漫不经心地觑了过去,然而脖子伸得过长,是力拨这些闲杂人等的势头,炯炯的眼神再次跟庄文亭的撞上,撞出了隐隐的剑拔弩张,仿佛两军交战之前,各说各的话,却是冰火两个极端。
庄文慧嗅出危险的火苗,想迅速掩盖家丑,急促道:“不行,那是文亭的心头宝,带出来就是逼文亭分享他的妻子,这怎么可以呢?”
洛依讶道:“伯母,不至于是‘分享’这么严重吧。”
“怎么不是……况且……况且已经到了吉时,是时候入洞房了。”庄文亭斜睨着这位不争气的弟弟,使了个严厉的眼色,“文亭,还不快走!”
然而庄文亭却一直在与严则焦灼不分,挑衅的意味越来越浓重,在这个鲜花簇拥的宅院里几乎闻到了火药味。
严明见形势不好,也顺着庄文慧的意思:“文亭,婚礼前后你操劳了不少,过来喝杯酒就回去休息吧。”
不料庄文亭却开始百般缠磨,忘乎所以地想要在严则的心上擦拭弯刀,他的眼神也有了燎原之势,散漫地说了一声:“姐姐、姐夫,我不介意把他带出来‘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