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文亭！你够了！”严明霍然刷上一层教训亲儿子的威风，猛拍桌子，根本不见面对严则时的轻柔，声音之大连严则都吓得一抖，殊不知比他更没胆地何毕是嘴上逞凶厉害，这会儿早就钻到桌子下面准备躲大鸟，再啄一次他还复个蛋的仇。
“我觉得不够。”庄文亭只顾着咄咄逼人，对窒息的氛围浑然未觉，终于找到替自己这一生鸣不平的机会，一举一动透着委屈和不忿，仿佛此时只有言尽才能防止泪尽以血。
他不能做出忠心相守的模样，就真的自动降格成一个附庸。
“在我的山头，我说了不算，反而要听你这位甩手掌柜的，对吗？”庄文亭看了看庄文慧那张早已惨绿的脸，心凉了半截，“姐，我叫他一声姐夫，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我现在连他的话都要奉若神明了？”
庄文慧不知不觉说了句煽风点火的：“他毕竟姓严。”
庄文亭冷哼一声，金丝缠的眼镜现在缠的是驻足半生的心魔——严家的生意，凭什么有资格浪费他的人生？“那就趁着婚礼的喜气，让我辞离亲族怎么样？我是真的想去外面看看霓虹，看看风浪。”
“文亭……你……爸爸他……”庄文慧语无伦次地埋下头，眼角噙了满泪，心里却敞亮通透，深知用亲情绑架弟弟永远都会成功，不到关键时刻她也不会搬出亡父这个救兵，这一招吃遍天，次次都会成功，是庄文亭的软肋。
严则却听了个笑意盎然，一见还有庄文亭爸爸的戏份，顿时撩发藏在耳后，支起了耳朵，向他们投以屈尊的眼神。
“你父亲是我敬重的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好他的儿子，你想跟我们断绝关系，永远都不可能！”严明厉声开口，不留余地。
“那娶大哥的女儿，到底是为了方便照顾，还是要把我们一家拴得更紧呢？”
“你……”
洛依眨着眼睫，看见严明都开始手捂胸口了，忙在一旁安抚庄文慧的情绪，准备半搂半抱着她时，突然被脚边嗖嗖落下的东西扰了心神，她弯腰下去查看，瞳孔骤然惊缩，是一支尖头带火的木箭，火苗借着风猎猎向上吞噬，不一会儿就燃成了黑炭！
她迅速拔身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拉住严光荣的轮椅向一边挪动，惊呼道：“伯父伯母！有人射火箭！”
庄文慧没有表现出异样，将自己隔绝世外，只是黑面如漆地深深看了庄文亭一眼，“应该是你小舅舅安排的火把围会。”
随着又一阵风刺声的响起，庄文亭戏台两侧的木桩瞬间就落满了箭矢，火势蔓延得飞快，生生不灭，严则见状也知道了深浅，朗声说：“火把围会根本没人会射箭！”他匍匐着来到轮椅的位置，不由分说便从洛依手里抢下严光荣，再抬到更安全的屋檐下面。
严明简单估量了一遍这不明火势，立时就安排好撤退和灭火的分工，很歉疚地对严则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你信我，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严则没理他，抱着轮椅让何毕推拉着向大门的方向躲避，见他敏捷得不像刚才那个怂样，严则瞪了他一眼，“是你搞的鬼？”
“我倒是想！今天确实是宰了庄文亭的好机会……但真不是我们，不过不管是谁在他的婚礼上放火，我都要喊他声叔叔！”
“你们？何毕你他妈还有同伙是吧？！”严则有些后怕地回头看着这场乱局，箭矢不长眼地不停落在宴席之处，这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听天由命地在院落中穿梭，头顶上带火的箭矢匆匆下落，势头勇猛，凡胎很难匿影藏形，严则本能地道：“汉子？！不管怎么样，这都叫犯罪！毁人家的大喜事，还不够遭报应的！”
一行人在保镖和随从的护送下，终于来到了大门外，山野之下一片祥和，酒宴的豪奢积于山川，发出同贺同喜的笑声，似乎没人发觉不远的高处早就火光冲天。
“文亭呢？！”
庄文慧站在蛮荒的空地，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白千羽此前还在屋内百无聊赖地卸那一身婚服，大脚一踢就把烦人的绣鞋甩到了几米开外，屋外暗香微动，枝叶的浓影打在窗上，让他付之一笑，什么叫日月荒唐，跟庄文亭结婚就是。
他听见庄文亭在外面的争辩声，知道那是倔驴脾气犯了，这种场合他能躲多远是多远，他们结的是婚，不是盟，没必要出去招摇，惹得大家不痛快。
再过了几个沉肃的默然之后，不过半个喘息的距离，就多了些逃命似的吵嚷。
白千羽迅速拉开一边窗帘，悄咪咪地探出半个身子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就在他惊愕不定的眼神中，大脑空白地冲出门外。
外面燃着烈火，有人在用消防器奋力扑灭，远远还能看见轮椅闪动的光泽，很快消失在视野，可似乎没人发现蜷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庄文亭。
“老庄！你怎么了？”
庄文亭抱着头磕在石台上，额头布满细汗，眼镜也破烂了一角，被甩落在餐椅旁边，他背后衣物的纹路在火红的光照下暗流涌动，很快覆上白千羽的胳膊，不断轻拍他抖动不停的身体，“你怕火？”
“爸爸，是我错了，我不该——”
“不该敬酒的时候说错话对吧，”白千羽看见火势得到控制，不急于带庄文亭离开，而是用尽温柔细语，不断抚着他灵魂中的永伤。
“没人会在这场大火里死掉，你看着我的眼睛。”白千羽道。
庄文亭让那紧实的拥抱带入一片温热的大海，而他则变成能够安全畅游的大鱼，氧气缓缓在脑中扩散，神识终于回到体内。
那些急着灭火的人群终于在混乱中发现他们，果断腾出几个人手，急冲冲地跑过来以人肉作盾，“庄老爷，快往门外跑！”
庄文亭仿佛也只剩下了半口气，寂然不动地看着夜空中火箭袭来的方向。
这是与上次房子被烧同样的招数。
白千鲟就不能学点其它他不熟悉的套路吗？
他不动声色地倒靠在白千羽身上，“我的腿好像没有力气了。”
“你到底是庄老爷还是庄姑娘？”白千羽扶抱着让他起来，可惜庄文亭的双腿果真软绵绵地拖沓踉跄，只好屏住脉息，将他抱在怀里，动作异常稳健地发足疾奔，想着早点冲出这个鬼院子。
庄文亭赖唧唧地顺势躺得更加舒展，兴致昂扬地对着刚才的方向露出傲慢的微笑。
然后，在白千羽极为诧异的回眸中他发现，上一秒还如泰山压境一样的飞箭，顿时就哑火歇菜了。
细密的火舌已被人敛净，头顶仅剩繁星闪烁。
“难道是别人没箭了？”白千羽依然抱着庄文亭站在偌大的庭院里，下巴微微颤抖，“还跑不跑？”
庄文亭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克制的笑声，紧紧抓着白千羽的臂膀，“不跑，是真正的庄老爷在保佑他的子孙。”
“你又不害怕了？”
庄文亭闻言用几个轻微的摇头来极口否认，再斜眼一望高处，将自己整个上半身塞在白千羽那温热的怀中。
“我怕死了，”庄文亭道，“所以你知道上次白千鲟烧我房子，我有多难受了吗？”
扑完火过来领命的保镖仆从不分好歹地站成一堵墙，有人道：“庄老爷，火扑灭了，要不要出去追纵火的？”
庄文亭觉得这群人坏了良辰美景和迅速升温的氛围，不耐烦地一摆手，“都滚，查什么查，今天大赦天下。”
另一个人追问道：“那还把严夫人他们请回来吗？”
“滚！出去告诉严明，严家镇我不会再守了，让他另请高明。”庄文亭目眦欲裂地紧盯着他们，“从此这山上再也没有庄文亭。”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都心里打着突，最后还是在庄文亭的几声怒骂里提着裤腿跑了。
“庄文亭，你可以下来了吧。”白千羽搔了搔鼻头，脸色逐渐有些挂不住，庄文亭此时正将自己的胸肌当枕头，越睡越坦然，越磨越安然，清瘦的肩膀老练地叩在他的中衣上，丝毫不见要下去自己走的意思。
“我的腿要亲一下才有力气。”庄文亭弯着长眉，神思不属地看着他道。
高处的暗影仿佛镂刻在月光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的一片黑。
红色灯烛晃动的地方，似乎有两个人正在忘情地拥吻。
白千鲟哼了个悠长凄凉的音符，某些东西正在轰隆隆地瓦解。
“哥，原来不管天色有多黑，我总能看清你的样子。”
那不是白千羽习惯的亲吻角度，他力气没那么大，更不会在抱着一个人冲刺了几米之后还有力气。
“你想通了？”容颜碾着脚下的瓦片，不知何时出现在白千鲟的身后。
“嗯，通了。”白千鲟抬头看着邈远的星空，有些迷茫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颗，“我给了自己两次机会，一次在山脚，一次在山上，不幸的是我都失败了。如果还不变回我的聪明人，恐怕我用尽全身力气也只会变成一个鸡肋。”
容颜的手机发出了一阵清晰的震动。
他点开与“老爷”的对话框，那句“动手”如一只黄金浇铸的重锤，砸得他恶寒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