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毕那张凶悍毕现的脸,在被愚昧浇灌成林的庆贺声里尤为碍眼,仿佛是满嘴好牙里最丑陋的那个豁口。
他与严也则穿得一黑一白,看起来根本就是过来送葬哭丧的。
庄文亭,早已变成一个代替恶魔的符号,天清水秀的地方,却因他成为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的牢笼。
何毕的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甚至回到父辈过来扎根的时候。
以“严厝”为前身的严家镇,乡俗封闭内敛,一镇一姓,宗族观念强烈,而他们是少有的外姓,融入进来极为艰难,可另何毕没想到的是,他们费尽心思竟融进了世间罕有的伤疼。
几十个痴呆……几十个……全都因为另一个外姓的入侵。
天地好的模样早就成了奢望。
“严则,他蒙蔽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可到现在这些人反而参加他的婚礼!他真该死!”
严则并没作出回应,一个人呆愣愣地看着那双红色婚鞋神游。
“快说!只要你给出确定答复,告诉我杀了他根本不犯法,我这就让弟兄们动手!”何毕蓄势待发,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严则没干别的,正忖量着那双鞋的大小,他站在一对新人的侧后方,婚鞋由于角度问题忽大忽小,小的时候看似隽秀,大的时候……怎么跟男人似的。
视线定定地上游,裙摆层叠不休,把新娘裹成了一颗鲜红色的粽子,金线晃眼,纹路肃肃有仪,神凤仰面而鸣,与庄文亭深色晦暗的幽纹对比鲜重。
那庄老爷是用散尽主人的神威来换取新娘一人闪耀的。
看来感情挺深厚,希望庄文亭进去之后新娘子还能笑出来。
“严则!你说话!”
被吼得一身激灵的严则下意识地反拍何毕一呼扇,想也没想地就说:“这么多人当你犯罪的人证,不判刑你当华国的法律是吃屎长大的吗?”
何毕顿时就踏实了不少,无情地耻笑道:“我还以为他会娶院子里的大学老师,看来也没多少骨气,还不是娶了个女的!”
“你也觉得这是女人?”
“不然谁会穿这个。”
严则打消了一些乱糟糟的疑虑,继续当一位冷眼过客。
婚礼延续了旧式传统,跨了许多眼花缭乱的铜器,骚动之中新人的手一直牵着,庄文亭撩袍向前跨时还表露出远低于年龄的稚嫩,不停朝新娘肆无忌惮地笑。
正当严则看入迷的时候,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通道,刺耳的刹车声之后,刚刚停下的锣鼓声再次错落响起,礼炮“砰砰砰”地射向长空。
严则的脑子里直接吓出一道闪电,腰背挺得笔直,不自控地发出一串咕噜带泡的声音。
“哇嗷嗷嗷——”
“则仔你在狗叫什么啦,不要影响我们看新娘子啦!”众人调侃着严则,就着锣声又起一嗓:“庄夫人露个脸嘛!”
觉得此声此响非常大不敬的庄文亭眼光犀利地回眸,冷冷剜了那人一眼,远隔数十米,却十分凑巧地对焦到人群里挺拔如松的严则,眼神顿时一凛,缓缓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严则感到身后被束得死紧,还传出“别说我在这儿”的警示。
原来是何毕突然露怯,躲在他的身后。
严则没心情笑话何毕,远远接着庄文亭那双意味深远的眼神,在想要与他继续交锋下去之时,突然又被一道黑影堵住了眼睛的去路。
“这就是你说的东土大唐?”
严则瞬间定了焦,看着机场那位曾与自己搭话的男人:“……”
“千羽,”庄文亭安然自若地牵紧白千羽的手,眼波将流,情雾深重,“人都到齐了,我们上山。”
白千羽闻言难以为颜地回转身子,牵引他的力度很快便成了千斤,脚步不停地交换才能跟上庄文亭的坚定。
突然,天公很顺畅地在这块空地落下一阵强风,红帘静悄悄地掀起一角,也许是百念成真,在那道天赐的缝隙里白千羽仿佛在远山的高顶看见白千鲟鼓动着的长发。
“千鲟……”
庄文亭不见他讲这话时的模样,不常有的心急气躁充斥全身,接下来,他就在全镇的起哄声里打横抱起了白千羽,用头顶撩帘直接钻进那方隐蔽的角落,直面白千羽。
脚下与头顶都是直贯云天的红,映得庄文亭那双桃花眼仿佛鲜血欲滴。
“叫老公我才原谅你刚才的失言。”庄文亭说得凛然沉痛,却不及白千羽被他攥疼的腰。
“你弄疼我了。”白千羽神色放柔,想要减轻四目之间的重压。
庄文亭的眼睫低低地垂下,边缘染得血红,白千羽在山路上悬宕着,并不设防,很快唇缝便被他抵开,缓慢地呼吸相通。
在欲断气的档口,庄文亭狠心抛却了这个充满热度的长吻,一字一句狠狠地说:“还有更疼的,你想不想要。”
山上一对新人渐行渐远,成为很遥远的红点。
庄文慧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让人招呼着大家尽快入宴,最后来到严明的车前,拉开车门道:“光荣怎么还不下来?到时间吃饭了。”
严则还以为听错了,一把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严明,还真看见被人簇拥着抬下来的严光荣。
“哥!你怎么在这!”
严则接过严光荣轮椅的推车权,稳稳地推他来到一旁,很戒备地拦在轮椅前面,想要变成哥哥的屏障。
“原来你们是亲兄弟,严则、严光荣……我早就该想到的。”严明从贴身的内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奉若神明地在手中捧着,整肃的神情震动不已,道:“这是爷爷和他弟弟唯一的一张合照,你过来看看,长得是不是很像你。”
“是战争让他们失散,也让我爷爷最后走向了战场,一边打仗一边寻找弟弟,但是仗没少打,弟弟却一直都没有找到。后来解放了,原地缴枪换权,爷爷就留在了金城。”
严则立刻就从混沌中抽身出来:“你们就是金城严家?”他迫切地干笑一声,指着庄文亭的身影:“你认识他的新娘吗?”
严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算认识,这女孩是文亭自己选的,我们并不了解她的家族。”
“女孩——”严则让人紧紧扼住的喉咙慢慢放松下来,终于确信庄文亭所娶之人并非白千羽。
他这是让人玩弄了之后再赋予难以违抗的伤害。
怎么可能不被伤害?平民如他,都要一再向公序良俗叩首,遵循祖宗严立的规矩,遑论这种声名显赫的家族。
不知为什么,严则的鼻头一阵发酸。
他似乎并不想看见白千羽受到来自其他人的伤害。
但很快,严则就在一片吹拉弹唱中再次冒出一声惨叫:“到处找亲戚,是不是你腰子坏了想找到合适的配型?”他直接魂飞魄散,差点拖着严光荣飞奔出几里地去。
严则声声控诉着:“我知道了,你是看上我哥腰子了!”手指下移到严光荣后腰的位置,急速翻开他的衣物查询,见肌肤完好,磨了磨自己脚底,准备逃难似的带严光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幸好他反应快,不然亲哥可就缺脑少肾了!
严明哭笑不得地给司机和随从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很快就围成半圆,将严则兄弟二人堵在里面,难以冲破。
“怎么,你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肾吗?!”
何毕随随便便勾勒了一遍这个故事,知道严则这就叫缺脑子的应激反应,他戏笑道:“严则,别人是来认你的亲,准备纳你回严家,我看不像是噶腰子的,再说了,谁脑子有病非得要自己亲戚的腰?”
严明轻笑着点头,“严则,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我决不浪费亲情。”
“你肾真的该换了?”严则愣道。
“如果你继承了跟我相似的基因,一定知道严家人的肾都很好。”严明朝庄文慧的方向浅浅瞟了一眼,很快换了个白眼回来。严明镇定地一挥手,围堵严则的人就四散开来,给他留出许多空隙,随时都可以扬长而去。
严则还是不想信这个人。
强权在还能有震慑力的时候,只要他不接受,就与他无关。
“你爷爷的弟弟……”严则用对平辈的语气道,“那把照片给你的严哥哥看一看。”
严明虽把照片视若珍宝,还是悉数奉上。
不想严则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那张珍贵的宝贝撕成了碎片,单手一扬便将严明的心头肉变成满地碎纸的一员。
严明感到心里一阵抽搐,不可思议地望向严则,“难道我们严家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严则道:“是我们不配去你们那镶金。你有什么气也可以冲我发,但是我哥要跟着我走,你们必须放了他!”
严明与庄文慧草草对视一眼,并没想出应付这种局面的对策。
按理说,能攀到这样的门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一定会欣然应允。
“严则,我们不敢在专业懂法的律师面前为所欲为,但是血脉亲情大过天,如果你能想开,就相信我试试看,好吗?”
没想到一直当甩手掌柜漠然世外的严光荣突然开始朝严则撒气发火,他手抡着双轮,企图离开弟弟的庇佑,还指向一辆疾驰而来的粉红跑车:“我要、要、要找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