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还是读不懂?”容颜一脚将贺信踢到白千鲟蜷缩的身体前,仿照对方当初骄恣的样子,缓缓埋在他颤抖的肩膀上,道:“你哭鼻子的样子真好笑。”
白千鲟停止了时断时续的啜泣,惨白与羞红在脸上间错,似梦似幻地,终于分辨出那些杀人于无形的字迹。
容颜念道:“白千鲟:谨定于二月初一在金城举行吾与白千羽先生的结婚典礼,虽敬备喜酌,但念及路途遥远,多有不便,故邀您神驰前往。庄文亭敬上。”
“神驰……”白千鲟的体内翻搅着,慢慢咂摸着两个字,却觉得魂早就让他打散,庄文亭也是懂什么叫杀人诛心的。
“难受?”
“有点,但早有预感。”目里苍茫一片,蒙着冥冥薄雾,如果是失明的人站在面前,也不如他眼中无神。
一鼓作气地就深陷绝望,望不到边。
“不会想去抢亲吧。”
白千鲟晃了晃手中脚间的铁链,“除非你大发慈悲。”
“做梦。”容颜知道,从低微的泥泞中走出,会加倍繁衍出参天大树,主仆颠倒反转,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屈居人下,对他俯首称臣,简直是快意无限。
“容颜,我前面问过你,把我从客船劫走,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提点协助,之前我一直以为是那位幸存下来的女主播,现在看来,是这位叫庄文亭的没错了。”白千鲟的怒气早就被时间冲淡,脸色如淙淙流淌的清泉,平静而悠远,赌局胜负已定,他愿赌服输。
在一场火舞里失去知觉,醒来就回到早就空无一人的半山,仅靠容颜的力量绝对无法办到。
容颜勃然大怒道:“我是靠恨,才一个人撑到了现在!怎么,小少爷,就这么看不起人,觉得我容颜是个奴才,就连绑走你的本事都没有吗?”
白千鲟身陷囹圄依然不忘保有过去的奢侈习惯,心底的情绪应有尽有地写在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胸腔内的灼烧感却让这个颇有高贵气质的笑时断时续。
他从没正眼仔细瞧过这位自诩为“奴才”的脸,紫荆花下那场拳头的闷击才滋生出比同情更高一个维度的感情——怜惜。
之所以不将这些人视之为同类乃至同一等级,是深植骨髓的厌弃和鄙夷。
未经他熬过的岁月磨砺,必不如他铁骨铮铮。
最要命的根源在于,这世上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叫白千羽,另一类叫除了白千羽以外的人类。
喘息、疼痛、死亡,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很短暂地怜惜过眼前的容颜一次。
如今,却因为自己下手凶残,而永生永世都与容颜息息相关,一脉追随,连着筋,也要动着肉了。
白千鲟体内的轻狂不复过往,埋于紫荆花林之下,他用很陌生的温顺回应着他,也在遥遥的回应上一秒的决定。
“作为一个家仆,你读的书应该不少,当初是我小瞧你了。”
容颜顿时一愣:“怎么看出来的?”
“听你念那封假惺惺的贺信。”白千鲟抿着薄唇,“可惜你选错了路,如果给我自由,我们两个一起联手,一定会——”
“你敢用自己的真实身份见人吗?你不是已经死在了公海,并且所有人都参加了你的葬礼吗?”容颜轻颤着嘴角,用法夫里抵向他的额头,随后轻轻上了膛,但白千鲟并未露出一丝慌张,这种泰然自若的样子反而让他怒极!
“我完全可以一枪崩了你!杀一个死人,我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
“来吧,”白千鲟认命地说,“一报还一报,容颜,就当还紫荆林的债。”
“紫荆林”三个字刀刀致命地剜在容颜的心口,让令人作呕的恨意血淋淋地敞开,宣之于众。
“我那天跑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跑到脚下出了血泡、跑到昏天暗地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只是白家的家仆,一个下人,一条狗,不,还不如一条狗。想起这件事之后我又看了眼南山,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除了继续往前跑,没有别的退路。白千鲟,你懂什么叫一生的噩梦吗?”
“幸好老天有眼,让我不小心跑到了秦先生的豪宅,才知道你到底在筹谋什么。白千鲟,白少爷,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你想死得再惨一点吗?”
白千鲟静静看着他施家法的长鞭卷在容颜细嫩的手中,“掌权人”目色癫狂,举止狂放,而自己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静候惩戒,静候死亡。
容颜并不满足白千鲟用跪地的卑微姿势面对自己,并且还依旧是个毫无防备、任由鞭笞的样子。
这样不够有趣。
他责令白千鲟换上剪裁最衬体修长、最能彰显尊贵气质的石青色西服套装,令这位极其矜贵的少爷傲如松柏,身光威赫,容颜想到他曾不止一次远远震撼于那种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中,很快就滋生出浓稠的快感,让人颠三倒四。
白千鲟,他同样的体貌如今却呈现出两极化的卑怯。
指尖的温度燥热,煊烤着如同微尘般的自己。
“挺起腰来!你当少爷的样子呢?!”
白千鲟极为配合,也极为纵容,腰间的疼痛逼人,还是用力直起了身。
“还不够,把外套脱掉。”容颜大发口令,昔日弱小的身影有了切实可怕的威严。
直到白千鲟真如他所想,露出深色马甲后,转瞬间他就吃了容颜两个大耳刮,随后双手被缚地走到紫荆林深处,结结实实地感受到对方的左右加鞭,声音直震屋瓦。
“容颜,你没吃饭吗?再重一点!还不够!”
热泪悄然挂在施刑人的脸颊,容颜不解,他明明是动鞭子的那个人,可他身体的重心为什么一再更迭,最后抖成了筛子。
白千鲟也并不如大难将至的苦主,即将触及身体极限的疼痛也没能赋予他颤抖,还目睹了一个骨骼并不坚硬的家仆的脆弱。
他从小就明白一件事,脆弱无论细分成多少种,最终都会对强权俯首称臣。
地位的差距从来都与鞭子无关,与自己是否被囚无关。
白千鲟淡淡地看向那个柔弱的身体,轻声惨笑,心中凄哀地想:“小孩,也许我又要利用你了。”
无论那场婚礼是否基于良愿、基于白千羽的主动,他都有权横亘在新人之间,一再询问并且义正言辞的说一声:“我不同意。”
他怎么会同意?
带着白千羽逃婚,远走他乡,定居在山崖都可以,不去找秦知琯复仇也可以。
只要能出去。
白千鲟故意做出天旋地转的样子,眼皮微微颤动,终在未挂新芽的紫荆林之下虚弱地躺了下去,容颜只心不在焉地再挥动两次轻鞭之后就停止了攻伐。
“傻孩子。”白千鲟心想,却没能心口一致,哑声道:“容颜,我第一次见你,就在这片树林,衣服穿得不算合身,像是偷拿爸爸衣服穿的小朋友。”
容颜一滞:“你想说什么?”
“最后一次见你也是在这里,我的手很疼,但我知道,不会疼过你。”
容颜不动真气地低声“嗯”了一声。
“迟来的道歉就像迟来的正义一样,没什么意义。”白千鲟的眼角凝出一滴泪,“所以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我的道歉。”他适时将那颗晶莹的眼泪正对着容颜,“对不起,小孩,是我错了。”
“少爷,”容颜唤得阴阳怪气,拭去白千鲟的泪水,不见波动,“你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就算是吧,小孩,这么多天都没动手,我谢谢你。”白千鲟再次留恋地看了眼曾得到白千羽偏爱的树林,阖上双眼,“让我死得痛苦一点。”
容颜丝毫不为所动,眼中茫然,掷进任何一种情绪都不会泛起涟漪,“少爷,别装了,我是不会上当的,你的可怜比过去的高贵更可恨!”
“家法”紧接着又持续了数分钟,白千鲟一直坦然静受着长鞭,疼是绝望最好的佐餐,疼下去,人的绝望就没了底线,而绝望到了极点,那点疼也就不算什么,甚至不如瘙痒和抽搐。
正当白千鲟早就不图任何生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长鞭迟疑地一点,眼前就落下一枚精巧的钥匙,能解他冰凉的铁质桎梏。
“小孩,你输了。”见容颜踉跄着走远,白千鲟笑着说。
严则的律所内,王小慧正在整理信件。
一张布满雍荣暗纹的红色纸片撞入视线,“谨定于……”她一目十行地快速读完,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王小慧晃醒正在午休的安妮,怔愣着说:“白二要结婚了。”
安妮还没回过神,不走心地“啊”了一声。
“白二要结婚了!新郎叫庄文亭!”
“不是严大?”安妮不着边际地乱答复道,终于还是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喜上眉梢地在办公室振臂高呼:“哈哈!我赌赢了!小慧、萧风紫快给钱!”
萧风紫支棱着耳朵听了个大概,顿时坐不住了,“我要给严大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