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有人找。”王小慧推门就进了合伙人办公室,严则一手揉了揉黑眼圈,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口。
“何毕?”严则是明显的憔悴,也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从办公桌后边绕了个远路过来,腿都直打晃。
何毕原地扎了个马步,拍着大腿道:“来,兄弟,跳上来!”
严则哈哈大笑着把他揽入怀中,对方始料未及,还是个蹲马步的姿势,王小慧噗嗤一声捂嘴笑了,说:“我给何先生泡茶。”
何毕摇摇头:“不用麻烦,美女,我跟我兄弟之间不用客气。”
王小慧刚才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何毕都是囫囵着不给准确的答案,比如问他跟严则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何毕怕给严则丢份,愣是憋在心里,没提严家镇的事。于是王小慧当着严则的面问道:“何先生是什么时候跟我们老大认识的呀?”
严则没藏着,大方不已:“这是我老家的朋友,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他捏着何毕脸上薄薄一层皮,“咱俩还一起啃过池塘里的泥巴。”
“嘿嘿,那是我教你游泳才不小心啃的!”何毕用全力握住严则的手,这一握就有此去经年一拍两散的感觉,中间跨着时间与身份地位的长河,是个令人唏嘘的境地。他们一起目送王小慧离开,愁云淡淡地扫过何毕的眉眼,他看着严则打下的江山,既替他高兴,也有些自卑,“我没有兄弟你混得好,给你丢人了。”
“别这么说,我高兴都来不及。”严则给他拿客户专用的好杯子倒了茶水,一再询问办公室的气温到底合不合适,“海市的气候比金城差远了,你千万别不习惯。”
何毕终于放下一点负担,从心眼里把严则当成了可以平视的兄弟。
看来他没有在高位上腐蚀了自己的良心,那就有戏。
“我来之前还见过光荣,他看起来比以前好了很多。”何毕吹着杯中茶,宽慰他说:“所以你那黑眼圈可以消一消了。”
严则不自在地垂首摸着眼周,自嘲道:“这么明显吗?”
“明显,刚才我还以为你哭了呢。”
严则笑着摇头,“不是我哥的原因,是最近有几个大案,熬了几天夜。”
“要我说你就没必要这么忙,把案子都交给下面的人,自己轻松点不好吗。”何毕远远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一切都尽在茶里。
严则跟他隔空碰杯,想起小时候掏完鸟窝也会做出同样干杯的动作,一笑就有点停不住的意思,他扯着眼角的纹路,“忙点好,反正我也没其他的事能做。”
何毕听出他话语里的引申之意,“你还是一个人吗?”
“嗯。”
“怎么不找个对象,也该成个家。”
严则苦笑一声,没接话,全黑的衬衣西裤显得人只剩下骨架,是个没人照顾的样子,何毕知道严则的脾气,从小就一根筋地只顾着学习,肯定在成不成家上有自己的主意,随即话头一转,奔着主题:“对了,有个案子,可能还必须你亲自来办,我跟其他的兄弟就靠你了。”
严则似乎有种预感,不再对他露出笑面,“何毕,你可以对我明说。”
“庄老爷一家人在咱们那为非作歹,变种的烟叶让全镇生出这么多智障,我手里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证据,想告他。”这是经年累月积攒在何毕身上的重担,这么一吐出来,人似乎轻盈了许多,他看严则还是个没理解到位的样子,补充道:“就是庄文亭和他的烟草公司。”
严则端着杯子,面上不见任何起伏。
何毕直接站起身来,以为他耳朵不好使,脚底开弓地奔到他面前,大声道:“我要告庄老爷!”
这似乎只是平地起波澜的空炮一声,但背后藏着一代人的隐痛,像是百药无解的沉疴,只在人心溃散时发作。
“不行!”严则果断地拒绝,言语间皆是生硬,硬到何毕微微后缩了一步。
“怎么不行?!”
“庄老爷是大家的衣食父母,对我有恩,对我们全家有恩。”严则看他努扇着眼皮,强加否定:“何况以前也不是没有提出反对声音的人,可最后都怎么样了?伤的伤,残的残,盖房的盖房。他之所以叫‘老爷’,就是因为可以屹立百年不倒,你想靠那点证据就敲掉他虎牙,小心被反噬。”
何毕似乎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尖刺,无论摆出什么动作都不舒服,满腹的哀苦仇恨竟然无处宣泄了。
“严则,庄文亭之所以威逼利诱捂住那些人的嘴,不就是证明他心虚吗?你是懂法的,我又有证据,还缺什么,你告诉我,还缺什么,啊?!”
严则想起了桃花岛上的黄伯,他也是最早觉醒的那批人,曾经领着几个人到山顶上讨要说法,然而不仅不见庄老爷的面,还让人硬夺了赖以生存的田地,他的家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经济收入,最惨的时候连小女儿生病都拿不出钱。
所以他才在岛上说出“庄老爷告不掉”这样愁满心怀的话。
严则知道何毕也会走同样的老路,掉进同样的巢穴,说再多都是徒劳,于是他不得不提前在心中结束了这场拉锯,用退避三舍、回到自己搭就的安全地带来做出回应——没有回应。
“何毕,你不要激动,看来海市的气候的确不适合你,看你都上火了。”严则顶着何毕一鼻尖的火气,显得他好像从杂乱的世界里超脱了一样,恪守的规矩也来自从不属于严家镇的世外。
“我上火,那是因为让庄文亭关起来折磨了十多天!”
“何毕,那你为什么不报警?”严则反问。
这一问何毕就愣了,支支吾吾半天,根本不敢提是自己先伙同其他人射杀庄文亭的,顾左右而言他:“警察早就让他收买了,没用。”
严则会心一笑,知道何毕进了他诡辩的圈套,“所以,能让钱打通的环节,恐怕不止只有警察。”
“你读过书,懂得多,我说不过你,但你是律师,我花钱请你还不行吗?”何毕走到他书柜旁,目光扫过严则的各种证书,数来数去,便加成了一位精通律条的专业人士。他抱起严则的毕业照,挂上因为遥不可及而带来的羡慕眼神,“原来上大学是这种感觉,严则,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像你那么用功。”
严则只是一直饮茶,不予反应,安全区也是舒适区,他没勇气踏出一脚,万一因为这一脚雪崩了,他愧对多年的努力。
何毕突然安静了很多,严则怕他找刀子威胁自己,忙看过去准备提前预判点什么,只见何毕指着照片里白千羽的位置,说:“严则,这人跟你什么关系啊?”
严则一听这话,差点让茶呛出老肺炎来,咳嗽不止,过了半晌才摸了把虚汗,“他是我大学老师。”
“大学老师……大学老师为什么在庄文亭那。”何毕语音刚落,严则又呛了,胸腔不住地剧烈起伏,脸色红得涌涨,他的表情用瞠目结舌都不足以来形容,是个呆傻的跟严光荣类似的模样。
“我是说,你的大学老师现在就在金城,跟庄文亭住在一起,我在院子里被鸟乱杀的时候,他还从卧室里跑出来替我求情,上衣都没穿。你别说,庄文亭表面上虽然没有直接顺着他,但我知道,就是这个人给了庄文亭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所以我才能被放出来。”何毕说完便将照片随手放回原位,继续缠住严则不放,“哥,我求你了,帮帮忙。”
严则心里脑里都在翻滚不止。
白千羽怎么跟庄文亭在一块?这两个人是怎么产生交集的?
从卧室出来……还没穿衣服,庄老爷这么一个五毒不侵的人,竟然能听小白二的?
“果然在跟山上的老爷睡觉。”严则小声道,音色轻如飘尘,直接让何毕疑惑地“啊?”了回来。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而已。何毕,代理这个案子的事恕我不能插手,但无论如何我都祝你成功。”严则看起来早就不在状态,苦笑一声,“何况我这还有几个大案,连觉都睡不好。”
何毕知道拗不过,纠缠下去只会伤了旧时情分,虽然不忿,也不愿露出一点痕迹,再寒暄了几句后就走出门外。
随后他还是没忍住心中郁愤,又一次推门进来,“严则,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没有人比你更懂严家镇的过去,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给它一个未来。”
严则最后目送他远去的身影,仿佛是在跟与严家镇的所有美好回忆道别,口中呢喃着有的没的。
“是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的过去,但他的未来也跟我无关了。”
苏惑过来找他签合同那天聊到的画面,终于如野蔓一样将他紧密缠绕。
小白二,在他们炮友关系的存续期间,第一上手摸了苏惑,第二动嘴亲了欧阳寻。而在一拍两散之后,火速搭上了庄文亭这艘快艇。
真不怪他当初口舌生火,专挑难听的赐给白千羽。
自找的。
严则迅速就从不太舒服的状态中脱离,驱车到了羁押他委托人的看守所。
那人是个小时候拆家长大了拆人的重刑犯,因为罪行过于令人发指,曾在许山倾那里做过精神评估,结果只是普通的反社会人格而已。
听他绘声绘色描述犯案场景时,严则一直保持着涣散的模样,怎么拼都跟那群碎肢类似,拆了就是拆了,回不去。
他话说到一半,就让严则打断:“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相信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