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惑脸上抹着厚厚的涂层,身披斑斓的霞衣,头戴直冲天际的高帽,手里端着一颗画了鬼咒符的卤猪头,大概扮演的是祭司类的角色,看见庄文亭疑窦丛生的表情,突然用闽南语改口:“冥天……祭。”
庄文亭偷看了白千羽一眼,再将眼神投到台上,如常的冷静专注。
“拜天公就拜天公,乱说什么。”庄文亭记得某一年除夕夜,也是戏班子的人乱开唱腔,整场戏都带着对神灵大不敬的意思,结果翻过日历没几天,爸爸就出事了,他只好将命运的失误谴责给唱戏的。那是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惩戒别人,他们哭天嚎地,也算是罪有应得。
方笙踩着碎密的鼓点也亮了相,眉梢画得入鬓,眼睛像在荡秋千,斜吊着,全套的服化道尽显夸张,与楚望月的红缨枪一碰,就是几个眼花缭乱的招式,左一挡右一击,攻守进退自有韵律,衣摆纷飞,能看出经年的童子功。
白千羽斜踹了庄文亭一脚,指着桌上的细嘴银壶,“给我倒酒。”
趁庄文亭老实巴交给他斟酒之时,台上的六只眼睛顿时不断乱窜,给白千羽频频发送信号,缨枪稍不留神,差点戳破卤猪头的鼻子。
待庄文亭重新端坐回去的时候,那三位的动作又衔接自然地回到戏里,再次开始新一轮的运功。
庄文亭低着头,专注而刻板地在餐碟上沥干油水,然后以一种对食物不大在乎的神情细细咀嚼着。
白千羽则直接提起银壶,用长钩的尖嘴对准自己,酒是庄文亭家酿的,灼烈辛辣,却没被他郑重对待,喝得一鼓作气。长如银练的酒水入喉,很快加深了他脸上的绯红。
“老庄,我喝多了,去趟厕所。”
鼓噪的弦乐下,声响隐于顿挫的戏曲里。他起身说完这话后,隔了很久庄文亭都没给反应。
似乎没有听见。
肩头猛地让两只手按下,庄文亭这才缓缓抬起头,斜睨了白千羽一会儿,然后抛出一抹阴笑。
“我陪你去。”
“我怕忍不住尿你身上,”白千羽以手做扇,给自己送风,“你欠尿。”
庄文亭涩然一笑,就不再执意跟着了。漫长的鼓点喧闹着停止,大幕落下,映得他脸色酱红。
白千羽故意做出东歪西斜不胜酒力的样子,沿路看见几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还不忘上手去摸一把头发。
让他撩出一身燥热的小男孩纷纷退避,不敢上前去招惹。
庄老爷嘱咐过他们小半辈子,他们只有腿脚和双手能用,口眼必须关死,舌头更不能乱动,活着,却只能止于活着。
他们眼睁睁看着白千羽闪身进入走廊深处那扇隐蔽的木门,再与几位唱戏的擦身而过。
“这场打戏还真是意犹未尽啊,师兄,改天咱们再打场大的。”
“好的,师弟,下回我不喂你招,看你怎么出手。”
做戏做了全套的三位野“戏子”一进洗手间的门,就互相白了几眼,苏惑先一步拧开水龙头洗掉手上的猪头味,吐槽道:“楚望月你可真能装。”
“我对我师兄自然是不敢装什么的。”
方笙微沉肩膀,终于卸下伪装,不再用“师弟”还回去,而是走到里面找白千羽的身影。
一只能吓破胆的白鞋从一侧缓缓出现,随即就是白千羽歪着披散的头发。
“这场戏你们练了多久?”
冷气顿时在三人的口中倒抽,楚望月顶着那张类似关公的脸捞起白千羽就转了几圈,眼神犀利地找他到底哪里可能会受伤。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楚望月焦急道。
“没有,还算安全,”白千羽看向他身后的方笙和苏惑,觉得这个组合方式很新鲜,也很危险,寒声道:“初一那天你们不该在严家镇冲他开枪,万一被那匹马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楚望月一懵:“初一?枪?”
苏惑道:“我们听方律师的,一直蹲守在这附近,没去别的地方。”
楚望月却听出了白千羽腹背受敌,直接毛了:“我就说报警报警,姓方的非要拦着。”他冲方笙出言不逊:“为什么不能直接找警察过来?”
方笙跟白千羽偷偷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白千羽知道,他是信了自己,信白千鲟还活着,并且有可能身陷囹圄,牵制他的正是庄文亭。
“这里不能久留,你们早点走,心意我领了,但是……想靠我们几个人逃走,恐怕不可能。”白千羽语音刚落,手里就让楚望月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台手机。楚望月道:“你的号码我找人保留复制了,藏好,回头我们再联系。”
白千羽终于有些触动,也有些呆滞,人一紧绷,笑不是笑,喜也是悲。
“我在这你们也都看到了,没什么不好受的,别担心。”
脸色依旧微酡,醉意深陷,咧开僵硬的嘴角。
话音刚落,那门一推即开,带着同样厚重酒气的人影悄然趋前。
是庄文亭。
“师兄,快给我捶捶背,刚才我好像抻着里脊肉了。”楚望月忙痛苦不迭地弓起后背,其余两位顾不上多想,直接上手开捏。
庄文亭倒背着手高视阔步,逼仄的空间里顿时紧张凝重起来,楚望月斜望过去,眼神藏着杀意,手指沿着戏服向里面探去。
再深一点,就是他耍的真功夫了——那是弯刀一把,是白千鲟找人替他定制的趁手的武器,来之前还特意打磨过。
整个院子都是一以贯之的古朴,洗手间为了迎合这种老旧的中式氛围,只亮了几盏地灯,光线难以成型,庄文亭那张脸晦暗不明,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
在大家都以为他要笑抽过去的时候,庄文亭敛去一部分恣意,对楚望月赞许地笑道:“今天的戏不错,能看得出来你比你的师兄厉害。”他回头拉了一声奇怪的长腔:“赏!”
家仆以为是赏他人民币,立刻取了备用金过来,钱还没送出手,就听庄文亭混不吝地笑了笑:“就赏他冥天祭的猪头肉吧。”
“冥天”刻意说成闽南语,跟“缅甸”胜似谐音。
楚望月惨笑一声,怒气不断上扬,那把弯刀直接亮在了空气里!
“还不快去搬?”庄文亭扭头道。
家仆们很快跑了个来回,贴着油彩的猪头肉打着颤就来到众人面前。
庄文亭很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着我的面,把它全吃了。”
方笙察觉到易躁易爆的楚望月马上就快要起飞了,用劫持犯人的姿势死死地按住他,苏惑嗅到危险,解围道:“要不……我们三个人一起吃。”
“师弟耍枪得赏,你们贪什么功?”庄文亭有条不紊地说。
白千羽实在没忍住,揪起庄文亭的领口就倒垃圾似的往外扔,“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滚出去!”
庄文亭不甘被戏子破了好风水,淡淡地抿下嘴来,用他早就拿捏了的示弱要领道:“上次在这个院子里唱错戏的人,直接把我父亲送到了天公那里去了,我不该‘赏’吗。”
楚望月怒张肌肉,一下子就把拦着他的两个人拨开了。“庄文亭,你想死吗?”
严则的元宵节是在律所加班度过的。
外面变着花样的灯展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手头上的工作才能让他踏实。
刑事案件他经手得很多,给杀人嫌犯做辩护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深夜看卷宗,翻看那些血淋淋的照片还是心里发怵。
他拿起手边的一瓶烈酒,咕咚咕咚一大口就灌下去大半瓶,就为了喝酒壮胆。
当彭宁一脸死灰地出现在他门口时,严则还以为谁诈尸了,吓得额头都在打突。
“彭教授,你怎么来了?”严则看了眼手表,“这都几点了,有什么事吗?”
他对彭宁的造访从来都是喜忧参半,这人每次带来的都是冰火两重天的消息,只要现身那肯定是大事。
彭宁却比前段时间看起来要憔悴很多,以前的短平头长到了能跟自己比肩的程度,一看就没花时间去打理。
他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因为联系不上白千羽。
“你最近到底有没有千羽的消息?”彭宁骨子一软,直接陷到沙发里,“为什么我给他发了这么多消息,他都不回?”
有个最坏的结论他一直不敢想,但这么长时间过去还没个踪影,难保不是……
彭宁心力交瘁地嘴唇一开一合:“或者我们是不是该去认领在海啸遇难的无名尸体,万一有他……”
严则不以为然地放下卷宗,用不自然的眼神看着他,“彭教授在开什么玩笑,白千羽如果死了,我能不知道吗?”
彭宁反问:“什么意思?”
“我没梦见他回来骂我,更没梦见他说在那边缺什么。死什么死,不可能。”严则说,“秘书也说他出差了,不可能骗我。”
彭宁:“那他去哪出差?出的哪门子差?什么差要花他半年多的时间?”
“我不知道,他的事情从来都不告诉我,以前是,现在也是,我管不了他。”严则抓了把头发,逃避地眺望窗外。
万家灯火,烟火繁盛,人人都有归路。
除了他。
他在这加班还不是没地方去?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去求证他到底是不是在出差,严则,你该不会想说你也没跟他联系上吧?”
严则倒是坦然:“我没找过他。”
一团刻着“白千羽”的有名有姓的怒火直接烈烈地燃在彭宁的脑袋上,他气冲冲地站起,“你还是不是人?!”
“彭宁,你这么担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