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从屋檐上方漏泄出一道窄缝,庄文亭就拖着一板车的香蕉过来看白千羽。香蕉成捆地罗列在车上,蔚为壮观,过门槛时颇费了半天力气才得以进来。
白千羽依旧像一具尸体一样在床上躺着,与头顶上的桃木雕花相面,眼神涣散,听见庄文亭制造出一堆叮叮咣咣的杂音,依然坐怀不乱,心如死寂。
他搞不懂庄文亭到底想干什么。
说是绑架,也不打电话找熟人勒索;说是设障不想让他们调查严家镇,那方笙可是个自由人,庄文亭的手脚不是伸得长吗,怎么不见他把方笙也一起绑了。
想到这,白千羽的心霎时被自己扯得稀碎。他可能又做了件本意无懈可击,但结局是混沌的糊涂事。
没准方笙早就让这个衣冠禽兽给剁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一件——白千鲟仍然在世界的某处角落安安稳稳地活着。
他会来救自己吗?
庄文亭看见他熟视无睹的样子,没多废话,坐在床尾掰开香蕉就开始剥皮,然后伸手喂他。
“最近严家镇有一户人家出去承包了一片香蕉林,结果全堆在地里卖不出去,我只好帮他收了。今后的这段时间,大家早餐都换成香蕉,你觉得怎么样。”
白千羽渗着他不发话。
香蕉已顶到唇角。
“庄老爷,你想炫耀自己是他们的守护神,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事必躬亲地照顾他们。”白千羽偏过头,“对吗?”
庄文亭道:“这就是事实,我从不炫耀。”
“也不知道你是自责,还是真有良心。”
庄文亭很无辜地瘪下嘴角,道:“快吃吧,你昨天不是拉肚子吗,香蕉有利于肠胃。”
“……”白千羽说,“你姐还在这?”
庄文亭轻轻“嗯”了一声。
白千羽清清嗓子,一把拨开碍事的香蕉,直坐起来,由于日渐消瘦,腰身在半透的白衬衫下看起来只有盈盈一握,难堪重负。他将手指探在自己的喉结上,像是在积蓄力量,突然就声嘶力竭地喊道:“姐!快过来救我!”
庄文亭模样清爽地看过去:“那是我姐,别乱喊。”
喊完这一声后,白千羽体内的存力耗干,不客气地从庄文亭手中接过香蕉,赌气似的咬了下去。
口腔让他塞得鼓鼓囊囊,与嫣红的唇色配在一起,尤其稚薄,也尤其魅惑。
他嚼完一根,再伸手索要:“再给我剥。”
庄文亭悠闲散漫地低头再去找香蕉,“小心别上瘾。”
白千羽:“治理肠道而已,有什么好上瘾的。”
白净的长指在香蕉皮上缓慢一顿,仿佛那皮带刺,能伤人,庄文亭把剥好的香蕉直接塞进他的嘴里,眼带桃花,直盯着唇瓣之间的缝隙。
“你跟严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庄文亭微微抬手,“等一下,我放个音乐助兴。”
“听八卦要吃爆米花才行,老人家。”
“俗气。”庄文亭在老式唱片机上放下唱片,嘀咕了一串发音醇正的法语,压下针头,舒缓的音乐缓缓流淌,入耳的确好听,他解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位法国女歌手。”说完就回去乖乖坐好,摆出认真听讲的姿势,“我好不容易买来的黑胶,限量发行。”
白千羽一口戳破:“想证明自己读过书,倒也不用说法文。”
庄文亭轻咳一声,神色不变,“讲故事。”
“严则”这个名字于白千羽而言,是早已切割成功的毒瘤,没什么好讲的,很简洁地道:“我是他命中注定的笑话,还有深夜里的消遣。”
随后,他更正措辞:“不止。压力大、上庭紧张、想要早点睡着,都会用一下我。”
微弱的笑缓缓在脸上蔓延,白千羽心里清楚,他只是刻意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把过去那个小白二的卑微宣之于口,供庄老爷玩味,恰好坐实了他只是个脱离了高贵的俗物。
他在自坠人格。
庄文亭的眼中似乎有一丛火焰在隐隐作祟,蓄力待发。白千羽微微沉了沉头部,使短发垂下覆盖眼眉,方便他举止“谦恭”地观察庄文亭。
那个眼神并不好形容,白千羽只觉得好像是从哪里复刻的一样,里面有起了兴之后就会长久不灭的躁动。
这种眼神,白千鲟曾出现过。很炽热,不易冷却。
庄文亭囚住他的目的突然变得昭然若揭。
白千羽捂紧领口,重新用丝被将自己裹紧,再度像具尸体一样躺了回去。
他觉得背对庄文亭的姿势有点危险,硬起头皮闭着眼,翻转了一百八十度,不得已又与庄文亭大眼瞪小眼。
小调音乐唱到副歌,情感饱和,绵延不尽,与眼下的场景达到了诡异的一致。
八八得九、九九成佛……佛祖快来渡我,这地方太浊……白千羽口中念着经,但不及重荷压顶而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最终阖紧眼皮。
庄文亭不知被什么东西感触到,用很遗憾的声调道:“是我没有教育好他。”
白千羽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的确不该这么被他糟蹋,我替他向你道歉。”
白千羽没忍住嗤笑出声,“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管天管地管人拉……放屁的青天大老爷吗?”白千羽心间泛着笑意,即将满溢,不得不承认庄文亭在逗他发笑这件事上还算有些天赋。
“嗯,我给你说过,我在严家镇过了一生,职责就是管好那的一方天地,让姐姐一家人和镇上的人都感到安宁。”
白千羽并不信他,“只是预防别人暴-乱而已,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等严家镇这些痴呆儿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们还会叫你老爷吗。”
“我……”
一个雍荣的身影姗姗来迟,推门进来正好看见他们两人四目相视,且无言以对。
一个独坐一旁,一脸的难言之隐,另一个瞪着大眼,有逼人的敌意。
“到时间走了,文亭,去看爸爸。”
庄文亭给白千羽使了个纵容他继续放肆的眼神,眼里好像写着“我姐就在这呢,怎么不喊了”。
白千羽:“……”
他们离开房间之后,庄文亭突然折身返回,从床上将白千羽毫不费力地捞起来,“姐,我要带千羽。”
从金城到严家镇的一路都不见天光,雾霭沉沉地落在车窗,如染春尘。
白千羽与庄文亭并坐在后排,中间隔得很远,互相都不看对方,同时盯着窗外的雾气发傻,庄文慧余光瞥向两人,“这么大的雾,你们到底能看见什么啊?”
白千羽用尽了弦外之音:“正义。”
庄文亭终于正面看向他,眉际一片阴云,再不动声色地用膝盖狠狠顶过去,白千羽也不甘示弱,以礼还礼,撞过去的力气堪比撞钟。
庄文慧用手绢轻轻掩面,很冷淡地笑了一声,“如果真有这个东西的话,谁会忍心把弟弟放在山上。”
白千羽先是给庄文慧递了个心悦诚服的微笑,再向庄文亭斜靠过去,一手捂住嘴,抵在庄文亭的耳边道:“咎由自取,活该。”
遭他讽刺的庄文亭耳朵一热,不再给任何回应,僵僵地斜转过去,继续看着那雾茫茫的窗外。
还好有雾,严家镇的人没有对庄家车辆大张旗鼓地夹道欢迎,只有几声朗朗的“庄老爷”透过车窗,渗入车内。
“唉,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就罢了。”庄文慧落寞道。
车队停靠在山脉尽头,翠色与雾色交缠,宛如仙境,下车前庄文慧叮嘱:“小心,小白,旁边有个虾塘,别踩空,会掉进去。”
庄文亭先一步下车给他开门,扶着车顶道:“不用担心,他会潜水。”
白千羽:“……”
他刚一脚迈出,便见虾塘里映着群山的倒影,山水莽莽地连成一片,盎然生色,确实称得上是一块宝地。
庄文慧姐弟二人默默前行,身影肃正,很快就在一块旷野站定,这一站,就有想要站到地久天长的意思。
一旁的随从递过纸钱和炉鼎,他们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添纸加火,庄文慧心有余悸地提醒庄文亭:“小心点,别惹怒了火神庙。”
庄文亭依言用铁夹将纸钱规矩地放好,把火星牢牢控制在炉鼎的边口之间。
火光洒在两张悲伤的脸上,时间仿佛就此停住。
庄文亭缓了很久才恢复平静,对一边的白千羽道:“这里原来是烟草仓库,可惜……总有人要伸黑手,不肯放过所有人,包括我们的父亲。”
白千羽很淡定地看着他们。
不是他不愿分给他们一点可怜,只是他们作的恶没准早就超过了那点可怜。
庄文亭轻道:“给他说这个,他不懂。”
白千羽淡言:“我只是不想再跟这个镇产生一点关联。”
“哦?”庄文慧好奇地看着他,“是文亭惹你不高兴了?”
白千羽绷紧了唇缝,过了好一阵才道:“另有其人。”
庄文慧不是紧追别人私事不放的性格,识趣地闭嘴,烧起纸来。
不远处有几个小孩正在远远地观望,踌躇不前,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向庄文亭的车队张开胳膊,撒丫子跑了过去,边呼喊边雀跃,好像迎来了新年曙光。
白千羽很复杂地看着这群被人洗脑成功的小孩。
“庄老爷!我给您拜年啦!”
“快跪快跪,看见庄老爷还不快跪!”
小孩们的膝盖软得可怕,硬挺挺地跪在草地上,竟然不闻声响,白千羽替他们腿疼,不自觉皱起了眉。
庄文亭大大方方地承下这些跪拜,眼神有细微的仇恨和快感。
他很沉重地摆手,手下这回递上了真钱。
“小峰,这次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庄文亭摸着其中一个小孩毛绒绒的脑袋,那人顿时受宠若惊地后退。没想到庄老爷从不露面,还能叫出他们名字。
“你呢,爸爸还打妈妈吗?”庄文亭仿佛有全镇的记录本,念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
一股冷风从身后蜿蜒刮过。
白千羽察觉到异常,向后猛地回头,不想,他从那辆呼啸开过的黑色小车上,竟然看到……如恶魔之眼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