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羽正与庄文亭一家人看戏。
说是一家人,其实除了庄文亭,就只有他的胞姐庄文慧。她穿着素玉色旗袍,外搭了个白色狐狸毛的披风,头发很有规矩地盘好,那张看起来岁数不详的脸上带着入戏的沉迷,手指在桌上点着节奏。
戏台,其实也就是这老屋最外间自搭的高亭,木漆脱落到看不清本来颜色,在院落里悬挂的大红灯笼下显得油红。
台子上的人着色艳丽,是不算雅致的大色块,红的蓝的粉的,很像给人祭奠时扎染的小人;戏是闽南戏,唱腔和动作都极为夸张,背后的乐师们敲着南鼓,吹拉着一些殉葬风的长调。
真的是填补了过年还要上坟这一习俗的空白。
庄文亭姐弟看得入迷,白千羽却看得很迷,语言不通就算了,台上的打戏也跟跳大神似的,简直是在给脑沟做另类按摩。
还好庄文亭早就不再捆着他,能自由在这前后院里走动,亲姐一来还多了点兄友弟恭的感觉,庄文亭提着壶给他倒普洱,一边说道:“这顿饭太油腻了,千羽多喝一点。”
白千羽握着杯口,做了个想泼他一身的动作,庄文亭眉脚一挑,朝他坐近了一些,两人黑色长款大衣的衣摆时不时勾在一起。
庄文慧微微偏头,有些埋怨地看着两人,“看戏,不许胡闹。”
庄文亭正了身,道:“没见过有哪个嫁出去的还非要回娘家过年,他们也同意放你回来?”
“家里太闹,西时天天发脾气,我出来求个心静。”庄文慧抿口茶,“他这是怪我知情不报,故意放走东叙。要我说,领回来的就是养不熟,我们一家人做了多少妥协,为了严东叙又牺牲了多少东西,他知道吗?”
庄文亭按住她的手,示意有外人在。
庄文慧眼中带恨,“明天陪我去山上给爸爸烧柱香,再看看那两个杀千刀的。”
“好。”庄文亭淡淡应下。
白千羽对他们家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关心,只是在听见“两个杀千刀的”时,稍稍有些迟疑,夹菜的手落在半空。
“我去趟厕所,喝水喝多了。”白千羽拉椅起身,庄文亭下意识地就想一起跟过去,但一想姐姐还在这看着,便对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白千羽简单地白他一眼,就朝后院走去。
长廊两侧垂着许多红灯笼,金鼓声还在身后传来,氛围诡异,白千羽硬着头皮找到最近的洗手间撒尿,刚要推门就听见里头有两个人在说话。
庄文亭这里的人他都算熟悉,平时嘴巴很严,都是没嘴的葫芦,能这么大侃特侃的一定是戏班子的那些人。
内容出其不意地让白千羽很在意。
“我给你说,装鬼的一个最大缺点就是,自己会害怕,哈哈。”
另一个人追问:“谁让你装鬼?出去接私活是吧。”
“什么私活?就在这院子里,庄老爷布置的,顶着一头长毛吓他旁边那个。”
“吓他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庄老爷脑子里想什么那谁能猜出来?你别说,这么多年没练,鬼步走起来还真是要命。”
白千羽直接踹门进去,那两个着戏服画彩妆的演员直接吓飞了魂,没顾上擦手就想往外跑,白千羽拽住一人的戏服领子,急促道:“是你扮的鬼?”
随着身后一串细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那人知道他这是活罪难逃,死路一条,脚步一软就开始胡说:“怎么可能?!谁这么无聊出这种馊主意?扮鬼哪有扮小生舒服啊你说对不对?”
白千羽还没来得及跟他继续对峙下去,那串密集的脚步声中又多了个信步走来的皮鞋声,直接让那两人激变了神色。
门被一掌一脚同时弄开,红灯笼的阴光中,庄文亭那张惨无人道的脸不辨内容,如同闷鼓的命令却揭露了他的不爽。
“把这两个人带到鸟室,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放出来。”
庄文亭有个装奇禽的密室,笼络来的都是些珍贵名鸟,常年在大半个地球横跨飞行的候鸟也让他圈养起来。那些鸟野性很大,不同种类关在一起还总是自相残杀,可以说是一地鸟毛。
只要是放个活物进去,必然能引起群鸟骚动。
两个男戏子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也不敢挣扎,强拉硬拽就给拖走了。
庄文亭那副金边眼镜此时是红色的,透过那片薄薄的玻璃,眼中的犀利竟一分不少地割在白千羽的脸上。
他打发了手边最后一个家仆,缓缓抬起手臂,交叉放在胸前。
果然,白千羽冲他百无禁忌地捶打,声声都很大,最后打得他手又麻又痛,庄文亭却依然不失风度地站在原地,用极度冷然的眼神看着他。
那双眼睛,突然就深不见底,长陷黑暗。
白千羽有些失态,按住自己颤抖到失控的指肚,“你做了这么多戏,就是想给我洗脑,让我承认白千鲟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庄文亭弧度很轻地点头,“是,他是不在了,我只是做了件普通男人都会做的事。”
“我不信!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眼里已经被泪铺满,模糊不定,很快庄文亭就带着推卸不掉的臂力缠绕过来,是不容置喙又难以抗搏的力度,白千羽终于在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皮肉下,看见了那位“庄老爷”的形象。
那形象有庞然之势,风潮之下,散发橙芒。
不仅对严家镇有着不可撼动的威严,还对自己也戴上了那副镇守者的面具。
“你是不是变态?把我关在这一个月,跟外界断联,你犯了什么罪自己清楚吗?”白千羽再次坚信抢他的烟草生意就是为民除害,即使是死也要一吐为快:“就算把我关起来,该查下去的总会水落石出,庄文亭,你有种就把所有要查你的人全都关起来!”
一个膝盖顶过去,误打误撞弄到了庄文亭要紧的地方,他口中痛苦地闷哼一声,微微曲起了双腿,弓起半个身子,作势一滑,是个朝白千羽奋力拥抱的姿势。
“你弄疼我了。”
“疼死最好。”
过去那阵最要命的刺痛,就只剩下一个紧紧依偎的动作,白千羽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入了鼻,钝痛顷刻间变成沁人心脾的暖意。
他没有在船上看见白千鲟的影子,也从不做囚禁商业对手的事,所以那个烧他大本营的白千鲟并不在他手里。
至于他为什么把白千羽装在笼里,庄文亭也不清楚。
外面不够风调雨顺,他镇不到海市的魑魅魍魉。作为海上游轮事件的旁观者和目击者,飞速划过的冷弹、如烈蟒一样的火势,深深触到了他的心弦。
岸上的秦知琯,即使看起来老态龙钟,依然是个严重威胁白千羽安全的隐患。
一只漂亮的鸟,一只仍未褪去天真的鸟,跟他圈养的野鸟不同,并不适合飞回乱流之中。
白千羽的羽翼会焚身烈焰。
他不愿发生这样的事。
白千羽就应该在他这好好养着,长在他这如仙境一样的世外。
庄文亭依旧让混杂了花草味的暖意紧紧包裹,为了让白千羽不再恨他,宽慰道:“我没有对你的弟弟做什么,他应该在客舱着火后自己跑了。”
白千羽身形微微震动,血气加速上涌,用双手抵着他的肩头与自己隔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如果没有被你控制,那为什么后来没有联系我?”
庄文亭诚恳地说:“千羽,我也不知道。”
一声上了年纪的软语在长廊的尽头道:“文亭,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千羽露出威胁的目光,与庄文亭四目相对,“如果我告诉你姐,我是你囚起来的犯人,她会怎么做?”
庄文亭知道他们姓庄的骨血里都刻着老旧基因,淡定自若:“会和我一起把你好好关着。”
“我出去以后,一定要你好看!”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庄文亭回头对庄文慧道:“姐,千羽有点拉肚子,我过来看看。”
庄文慧摇摇头便走了。
“早点回来,还有两场戏,看完我们放烟花。”
……
“什么?!”楚望月大喝一声,“你跟着白千羽到底有什么用?!这么大的人就让你给跟丢了?!”
接到方笙的电话,楚望月只觉得嘴里眼里都是让龙卷风带过来的砂砾,犯了这辈子最大的晕病,真的晕死算了!
白千鲟用命换来的人,说丢就丢了?!
方笙觉得这事有些难办,也没想躲过这场指责,直接说出解决办法:“严家镇的确没有他们的影子,那就在金城,我听人说,庄文亭的父母给他留了套老宅。”
紧接着,方笙就沉稳地提出该怎么前去营救。
苏惑从手机的漏音里听见那边还在无能狂怒,把身子凑了过去,语气尖酸:“你是想救他,还是想继续发脾气?方律师可真够忍你的了。”
方笙把他的脸移开,“别捣乱。”
楚望月越想越急,这把急火差不多快把他整个人烧成了灰烬,听到那边还有个和稀泥的,直接拉弓开骂:“你们两个人,有一个还是律师,就想出这种狗屁办法?!”
方笙知道报警一定意味着人质会有性命之忧,无奈开口:“没办法,只能搏一搏了,搏一搏说不定——”
“少他妈给我说单车变摩托!”楚望月嚎道。
“说不定连严家镇的秘密都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