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片蒙着很深的水气,无法窥探白千羽的真实眼神,方笙不等他接话,兀自将他的眼镜取下,撩起束在腰间的衬衣衣摆,用里面的棉质短袖替他反复擦拭。
白千羽体内的血液急剧翻滚,让他四肢百骸都生了些寒意。
“一定是那个姓庄的把他绑架了……”白千羽发出指向性明显的控诉,方笙会了意,重新把镜腿架在他的耳朵上,白千羽那双杏眼下的绝美卧蚕带着淡淡的红色,眼神不减厉色和恐惧,能看出他心里的矛盾。
“没有证据的报警,是没人会受理的,跟那种人去谈判,可能你也会打心眼里觉得恶心。”方笙淡声说,接着道:“可我也不大相信一个活人就能这么被人劫走,白千羽,你确定看见的白总不是幻觉吗?”
拿的是云,握的是雾,可能一直手中空空。
白千羽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真后悔带的是你而不是楚望月。”他转身就走,语出不敬:“找不到能快点到岸的快艇,你就死在这条河上吧!”
几天后。
金城的秋寒就已经很凉,冬天更是冷风萧瑟,深黄色的落叶从码头直刺城中,到了严家镇才看到几缕没来得及消失的绿色。
白千羽紧裹着黑色风衣,削薄的身形像陡峰一样峭拔,冷面能刮出一层冰,他对严家镇的布局非常熟悉,经过一片老旧破败的木屋群后,沿着石板路走到镇后面藏着的绿田,烟叶迎风扇动着,绿波层叠地铺到远处的矮山,蔚为壮观。
他听这的人提起过,庄文亭就住在神农庙的后面,独据一个山头。
方笙头回见着这么壮丽的一片烟叶田,举起手机环行了一周,在转到白千羽身后的土路上时募地停住。
有个黑色秀丽的身影在远景出现,向他们两人不断迫近。
那是个年纪看来很小的男人,穿了件烟色的长款风衣,戴副拉着金光的眼镜,发型有条不紊,整个人都斯斯文文的,走路不带一点声音。
看装扮和气质大概率也是游客,能摸到这么没名气的小镇,确实也不容易。
方笙给白千羽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向后看。
那人已经站到距离白千羽不足三步的位置,面上不带笑,有种不可估量的冷意,让白千羽心中感到一阵不快。
这人一句话不说,站着跟他相面是想干什么?
方笙首先开口:“你也是来这玩的吗?”
“不算,”他声音竟与严家镇的美景合为一体,仿佛是与生俱来守护这里的一面大旗,在风中屹立不倒,“我算是常年旅居在这里的。”
方笙扬着声音“哦”了一声,“那你肯定对庄文亭很熟悉了?”
“知道,但不熟悉。”
白千羽不经意间斜睨了他一眼。
方笙觉得他人虽然冷漠,但看起来不像坏人,无论皮相骨相都算耐看的类型,“那你有时间吗?能带我们在镇上逛一逛吗?”
那人轻抿唇缝,面容冷峻:“可以。”
白千羽与他对视一眼,“我叫白千羽,这位是方笙,请问你怎么称呼。”
“严西时。”他不慌不急地向前走着,白千羽这才完整地将他的背影收入眼中,像头红鬃骏马一样卓然挺立,好像四方荒远,却都要听他的号令,方笙轻推了白千羽一把,示意他快点跟上,走了没多远后,方笙看见散发着金光的神农庙,叹了句“真好看”,接着道:“小严,能带我们到那个闪佛光的地方转转吗?”
白千羽用眼白看了他一眼。
神农庙的故事他不想再听第二遍了。
可是去庄文亭老巢的路上不得不经过那里,以方笙的脾性,他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严西时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声音的质感依然像冷兵器,“这个镇上的人很多都呆呆傻傻的,据说,他们是被大火烧死的一对夫妻诅咒的,姓庄的老爷为了平民愤,就找人修缮了这座神农庙。”
白千羽不信这些陈词滥调,不给回应地继续向前。
方笙不把他当外人:“或许只是蒙蔽大家的手段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诅咒这回事吗?”
严西时的轻嗤声如同隔远山与云烟,淡淡的,很快消失在风中,“他们死得有冤情,所以有怨气。”
“怎么烧的?”方笙道。
“他们两个人是走在前沿的植物学家,被严家的烟草公司聘请过来改善烟叶质量,为了事业,就住在山脚下的仓库里,结果……”严西时停下脚步,回看了他们一眼,斜吊的眼角妖而不媚,“他们实验失败了,浪费了金城一整年的时间,没过几天两人就烧死在仓库。”
方笙诧然看着他:“你是说,是烟草公司的老板下的毒手?”
“我可没说。”
白千羽闭住气息,将他的话在脑中自由组合了一遍,觉得这个人更加奇怪。
严西时带他们在神农庙内走马观花似的绕了一圈,那庙表面上光鲜,里面却阴区区的,两尊神化了的雕像色彩艳丽,有种说不上来的吊诡。
一人手持长束花木,一人掌心悬浮着翠草。
在远近几十里地的方圆内,就是这样两个草台班子一样的“神”,有着号令群民的威力。
连严则也未能幸免。
白千羽很快就退了出去,站在庙前点燃了一只香烟,烟雾带着胸中的闷气从他微微翘起的唇缝中吐出。
身后出现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严西时,你就是金城严家的人,对吗?”白千羽明白方笙还在庙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出来的一定是那个陌生的严姓男人。
严西时没有作答。
“既然是严家的,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埋下怀疑的种子?难道你对自己的家族有二心?”
严西时也是俊美的长相,只不过让凉寒的眼眸减弱了那张花容的绮丽。
有双能用寸铁杀人的眼睛。
“我说了,自己只是旅居在这的游客,恰好姓严而已。”严西时看见方笙从庙里一脸震撼地出来,便回身继续向山上走。
方笙看着前方越来越陡峭的山路突然皱起眉头,悄悄偷看了白千羽一眼。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小白,怎么还要往上爬?去哪啊?”
白千羽默不作声,眼神警戒地看了看前路,路边奇石异草越来越多,整条路修葺得很有格调,应该是直达庄文亭的家。
但他们事先并没有给这位“严西时”说自己的目的地。
白千羽突然停住,拉住了方笙。
严西时还在脚步沉稳地向上攀爬,很快就与原地站立的二人拉开一段距离。
“怎么不往前走了?”方笙小声道,白千羽微微摇头,对“严西时”直言:“严先生,我跟方律师还有点其他的事,先告辞了。”
严西时目光游移着回了头。
寒风用散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露出的那一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面颊在极度的瘦削和苍白中显得病气十足。
他看了看垂落到山脚处的夕阳,暮色染尽群山,大致估量了时间,道:“才不到五点钟,就要下山吃饭了吗?”
“对,我这位朋友低血糖,要及时补充能量,谢谢你带我们逛神农庙,我们改天才约时间。”白千羽用手劲按下方笙想要多嘴的念头,拔步就转身要走,山上那个人不紧不慢道:“不是约时间吗?怎么不留个联系方式?”
白千羽硬着头皮上去被迫扫码,“严西时”的手指细长,骨节有致,是按照天地间最和谐的秩序生长的。
白千羽心里只有一声喟叹:“这么一双手,到底是怎么拿机关枪扫射货轮的?”
下了山,白千羽和方笙找了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馆入住,房子有点像吊脚楼,撑住建筑主体的木柱上生苔遍布,方笙有些担心地拿着钥匙:“你可别像在船上那么玩了,这房子明显不经晃,塌了你要负责。”
他看白千羽一路都很沉默,疑问道:“你怎么了。”
前后脚走到房间这一层,白千羽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沉思良久:“方笙,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明天开始看不见我,就自己去找痴呆患者的家里了解情况,问清楚这一批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记得做好记录。”
“那你呢?”
“我?有可能去外面找专家过来鉴定严家镇的水源,或者影响人基因的东西。”白千羽开锁后进了门,“我累了,先休息一晚。”
刚要关上那盏斑驳的木门,方笙就伸出手拦在门上,将自己的脸挤在狭窄的门缝中间,视线不由自主落在白千羽尽显疲态的脸上,“你要想清楚,真要这么做吗?那位严先生的话你也听到了,拼下去,动的可是别人的根基。”
白千羽淡笑了一声,“不做,我就睡不着觉。”
“还有,我们都已经到了白总有可能被绑架的地方,怎么不见你再提他了?”方笙面色古怪,“根本没有绑架这回事,对吧。”
“方笙,千鲟一定在这个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