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滔天的浪就快要扑到眼前，响彻云天，白千羽说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方寸大的世界，让玻璃隔着海水的冲击，有种囚在水晶球内的错觉，而冲入白千羽视野的人，是个和他一样禁锢在其中的玩偶。
一定是假的，他在做梦。
何况他现在视力受损，眼前的影像都布了层迷雾。
“前几年我让人加固了这栋楼的玻璃，防冲锋弹防十级地震，海啸想要挤进来一滴水，都要问我到底同不同意。”
对方朝他信步走来，头发不像往常那样碧波荡漾，短了不少，白千羽又一次感到那比潮水更凶猛的压迫感。
“是我，”白千鲟还穿着走之前的那套黑衣，与白千羽密不可分地抱在了一起，他的体温是温热的，心跳是急速的，看见白千羽迷惑地看着他，玩笑道：“哥，你终于离开他了，我死得真有价值。”
白千羽突然疯了似的拧他脸上的皮肤，查找身上的伤痕，再与那双信誓旦旦的眼睛对望，一切都虚幻到可怕——
白千鲟的肉身不见任何弹孔，并不如楚望月所形容的那样惨烈。
“我猜你会来这里找一样东西。”白千鲟从身后的桌上拿到化石，笑吟吟地抬起白千羽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白千羽微微有些迟疑和退缩，是让他看穿的古怪凝重，眼眶很快涌上了热泪，抽抽搭搭的，瞳孔隔了很久才慢慢聚焦。
是白千鲟。
“我的身体，比这栋楼更坚不可摧，冷弹射不穿的。”
耳语极低地缠缚在白千羽的灵魂里，倏然变成一张网兜，箍得他浑身打颤，心里只有哀楚和怆然，一句话都无法开口。
白千鲟从海上逃亡后留下的生平余力，全都用在了这个长长的拥抱里，海潮在窗外喧闹，心跳在窗里鼓噪，仔细听，胸腔里的动静竟然超越了海啸。
白千羽让他的心跳声弄得焦头烂额，知道自己早就是网中之鱼了，拉着他的手脚步黏连，一起退到沙发上躺下，睫羽羞赧地垂下，脸色出现淡淡的晕红，“你不是想超过那个人吗，我听你的。”
白千鲟了然地笑了笑，低声说：“罗起的视频是我逼他录的，你还同意吗。”
“他不是我爸爸？”
“不是。”
白千鲟不等他给接下来的回应，已经迫不及待地侵入白千羽微微张开的双唇，搅动不停，亲吻如同河流沁向大海，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好像逻辑就本该如此，白千羽在这场百川入海的攻势里想清楚了一件事。
法律和道德为趾高气昂的人书写，但他们不懂事出有情。
情和理，白千羽永远会选择前者。
他从那个纠缠不清的吻里不舍地退出，耳边潮起的巨响再次冲击他的耳膜，世界颠倒了，他也可以颠倒，白千羽回复了他刚刚的问题：“同意。”
“怕不怕？”白千鲟有样学样地指了指老天爷，眼睛闪烁着小时候恶作剧时的亮光，白千羽已慢慢缩到了他的腰下，吹了一道软香的风：“不怕。”
白千鲟是在大脑极度愉悦的状态下，缓慢讲述了这场瞒天过海的死遁。
“会议室圆桌下有一个秘密机关，楚望月根本不知道，等他把秦知琯救走，我启动了那个开关，从下面的机舱里跳海，再游到几公里外等着接应的油船。”
“知道这件事的人必须少之又少，楚望月肯定不能知道，他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骗不过秦知琯。”
白千羽从下方缓慢地抬头，“我打算把秦知琯用对付白甫的办法弄走。”
“不急这一时，等他放松警惕再说，况且他还有个麻烦的侄子，如果查到是我们两个人从中作梗，他不会轻饶的。”
白千羽的体内早已烧成鼎沸的锅炉，背身躺在了白千鲟的怀里，有一瞬间莫名其妙想到了严则，心想能很快忘掉一个人总归不是易事，白千鲟看着他那略带自守的背影，以洪流之力将他扳成了面对面的姿势，柔和的嗓音里带着安详的语调。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下次行吗，千鲟。”
这是白千羽第一次明白，以后的日子里，都没有严则在身边了，怒也好，悲也好，都成了过去时。
话能说得不留余地，心里总还是有个缝隙，浑然未觉的，就会让他深深地刺入。
“千鲟，你头发怎么剪短了。”
“发尾沾了敌人的血，脏。”
半年后，白氏改天换地，焕然一新，新的董事会成员共有十五位，其中绝大多数是白千羽的叔伯或堂兄弟，只有三位外姓——翁绮云、楚望月和秦知琯。
白千羽事先做了件给大家伤口撒盐的事，在大家族的聚会上喝得满脸绯红，当着一众亲人的面，大肆叫嚣着把白甫送进牢房是大快人心。
“我太高兴了！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把我亲爹坑了！爽！”
因此这次董事会所有白家的人都对议题达到惊人的统一，他们相互使着眼色，在材料上用签字笔戳了又戳。
意思是现在不投更待何时。
楚望月看了看无动于衷、注意力全在手机上的白千羽，是极为陌生的模样。他戴着银框眼镜，穿了套紧致修身的青灰色西装，灼人眼球。楚望月充当了董事会秘书：“现在请在座的成员举手表决，同意白千羽辞去董事长以及董事会成员的请示意。”
白甫的一位堂兄还有些疑问：“千羽是我弟弟选定的继承人，现在却出来这么个议题，你让我们怎么选？”
白千羽知道他们只是做个面子工程，心里早就巴不得他早点滚蛋，故意做出一副纨绔而又冥顽不灵的样子，四下歪扭坐着：“我会忍不住败光家业的。”
那人便闭嘴了，传言也确是白千羽并非白甫所出，其余人等依次抬了手，仅有三位异性董事成员选择弃权，楚望月随后朗声：“十二票同意，三票弃权，现在我宣布，白千羽卸任董事长的职务，至于新的人选，我们另行投票选择。”
秦知琯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会后才给了白千羽一个眼神，带他到了白千鲟生前的办公室。
“小白，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白千羽如一片轻盈的雀羽，在这间仍保存了白千鲟所有物件的房子内大咧咧地巡视，用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说：“我要找到杀害白千鲟的凶手啊。”
秦知琯并不明说叶青华跟他们之间的仇事，只是觉得白千羽会白白浪费时间，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警察会抓住真凶的。”
“警察？都半年多了，他们查出什么没有？”
秦知琯也就不再接话，觉得不管是试探也好，怀疑也罢，都在白千羽那张呈现出适当悲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听说你的律所复工了。”
白千羽撩了撩书架，不见任何灰尘，心想秦知琯还算是白千鲟的好干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是我的朋友找了上级主管单位，让人通融了一下，秦叔消息很灵通嘛。”
“朋友多，海市的大小事宜，都在我的眼里。”
“那秦叔知不知道杀害白千鲟的凶手是谁？”白千羽微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许是没料到他问得直白，秦知琯微微一愣，白千羽接着嗤出一缕气息，“哦对，秦叔说了，警察会抓到的。”
“我哪，没什么大的志向，做生意一窍不通，更没精力去维持各种关系，以后就去外面逍遥，天地这么大，总有地方塞得下我。”
秦知琯了解的白千羽的确就是这么不通事故，不喜人际，心中甚是满意地也不说话了。
“但是要找到凶手，除了我自己以外，还要个律师，白氏的方律师能借我用一下吗？秦叔你是知道我的，我虽然过了法考，但是专业上并不算厉害，总归不算是什么好律师。”白千羽自我贬低道，从余光观察秦知琯的反应。
是带着意料之中的轻微讥讽的。
“没问题，我还有自己的律师团队。”
留下方笙律师，就是留了双监视秦知琯的眼睛，带走他，说是另有他用，秦知琯才能放松警惕，白氏也就真正意义上归他掌控了。
“干爹，我替千鲟喊您一声干爹，以后就拜托您替他守住白氏。”
离开海市之前，白千羽再三嘱咐了楚望月，后者审视般的眼神放在那位方律师身上，“你说留着他有大用途，到底要干什么？”
方笙意味深长地也看着白千羽。
“我要去严家镇。”白千羽轻勾嘴角，笑颜在落日造访的码头上暖煦动人。
楚望月知道收购烟叶前后的故事，微一串联，脸色逐渐垮了下来，“你他妈还要去严则那个烂人的老家？！你对得起我弟弟吗？让秦知琯发现了怎么办？”
“他问到的话，你就说白氏货轮被袭有可能跟那批烟叶有关，我去严家镇不过是寻找千鲟被害的线索，楚望月，秦知琯再问你什么，都不要害怕，该怕的人是他。”
方笙随着白千羽一道走水路，十几天后将停靠在金城的码头，他人聪敏得可怕，眼见附近没什么人，这才手撑栏杆，开口问道：“放着好好的飞机不坐，偏要在船上渡劫，告诉我吧，船上还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