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白千鲟和严则是他仅存的家人,没了他们,房子也就是个匿影藏形的空壳建筑,那颗冰凉的心,早就没地方安放。
楚望月看他准备挂挡踩油门,心里骤然变得空空荡荡的,他按住车的侧身,“白千羽,你是我弟弟用命护住的人,我不允许你不爱命惜命,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白千羽现在不觉得他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那天到海边,就想问问妈妈我到底还该不该活着,严则也说过我是扫把星,我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你觉得呢。”
楚望月急了,“有道理个屁!千鲟他……他……”他用意志力压下了“自愿赴死”这四个字,说出来总有种人命下贱的观感,白千鲟值得被视为珍馐,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情愿以命换命的!
“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可能会更安生一点。”白千羽抚摸着黑色袖章,神情倒颠,袖章的布料选的是白千鲟钟爱的丝绸,不如普通面料硬挺,懒散得一如白千鲟夕时的面容,之前极力压制住的悲伤终于有了切切实实的形状,是一把利刀,刀锋一舔喉咙,人就变成尘烟。
“我看你是被严则那个混蛋洗脑了,你再这么想,千鲟该怎么办?”楚望月恨死了严则,眼露狠绝的精光,吊翘的眼尾红得鲜惹。
白千羽按开扶手箱,摸着里面磨砂质地的礼品盒,说:“从今往后,‘严则’这个名字再也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他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
穿过一条暗无边界的地下甬道,白千羽撇下楚望月,驱车到了地面,风雨果然狂暴地掀来,天色昏黄,像倒了许多深色染料,交通指示灯模糊不清,凭他目前仅剩的一只好眼,只有从来往车辆分辨该停还是该走。
上空盘旋着台风预警的警告声,告诫行人及时躲避,关好家里的门窗。疾风如怒涛,把遍遍循环的警告吹成零落的词语,没能钻入白千羽闭塞的耳朵。
眼前的路灯和绿树歪歪扭扭,随时有折断跌落的风险。
白千羽凭借记忆来到城中心的一个小区,很快就直奔目的地,按下门铃。
门打开后,对面一声惊呼:“白二?你怎么过来了?怎么不在家好好待着。”
白千羽将一个浅珠色的礼品盒双手奉上,笑道:“小慧,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订婚,我来给你送礼物。”
王小慧差点伸手摸一摸白千羽是不是发烧了,她拉白千羽进门,指着外面比森罗殿还恐怖的画面,“白二你是不是疯了,我订不订婚哪有你的安全重要。”
她转身去倒水,白千羽柔柔地止住了,他身上沾了风雨,不想弄脏别人家里的沙发,保持着站的姿势,说:“小慧,别忙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他掏出办公室保险柜的钥匙,放在茶几上,“我来是想把私章的管理权交给你。”
王小慧觉得大事不好,直接上手测他的额温,温度倒是正常,但白二那只莽红色的眼可真不正常,她问:“白二,律所停业了,我拿着私章也没有用,再说,您大老远顶着台风跑过来说这个——”
“小慧,”白千羽笑道,“等通知,很快律所就要重新开业了,但我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没人盖我的章可能会影响你们工作。我过来除了拜托你管理我和彭宁的私章之外,还有一件事。”
王小慧还没来得及消化律所能复工的喜悦,就听白千羽说:“每经手一个委托合同,都记得发我一份看看,你们严大有些冒进,不把关的话说不定会酿成大错,等我同意你再出手,行吗。”
“那没盖的……严大会不会有疑虑?被他发现怎么办?”
白千羽想到头两个月律师们根本发不出工资,后面白千鲟的钱到账后才兑现当初签他们时的承诺——薪资待遇超出其他律所。
而严则却算不清楚他拉来的那些客户,是根本不可能覆盖律师们的收入的。
白千羽用中性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轻道:“严大是个傻子,他看不出来。”
王小慧想了想档案室那些压箱底的合同,都是严则签了字便不再过问的,也含蓄笑了笑,“对哦,他老人家太忙了,根本顾不过来。”
白千羽知道严则并不是因为忙才不管委托人合同的后续进展,他是心思都花在了拉人头上,过了那道门槛就觉得万事顺意,洒脱地再去寻觅下一个猎物。
他想起严则对自己说爱好是“正义”时的表情,红着小半张脸,有着花开半野的浪漫。
还有他躺着数钱时一度给严则造成的错觉,全被严则过于严苛的嘴皮子倒了出来。
“就你这种拿法律当赚钱工具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说到最后,严则却变成自己最反感的人。
七年人生,如同一个产生了剧烈化学反应的器皿,曾经那个意气扬扬的少年如今变得面目可憎,年华和岁月使他的歪心思逐渐丰盈,抛却“正义”的伪装后,只是个乏善可陈的庸俗男人。
“小慧,他的忙都是借口,他是不在乎。”白千羽言辞平和,算是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戳穿严则的虚伪。
王小慧在他那冰川一样凉薄的语气中浅浅地品尝了一会儿,募地就双手捂住了嘴,惊恐地看着他:“白二,你跟严大是不是……分了?”
“我们两个从没在一起过。”白千羽摸了摸她的头顶,“我走啦,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婚礼定下来一定要邀请我,我给你封个大红包。”
“好,好。”王小慧顺着他的胳膊向外看去,黑色袖章松垮,是戴了孝。“白二,家里出现变故了?节哀顺变。”
白千羽半闭上了眼睛,认真地感受带有温度的关心,小慧都看出来了,严则却没有,他是个眼力和悟性都奇高的人,之所以视而不见,是因为他浑不在意。
不在意就算了,他也没抱任何期望。
“我走了,小慧,以后律所就靠你们了。”
赫尔辛基的一栋简式木屋内,壁炉下方是以假乱真的炉火,在液晶屏上乱动着,映得那个脂粉气十足的脸愈加风神俊秀,仿佛一朵娇嫩的秋海棠。
苏惑正坐在一旁发呆,国内的情形比这个只见画面不察温度的假壁炉更梦幻,自己家的男艺人全网不见负面消息,似乎有人比他这位老妈子更上心。
他拨打了白千羽的语音通话,隔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接听。
快速敲击了一段文字,发给对方。
【苏:我猜已经安全了?】
【苏:在吗。】
许久不见回复,苏惑下意识地感到有些不妙,他朝正在餐厅忙活的生活秘书喊道:“海市最近还有什么新闻?”
秘书在苏惑的严令之下,随时掌握着海市的风吹叶动,随口说:“听说要刮台风了,说不定会有海啸。”
苏惑一身精瘦的骨架在起身时差点被晃散架,他如一阵浓烟逼将过来,炯炯的眼睛内深藏愤意。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才告诉我?!快把实时新闻搜出来给我看!”
秘书很快找到了海市气象台的直播,镜头很专业地在空中俯瞰和多地监控之间切换,整座城市都在风雨中飘飘欲坠,巨浪喷着水舌,几乎威胁到与海平面尚有一定垂直距离的沿海公路。
形势不容乐观。
“快给我订回国的机票,我要去找他!”
直播切到沿海公路时,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小点如爬虫一样艰难前行。
猛兽一样无可预计的气流裹着它行至码头附近停稳,在一声声重鼓般的呼啸声里,下来一位身长玉立的黑影。
刚一下车,白千羽就吃了一嘴夹着乱沙的海风,颇为自讽地怪自己没能好好健身。
健了,说不定还能体体面面地走,不至于跟风筝似的挂天上。
白氏的文件资料的确会让楚望月妥善运走,但有一样东西,他一定无暇顾及,想也想不到那去。
是那个始于白垩纪的化石,穿过了长长的岁月之河,里面还关着只小鸟。
工人早已及时驱散,数辆船舶随海浪上下剧烈晃动,就连吃水很深的大型货轮都未能幸免于难,自然界无差别的报复,可比人类要激烈数倍。
眼前尽是呈卷状的立柱型的风,白沙紧实地在其中罗列,白千羽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心里眼里只有那栋如珠箔的白色建筑。
白千鲟建这栋五层小楼的时候,自己曾来参加过奠基仪式,白千鲟是动手剪彩的人,早已显露霸气十足的王者之范,随手就把剪刀扔在沙滩上,凿出一个大坑。
白千羽那时在想,他真不该过来。
现在他却摸透那颗心,能站在白千鲟身边,哪怕只是个花瓶样的摆设,也算是一种万幸。
楼里已经断电,风尘不畏高墙,走廊里混合着海水和细沙,踩下去发出恼人的水渍声。一阵狂流刮过,眼帘在风沙下微微闭合,又在门开后刺入一道星河闪耀的亮光。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