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羽终于找到严则当初那些奖学金的去处——神农庙。
这庙立在严家镇的远山上,色彩鲜丽,建筑宏大,被翠色的烟叶环环包围,有种观社火的诡异感。那时白千羽一到严家镇,就看见神农庙金碧辉煌的影子,但他忙着处理烟叶和给镇上捐款,没时间踏进去一睹神采。
那庙与严家镇的贫穷格格不入,仿佛是汲尽全镇的钱财而铸造的金身,富丽得堂皇,也富丽得荒唐。
现在想来,也的确算是吸干了全镇的精气。
严则的奖学金如果不去那庙里,他是一定能吃饱肚子的。
白千羽转向严母,左眼是模糊的,仅能看见半个清晰的影子,他用最后一丝对严则残存的好奇心问道:“木神和花神是什么?”
“哎呀,就是害我们儿子得傻病的妖孽。要不是那两个人,镇上也没这么多傻子,叫他们木神花神,还不是因为要稳住他们的魂,不要再出来祸害我们啦。”严母很是自豪地补充:“我们家是出钱最多的,你看,我儿子这不马上就好了?”
白千羽在一大串冗长的文字中找到了最紧要的——“镇”。
他脸上逐渐有些挂不住了,一张笑脸是用全力维持出来的。
“阿姨,你的意思是,神农庙里的木神花神,是被镇住的妖孽吗。”白千羽怕她不给出精确答案,笑眼生花地说:“那庙的作用,就是为了镇邪?”
“是啊!作孽啊他们!”严母靠在门前,一想到这些年来镇上的这些可怜孩子就感到痛心疾首,“他们真的太坏了。”
严则知道乡俗如此,白千羽这类会潜游的城里人肯定会耻笑,便将他妈温柔地送出了门外,他怕亲妈误会什么,说:“妈,我跟小白再讲几句工作上的事,先不要进来,好吗。”
严母点点头,出门前抬起了日历,又提醒严则一遍日子快到了。
白千羽的脑子比刚才更加乌泱泱的,如果说严则身为律师却不辨正邪就已经够颠覆他认知的了,那么严则,一个正经念过大学的人,思维竟还停留在愚昧无知的旧时代,是真真令他产生了拒斥。
否定严则之余,还多了点往事与旧人交叠重影的恶心感。
白甫那张恶毒的脸,换到了严则的头上。
“小严则,你还信这个。”白千羽觉得这一切都有点贻笑大方,憋着心里的火,决定最后一次叫他“小严则”。
这称呼始于他想拉近彼此距离的初期,亲昵,当然有,更多的是白千羽对他羸弱身体的怜悯。
“可怜”占据了大部分对严则最开始的感情,“可恨”竟是句点。
“我信不信这个,很重要吗。”严则觉得白千羽不可理喻,质疑自己的信仰就如同戳着鼻子骂他守旧迷信,他不想回答。
白千羽似笑非笑地点着头,纯粹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来舒缓恶心,“如果木神花神是你的亲人,或者是我,一旦出来作祟的话,你还会‘镇’它们吗。”
他用力在“镇”字上强了音,牙床都有被碾碎的趋势。
“会,”严则漫不经心地开口,“牺牲一个人,成就成百上千的人,有什么不对的。”
“啊,你对,你当然对,你严则守的是老天爷定下的规则,别人敢说什么?”白千羽宜笑遗光,已经走到门前准备离开,不想,被严则生硬地阻拦,他伸臂支在门与白千羽的中间,眼神警戒地看着他:“你在乱笑什么?”
“笑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呢。”白千羽手探向把手,严则却是不依不饶地把他的手拨开,白千羽狠厉道:“滚开!”
“小白二!你让谁滚?”
“让狗滚,听不见吗?”
“你瞧不起我?”严则狐疑地眯起眼睛,“我知道了,你本来就看不起我,现在更有了看不起我的资格,谁让你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人撑腰当然骨头硬。”
白千羽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剜心刺肺的,便听严则用很骄傲且目中无人的态度道:“白千羽,这么多年,你也就算是个工具人,我该给我们老严家传宗接代去。”
白千羽抬起了眼睛。
“真好,”白千羽再次试图开门,严则还是不放手,天真无邪的笑就升上了白千羽的嘴角,“严则,是你自己说的要找人生孩子,还拦着我干什么呢?”
严则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对啊,他拦着干什么?
白千羽跟杀人犯不分你我,罪不可赦,那叫包庇犯罪,是在以身试法。
他迟早也要结束这场病态的、不能带来后代的关系。
窗外霎时刮了一阵劲风,吹得窗户哗啦啦巨响,让他恢复了清明的神识。
似乎没什么好惋惜的。
严则目送白千羽款款地走到客厅,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一股血液突然急剧地在大脑里搅动不止,正当他不知道该骂句什么才好的时候,严光荣对着白千羽的深色背影慢吞吞地道:“别、别走,帅、帅老爷。”
“闭嘴,让他走!”
严则最烦“老爷”这个词,老爷都没规矩,像个蚂蟥一样坐镇一方,不事劳作却永远高人一等。
他问过严光荣到底为什么叫白千羽帅老爷,严光荣只是呲着牙手舞足蹈了半天,好像在跳什么大神舞。嗯,一定是在驱邪。
他哥是心明眼亮才能把白千羽总结得这么到位。
“老爷”,对自己的懒惰骄傲非常,可不就是白千羽吗。
白千羽对严光荣并没有芥蒂,平心而论,他盼着严光荣能好起来,这是正常人对待残弱的心理,不算他舍不得严则。
他肩膀微微有些僵硬,回身的时候非常机械,不够顺滑,对严光荣轻轻笑了一声,“祝你早日康复啊,严光荣。”
严光荣对着那道只剩下浮影的身形哇哇大叫了两声,焦急得差点从轮椅上跳下来,他绕了两圈轮椅,走到严则那个手足无措的身体前面,双腿轮番踢着严则,叫道:“去、去、去、去、追。”
严则捂住他的嘴,“他是欠了我一壶,怎么还都还不清,但是追着不放可不是我的作风。哥,你这腿劲见长,看来真是快好了。”
严则突然一滞。
细细回忆了刚才的某些对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
他问严父严母,“爸妈,你们给小白说过哥哥叫什么吗?他怎么知道哥叫严光荣?”
“介绍过吧,怎么会没说呢?”严母看了眼窗外,“刮的风好大啊。”
白千羽觉得他终于从他们的感情里退了场。
合格地、懂事地、心平气和地退了场,不痒也不疼。
但他在地下停车场的昏暗中懊悔地想,他果然像彭宁说的那样,恨不得让严则去死,还是不算好看。
又有谁的心在死了之后,还能依然保持风度的?
成就一个人有千万种办法,但毁掉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
你不好,你不配,你活该。
一个同样漆黑的身影从白千鲟的跑车中下来,那一瞬间白千羽恍惚有再次见到白千鲟的错觉。
他是以弟弟的死为代价,才看穿严则无耻的。
有人待他如金子,也有人弃他如邪鬼。
在无光的地方,楚望月的面骨与白千鲟有着惊人的相似,他逼来的步伐却是轻盈的,不如白千鲟有着强大的胁迫感。
“解决完了?”楚望月倚靠在车旁,神色是落拓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白千羽手指还在余颤,不想被他笑话,提步想迅速钻进自己的车里,他哆哆嗦嗦地打开车门坐好,斜眼一望,“不要跟着我。”
“我猜的,”楚望月淡淡一笑,“你早就该跟他分手了。”
白千羽看了眼单元电梯的方向,有一次他看见严则逗小孩后躲了,怕自己忍不住跑上去逼问严则,问他是不是真想要孩子。
如果那时就问到了结果,他还会失去弟弟吗。
他不敢想。
还有许多扎心的场合,多说一句也就能结果了这段感情,可他每次都选择忍耐,最终却是白千鲟用生命告诉他,他值得更好的人。
“楚望月,我跟严则的七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哭过一场,只有在觉得要跟他分开之后才哭过一次。所以你说我是分得好,还是分得不好呢。”
楚望月稀罕地看了他一眼,认为白千羽这是在背叛白千鲟的付出,差点伸出中指好好比量比量。
“你不会还在惋惜吧。”
白千羽活动了手指,神经似乎又能照常运转,他悄然露出了一个脑袋,额头上细汗不断,像闪耀的星星,他自嘲般地摇摇头,“因为这七年,我都是个傻逼。”“办你该办的事,再跟着我一次,我就找警察说你杀了人。故意杀人罪,还是几十个人,你死罪难逃。”
“公海不算数。”他息肩倔强地说。
楚望月是看了天气预报来的,新闻上说海市有台风预警,发生海啸也说不定,白氏在港口的资料正在找人清理保存,公司暂时没有大的问题,但住在海边的人都有这种自觉,自然灾害无法控制,人一定要早点撤出,他是来提醒白千羽的。
“要刮台风了,外面不安全,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