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月不算特别了解白千羽的那部分人,他活得洒脱,旁人的事雁过从不留痕,不会装在心里。
可他把与白千羽有关的零星事件拼凑到一起之后,却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并不如外界形容的那样毫无心机。
楚望月挠了挠之前闪到的后腰,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打完电话,白千羽挂断电话后仍对着外面的院子发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头来,主动打消他的疑虑。
“你放心,翁姨是安全的,但安全的前提是你能掌握秦知琯一人操控货轮的证据,楚望月,你自己做选择。”白千羽的目光茫无边界,似乎神魂都浮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楚望月的眸色还有烧红的痕迹,苦闷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嗯,不是选择题,你没得选。”白千羽转了转手机,“你送白千鲟去死的那一刻就没得选了。”
“我去处理点私事,港口的事要速战速决,等董事会把我投出局之后,我要秦知琯立刻、马上去给我弟弟赔命。”
白千羽收拾了心情,订了张到海市的机票,与楚望月分头行动,临行前再次叮嘱:“那个方律师,一定要好好招待,他有大用处。”
再次站在他与严则家的楼下时,与以往的满心期待不同,白千羽摸了摸心口,有些冷硬,他抗拒地迈开步子,朝里走去。
钥匙拧了两圈后,白千羽闭上了眼睛。
“是小白回来了啊,这些天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严母那相当重的南方口音。
“帅、帅老爷!”严光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闻声转了半圈过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看见白千羽高兴得无以言表,抬臂将手里的橘子扔出了一道弧线。
想必他肌肉还不能完全自主控制,橘子软趴趴地滚到了白千羽的脚边,感觉到那撞击后,白千羽缓缓睁开了眼皮。
严则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场,氛围和谐融洽,很像小时候某些熟悉的场景,白千羽微闪了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挂上了滢滢的水光。
首先发现白千羽戴孝的果然是眼力不错的严则,他态度颇为不敬地看着他,想用“你家死人了”作为开场白,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白千羽的私事跟他无关,他也不关心,还是直奔正题好,省时也不费力。
“你跟我到房间里来。”严则暗示性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他不想上手,“请”白千羽主动滚进去。
白千羽没有之前自带的娇憨,没给客厅的严家人打招呼,甚至没给任何眼色,严则察觉到一丝异常,关掉卧室门后敏锐地斜眼看着他,白千羽知道这将是场大战,认命般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憋着了。”
严则隔着空气做出了个抡他脸的姿势,气焰十分嚣张,“你就这么没礼貌吗?看见长辈都不知道打声招呼?”
“累了,不想打。”
“我看你是不想装了吧。”
“随便你怎么想。”白千羽感到喉咙突然一紧,有些难以呼吸,白千鲟的葬礼前后耗费了他很大的精神,饭也没吃两口,现在情绪和身体都到了极限,难以为继,额头和体表一直在冒虚汗,不得不瘫坐在床上,单手解开了几颗扣子。
严则看他不是个认错的好态度,气急攻心地从床头搬起枕头砸了他两次,白千羽十分脱力,浑身困乏,顺道就把枕头垒在背后,斜靠着不咸不淡地看着严则。
“叶青华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严则用力压低声音,脸上的表情凝重而扭曲,胡乱踹着白千羽的小腿,“你就用违法乱纪来报答我的是吧。”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白千羽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整个人到了一种不想回复他任何问题的自闭状态。
严则失掉理智地哈哈大笑一声,“还真是你?!我就知道,你小白二的本事不小,能找到黑手替你干这种东西!要不是彭宁打电话给我,我他妈还蒙在鼓里!”
“叶青华不在了,律所不就可以顺你心意继续开下去了?严则,别人帮了你,你非但不感激,还要站在道德的高点去指责别人。你良心去哪了?”白千羽心中一阵隐痛,白千鲟用命搏来的天地,在得益人眼里反倒成了可耻的污点。
要是他还活着,那杆法夫里一定会把严则打成漏勺。
“良心?!你他妈给我讲良心?!如果不是你白千羽,我现在不仅是叶青华的女婿,还可以利用他的组织一步登天!是我把你从泥巴里拉了出来,你就这么对我!”
一计来自严则的重拳落在白千羽的眼眶,传来的钝痛像火烧一样燎热。
白千羽再次闭上了眼睛。
嘴唇缓慢而沉重地启合,一字一句都仿佛在地狱里焚烤过。
“你早就知道叶青华和他背后的组织,也一早就想加入进去,即使在知道他们无恶不作之后,也还能说出这种话。”白千羽颤声说,“严则,你不是好人吗?”
这么多年,在白千羽眼里,严则一直坚定地行在正义的道路里,即使面对自己的委托人,依然能干出大义灭亲的事。
法气盎然,也是他的自我评价。
但严则,一个严守规则的老实人,在看到Quino藏尸,知道同济会群魔环绕之后,竟然还存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心态。
怎么评价呢?有一身清傲骨头的严则,为了多挣几斗米,宁愿选择抛弃公正良俗,选择与恶魔并道而行,有种魔幻的感觉。
白千羽的神识颠倒,往日构建的城堡骤然坍塌,任何形容词放在当下都有点不够分量,只有想吐才是真的。
腹中空空,依稀仍有想吐他一身的冲动。
白千羽在那一瞬间,听到了那根稻草降落时的声音,终于有种身心解放的快乐,即使那快乐是由严则的自爆为代价的。
“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评价别人是不是好人?”严则不理解白千羽现在万般骄纵的根由是什么,他不是该跪下来认错吗,不是该求他原谅吗。
严则郑重其事地蹲在了他脚下。
“白千羽,小白二,你那个靠山就那么喜欢你吗,你卖屁股开心吗。”
严则不觉得自己神思恍乱,也不明白为什么白千羽那么脏,他还能忍气吞声地问这种问题,那张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四下抽搐着。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严则的巴掌已经甩在了途中,颤抖着在当空乱舞着,白千羽向严则的掌心看过去,心想他如果花心思地去看,一定能看见严则为了正道而走过的长路。
人体的痕迹总是易得不易消的,长年累月地骑行穿梭在海市的脏污之地,手上的茧子会出卖他。
可白千羽现在不想看见了。
他给了严则一个明确制止的眼神,从容坚毅,不受任何道德指控,只想明白地告诉他,严则,这个巴掌你不配给我。
严则愣了,收回了那只白千羽熟识的手。
“你承认了?”
白千羽顿时哑然失笑,笑声清浅地扬在卧室里,很快就与周遭的空气弥合在一起。
这间屋子,是严则攫取他身体价值的地方,他予取予求地一一满足,说他痴情慕色呢,也不算,严则不算好的情人,耳目昏聩的时候常常弄得他很疼,他图的不过是遗失了很多年的骨肉相伴。
他任性地将那些痛碾压成了“爽”,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囫囵吞枣地继续将就下去。
白千羽在这间卧室里,把严则的很多指控当成了是他在吃醋。
吃醋多好啊,证明严则心里有他的位置,然后日复一日的,他再品着那点醋意活着。
如果是往日,严则用几乎迷狂的语气问他是不是跟别人上过床时,他白千羽一定稳稳地接下这股醋意,然后笑着调侃严则的嘴比身体更诚实。
白千羽长叹了口气,原来不在乎的时候,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算什么。
他终于没有期待了。
严则现在能给他的期待,就止于再看看他还能多虚伪,还能多自私,还能多狡猾,也就当开眼了。
那么多人在他耳边吹过的劝告,他是怎么做到全当没听见的?
就当是“爱”吧,爱一开始无声无形,是个迷蒙混沌的形状,让他砂石迷眼,对一个人渣始终保守着那份欣喜。后来,爱变得深刻难舍,严则在他眼里成了一个永远热血永远激昂的神。最后,爱变得挑剔刻薄,严则在他这,终于死了。
门外,严母正在翻看她带过来的老式日历,掀了一页又一页,看见勾画的红圈后一脸难受,给严父说:“你看,我们该回去了,再过几天就要给庙里送香火钱了。”
她对严父说:“我去给则仔说一声啊。”
严父正在给严光荣剥橘子,点头默许了。
“笃笃——”
严母的敲门声如她的人声一样柔软,“则仔,开开门,妈妈有事要给你说。”
严则红着眼,转身开门,门一开便听严母道:“那个,则仔,下周就要给神农庙里添香火啦,不然木神花神肯定要不开心了,他们不开心,光荣的病还怎么好……你打算给多少啊。”
“跟以前一样。”
“是跟读大学的时候一样,还是跟现在一样?
白千羽冷然抬起头,看着严则嘴唇微张,“当然是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