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藏了一半,另一半在白千羽迷蒙的梦里。
梦里有奇怪的场景,严则正在与自己热吻,万种温存,鼻尖都挤到变形,有点昼夜不歇的意思。
突然那张清瘦的脸就转场离开,还吊着嗓子长笑了一声。
“烂泥巴!”
白千羽胡乱说了句梦话:“我偏要从烂泥里开出花,哈哈。”
再次有人影的时候,却变成了白千鲟衣冠欠整的样子,长发懒懒地垂着,左上臂箍了根橡皮头绳,勒得那处肌肉出现零星的红痕。脸庞依然俊妍丰朗,一双黑眸温柔带笑,正趴在一边用力看着他。
裸-露的后背沟壑分明,曲线如刻,皮肤像极了白玉。
微一开口,就让白千羽撕碎了一些固守的恬淡,他虽然还在深眠,脸颊已经扑上了一层红津津的潮色。
“哥,我想要你,比严则更多。”
白千羽搬出了严则惯常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念道德经,刚默背了两个字就因为知识贫瘠断了档。
“不行,严则知道了会打死我。”
“他这么有血性吗,不如就试试。”
白千羽听到了心口那声骨折般的脆响,震得他五脏六腑生出了难得的滚烫,罗列的都是与白千鲟不停厮欢的样子。
他唇角眉梢都带着笑,半梦半醒中,自我和解道:反正是在做梦,没人知道。
人影纠缠到了一半,美梦还未最终成形,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响起,撕开了凌晨三点半山的静谧。
“白千羽,你到底在哪呢。”
是严则的声音,有些辽远,像从远山传来的回音。
梦意还沾在身上,潮热不散,白千羽红着半边脸,总有种被他当场捉奸的错觉,语句断续不连,“我、我……在、睡觉。”
“在什么地方睡觉。”
“山、山上。”
严则用一种难寻真实意思的语调轻轻“嗯”了一声,又很讽刺地“哦”了一嘴,最后道:“山上有老爷。”
白千羽觉得他这是在犯病,要不然就在梦游说胡话,头一回显露了不耐烦,生抓了两下头皮,“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还让不让人睡觉。”
“跟老爷睡觉?”
一句“去你妈的”不知道当不当讲,白千羽嘴里的怨怼还在酝酿,就看见一个极为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这不是救命是什么。
白千羽猴急地说了声“有人打电话找我,你先等一下”就从火烧火燎里切了出来,对方似乎在更加辽阔的地方,不闻回声,夹杂着很浅的浪花声。
“白千羽,是我。”
声音像燃烧后一片死寂的灰烬,细细听来,像是瞭望塔上那个熟悉的玩笑声。
“楚望月?”白千羽终于回过神来,偏了偏头看窗外的半个月影,“你们还在翁姨那里吗?怎么样?”
楚望月的眼中仿佛还留存着刚才游轮爆炸时的火影,几声抽噎之后变成了泣不成声。
“白千鲟死在了公海。”
白千羽揉了揉眼睛,再看了遍窗外,流云已将那一半明月消减到了只剩小半个圆,风声渐起,能听到紫荆花树的枝叶沙沙声。
如果刚才严则打电话不是在做梦,那现在就更没道理是在梦里。
“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不要跟我开玩笑。”白千羽从床上下来,雪白的脚踝磕了下床角,痛意如同海浪一样袭来。
他微微皱着眉,耳朵好像让什么东西大力敲了一下,嗡鸣不断。
楚望月滞涩了很长时间,听筒内只剩急促混乱的喘息,白千羽提高了音量,“快说话!开玩笑我一定杀了你!”
“我亲眼看到的,白千鲟在公海的游轮上被人射击身亡,他干爹为了不留下证据,让我把船烧了。”
接下来,白千羽在剧痛中听完了白千鲟自戕式的计划。
他为了让律所存活,扫清障碍,设计让秦知琯和叶青华产生内讧,顺道一起解决了同济会那些所谓的高层。
而秦知琯在他肉身的维护下,从死神那里抢回了一条命,是楚望月最后开着直升机把他从血海里救了出来。
那声“放火”,是秦知琯发的指令。
潮浪都没办法扑灭的烈火,眼睁睁地从直升机下方汹涌而来。
“白千羽,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他到底做了什么,只想一个人默默地去死,我忍不住,他凭什么连死都没有资格告诉别人真相?他是为了你、为了严则才送的命,你给我永远记住!”
秦知琯还在几十米开外的岸上惊魂未定,看着脚底浓稠的血浆发呆。
那是白千鲟的血。
干儿子最喜欢的颜色,换了另外一种形式在自己的身上留痕。
“千鲟……干爹一定、一定替你报仇雪恨。”秦知琯双手挽着额头,不想让脆弱的那面轻易示人,但夜里的白沙依然耀眼,被泪水打湿一定会表露痕迹。
他见楚望月远远地走过来,用带血的脚拂干净细沙,单手拧着眉心,意图遮住眼泪。
“把船烧掉,属于迫不得已,我希望你不要怪我,毕竟……毕竟我也没办法跟白甫交待。”
楚望月蹲在他面前,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杀了凶手,白甫才会原谅你。”
“我连儿子的尸身都没拿回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秦知琯的堤坝依然散了,花白的头发让海风吹成了一团鸟窝。
楚望月收回了最后的淡定,与秦知琯抱头痛哭了起来。
白千羽又接到严则的电话,那边像吃了枪火,朝他不停开炮:“死白二!谁让你挂我电话的。我给你说正事,你躲什么?!”
白千羽秉着呼吸没有说话。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千鲟黯淡的房间中,只射进来一点可怜的月光,他不喜欢亮色和活物,屋内从不植些花花草草,白千羽却好像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
好像白千鲟转了岁华,变成了自己必须时刻索取的空气。
不想再做更多的思考,白千羽怔怔地挂断了电话。
严则掀起一轮又一轮狂暴的电话轰击,在白千鲟的房间里回荡,不是仙音,不是佛音,而是魔鬼的声音。
白千鲟的葬礼,在三天后阳光同样充沛的故乡。
白甫在狱警的押解下有了亲自送儿子的机会,人关了好几年,明显苍老很多,狱警破例让他换上常服,跟秦知琯默然相对地站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知琯没敢把真相告诉白甫,对拉白千鲟入会更是一字未发,只说那是发生在公海上的一场意外,船无故烧了,船上开派对的人自然活不成。
翁绮云也让楚望月搀扶着走向家里的墓地,她一身素装仍不掩风华,见到白甫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说什么都晚了,白千鲟是她育下的白家未来,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白,你节哀,我也节哀,孩子一定到了让他开心的地方。”
白甫哀恸不已,俯身亲着那墓碑,看着他的希望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不染色调却更加明媚。
“他开心了,我怎么办。”白甫知道整个家都是白千鲟撑起来的,孩子一走,散沙难聚啊。
他突然不带表情地看向白千羽,白千羽正在垂首理着墓碑下的黑泥,从侧脸看过去也是惨白。
白甫出来这一趟不容易,提前约好了私人律师一道前来,葬礼邀请的人不多,还都是些家里的近亲,对白千鲟的突然故去除了悲伤就是痛苦,因此那位面如死水的律师在里面就非常显眼。
“当着白家所有人和我律师的面,我宣布一个消息: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尤其是白千鲟生前留下的生意,全部由白千羽代为管理和继承。”
话一出,律师还没有反应,底下的人全都哗然一片。
翁绮云是为首的那一批表现出不屑于顾的人,端着亲妈丧子的架子,先破了白甫的布局:“白千羽他懂什么?他不把你的家业败没就算是万幸了!”
“白甫,你在我儿子的葬礼上说这些,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楚望月压了压她的胳膊。
翁绮云不管不顾,不吐不快:“你忘了他做过什么了吗?!”
白甫当然没忘,在场的所有人也没忘,往事全如一张巨网,搅得人心翻涌,巨轮湮没。
他看着白千羽笑了笑,“你们都低估了千羽,他是我的孩子,错不了。”
一句话就让人歇了些不满。
这种事,亲爸都不介意,他们懒得多费口舌。
白千羽撩完最后一抹灰尘,起身看了白甫一眼,很快就被秦知琯攥住了手,温热的触感令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终于从无穷无尽的深海中冒出了头。
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平时那张毫无心机的脸,此时有些巨石壁立的冷峭。
没人关心他没了弟弟是什么感觉,却总有不识轻重的人介意谁去掌这个舵。
也好,让他们看看,白千鲟的血会流在他的身上。
“嗡嗡——”
白千羽不想在这种时候接电话,然而来电的是不识好歹的,手机不停震动,在一片绿野中突兀刺耳。
他走到一旁按下接听,严则怒音传来:“死白二,叶青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