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亮月夹持在密云之间,毫不吝惜地向“恪守成宪”所在的街道洒下秾丽的光。车流与人流并不密集,整条街可以说得上悄寂无声,严则的身影拉长再缩短,在路上艰难走着。
绿丛之中突然发出让人惊颤的枝叶抖动声,严则的两只手捂紧裤缝,心跳过速,脸色吓得浆白。
完了他要嗝屁了。
这时一条模样齐整的白色大犬从里面蹦跶出来,尾巴扇出来许多凉风,哈巴哈巴对严则吐着舌头。
严则使劲“呼”了一声,笑着伸出两只手,“小旺财,帮我算算今年到底旺不旺。”
狗子:“旺!”
“哈哈!借你吉言!”严则逗着大犬原地转了几圈,“你比我合伙人懂事多了。”
嘴里一提“合伙人”,严则就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抬头一脸便秘地盯着律所的落地窗,灯影幢幢的,明显有人影。
这么晚大家还没走,说到底仍然是一个安全问题。
他放下狗,马上给张保荣去了电话:“保荣,你们集体加班吗?”
“白二让我们稍微再留一下。”
严则暗着脸:“从安全出口走楼梯,下到五楼的时候,推门出去右拐,沿着走廊再走五六分钟就可以摸到旁边的商场。本来那走廊是封着的,幸好有人装修不小心砸烂了一个口子。你一会就带着大家从那离开,再告诉他们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办公。下一步……等我通知。”
“有那么吓人吗?”
“在搞不清楚状况之前,小心点没错。”严则道,“让大家不要太恐慌,声音尽量小一点,如果能糊弄成安全演练,那就帮忙糊弄一下。”
“白二也叫着一起吗?”
“不行。”
白千羽的名字在严则这千算万算都带着毒,只要听见,理智就会被一点点蚕食,牙根也奇痒,严则捂着开始隐痛的右脸,再次嘱咐了一些能掩人耳目的注意事项。
看着不远处的商场正门出现了几位律所的熟脸之后,严则终于再次挪动脚步,走向写字楼。
然后他在目不斜视之中,看到了一些移动的黑色侧影。
这些人被稀稀拉拉地自然划分成几拨,说是便衣那肯定不像。有的高得鹤立鸡群,有的壮如蛮山,显眼,更碍眼。与其说他们是在楼下监视,不如说是在单纯的警告。
随着律师们的离开而带走的恐惧再度袭来,摧枯拉朽得让他头顶冰凉。
严则知道写字楼外内全是监控,忖度了进与不进的利害,还是选择闷头走进大门,直上十八楼。
刚要反锁律所大门时,就看到白天让他踹得黑扑扑的墙面,皮鞋的脚印层叠着,看起来很不详,不是什么好兆头。
严则叮呤咣啷从工具柜拿出一块砂纸,蹲下身“唰唰”蹭着那片黑色。
他在心里凄凄然地想,只要擦干净这片脏污,说不定一切又能恢复原样了。
白千羽听见外面的声音奇怪,推门走了出来。
“小严则,你吃饭了没有?下午去哪了?”
严则越刷越快,黑灰漫扬着落了一头,棕黄色发丝之间全是细小颗粒的灰,白千羽过去弯了单膝蹲下,准备伸手拂去尘土时,沾满了墙灰的砂纸顿时就飞撞过来。
白千羽这张脸护理得当,一直都挺爱惜,除了干净之外,五官轮廓也称得上仙姿玉色,占了些风流之意,挂了一脸灰后,只有心里出现了不起眼的波动,那张脸并没出现实质性的影响。
对严则来说,这张脸就可恨了,不论对白千羽干什么,那张脸呈现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德行,不是阴笑,就是似笑非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带着清澈的愚蠢的笑!看起来多少缺点智力。
严则一把拎住白千羽的后领,将他拖到合伙人办公室的窗前,另一只空闲的手忽地将窗子划开,将白千羽的脑袋压了过去。
“白千羽,你看见了吗?看看楼底下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底部的气流像一只劲力十足的大手,抹去了白千羽脸色的灰尘,又将他的头发向后挽起,素洁清透的眼睛克服恐高,十分顺从地搜寻着。
楼下只有几位行色匆匆的路人,像是急着赴约,在视野范围内很快就不见了,然后周而复始,继续人来人往。
是再平常不过的场景。
白千羽的声音让气流吹成蚊吟:“小严则,年纪轻轻的,眼睛竟然花了,哪有人?”
严则不信服地也伸出脑袋,与白千羽头并着头,发尾缠着发尾,就这样保持着同一姿势看了很久。
刑警剧悬疑片严则刷得不少,行人跟杀手他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
刚才出现的黑影他也不会看错,现在人不见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一定潜入了这栋楼,随时准备取了他们性命!
严则用凉手抓着白千羽的头发从窗边移开,举止狂暴地节节进逼,再将他推到门外,另一只手掰正他的下巴,强迫白千羽面向电梯门。
他以白千羽做盾,在身后怒不可遏地说:“你就这么看着吧,看看到底是哪些人把你弄死的,能投胎到下辈子的话,你给我记住这些脸!”
白千羽让他拧到说话含混,口中冒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火星文。
从声调的变动中,严则听出来那是让放开他,只好撒开关节发白的手,不再施以禁锢。
白千羽安然回身,面色浸涤成春风送暖的样子,眼底仍有曙光。
“小严则,那就死在一起。”
“叮!”
彭宁很少有火烧燎原的时候。
找人安排便衣警察去保护白千羽之后,还没在律所楼下站满两个小时,他们就击鼓传花地把实时情况通报给了自己——
“恪守成宪”附近出现了一些人高马大的可疑人员,身穿统一的黑色衣服,戴黑色口罩,眼神在警戒中还带着一丝残暴,像会随时冲进去乱斩一气。
他们不仅发现了便衣,还有恃无恐地挑衅回去,但双方谁都没采取下一步,只是安安静静地对峙着,除了气氛实在是有些紧张。
这就很有趣了。
双方的筹码似乎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互相传递的信号也很可笑地保持了一致:他们只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场而已。
彭宁住在经济学院附近,就在以前白千羽住的小区内,环境不错,也算是闹中取静,因此在阒静的深夜里出现任一一点响动都很明显。
有人正用石头投掷着他客厅的窗户,先是密度很大的“咚咚咚”声,很快对方调整策略,换成重石,成功砸烂一大块玻璃。
“哗啦啦!”
彭宁的好奇心胜过了害怕,揣着激烈跳动的心移步走到窗边,楼下那位狂徒体型清瘦,戴了个黑色头套,只露出口鼻,不明任何表情,鬼森森地与他眼对着眼,突然就用手比了个接电话的姿势,“嘿嘿”一笑后跑远了。
彭宁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的脸漆黑一片,还出现不明显的刺痛感,小心翼翼穿行在有些简陋的客厅里,稍微调整呼吸后按下接听键。
“彭宁,你还记得我吗?”
这一声招呼言辞平和,是他在某些大型会议时才有幸听见的,因此显得空虚,不够真实。
彭宁摸了把有些薄汗的额头,“我一直久仰您的大名,想拜会却总是错过。”
“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彭宁,有件事需要你去通知一声。”
……
白千羽紧合上双眼,不管电梯打开出来的人究竟是谁,冲他飞过来的子弹速度到底有多快,完了就是完了。
“小严则,下辈子再见。”
严则也在那个杀千刀的“叮”声后阖上眼皮,心里骂着“下辈子我他妈能躲多远是多远”之余,在身后捏紧白千羽的手指。
“你们两个是准备殉什么情吗。”
一阵唰唰的脚步声后,不慕人世的熟悉声音在办公区内响起。
彭宁轻拍了下白千羽的肩头,再顺着出手的方向狠狠捶着严则的心窝,两人终于在麻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白千羽首先睁眼,发现竟是彭宁“招呼”的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严则随后睁了眼,表情不自觉与白千羽同步。
彭宁已在沙发上自来熟地坐好,看他俩的嘴又同时微微闭合了一点,朝天上翻了个白眼。
严则回过味来,拧了一把白千羽的肱二头肌,一边喃喃不休:“我看看疼不疼,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白千羽也使劲回拧,傻愣愣:“我有点疼,刚才谁掐的我?”
严则“嗷”了一声,大脑还昏着,“是我掐的你,怎么我快疼死了?!”
彭宁淡淡道:“表演完了吗?”
“你怎么来了?”白千羽揉着严则的胳膊,严则揉着他的,彭宁嫌眼脏,收回目光,说:“我这次来,是被逼无奈。”
严则下意识地讽刺:“嗯,是,彭教授还要去联合国开会。”
“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
彭宁这回真笑了,“假的!”
严则强装出笑意,走到饮水机旁边准备给他倒杯热水浇灭他的臭屁,彭宁大手一挥:“不必了,我简明扼要地只说几句话。”
“第一句,白千羽和整个‘恪守成宪’的律师,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第二句,代价是你们律所要暂停一年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