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鲟在短短的时间内,曾设想过硬闯进来的人到底是谁。
白家上下都在他的严管下服服帖帖,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和能量。
生意上钱货两讫,互不相欠,互为仰仗,要提防的人有,想给他颜色的,除非他们视钱财为世仇,那就是疯子,是傻子。他从不跟这两种人做生意,会脏了手脚。
想吞他货轮航道的,白千鲟冷嗤了一声,背后的“伞”想让这条道姓白,那它就断然不会姓黑。
唯一一件私事,令他脏了几根手指头。
但姓陆的贱民到哪去知道他姓甚名谁?又怎么可能一路摸到他这半为隐世的私宅。
白千鲟脚步生硬地停下,开始质疑起心中一闪即过的念头:从一开始就能压住他的,无论过往还是未来,都能一直把他压得死死的。
该不会是——
“千鲟,往哪走。”
衣服让他脱得只剩条短裤,再暑热的天他都不会冷,而这声垂垂老矣的“千鲟”倒真让他冷了。
他的伞到了。
白千鲟少时,这把伞曾与白甫拜过把子,算是异性同袍,情逾昆弟,白千鲟遵着礼法要客客气气地称他一声干爹,这一喊就是小半辈子。
干爹不常造访,每次来也只是在书房跟白甫谈事情,每次走之前都不忘摸摸这位干儿子的头。白千鲟在除了白千羽以外的人面前,都保守了自己独一份的凉薄,唯独在干爹面前时时露出怯意,不仅有礼,更有敬奉。
就算他日暮不分,常行于黑白相错,这声干爹,他总不忘敬重有加地去叫。
干爹揣着手,叫他到院子里抱条狗来,就算是白千羽的狗,白千鲟都要依言抱过来,杀了也好,煮了也好,不容违逆。
要不是秦知绾,白千鲟很难在后白甫时代提振整个白家。
秦知琯穿着藏青色的意式西装站在容颜身旁,头发白了大半,但发型是新式洋气的,跟身旁秀气的容颜一比,足足在气场上压了几个层级。
“干爹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白千鲟伸出两指朝容颜做了一个递衣服的手势,后者却踉跄着扔了衣服就往外冲刺,跑了。秦知琯掏-出束在马甲里的紫色手绢,捂嘴轻咳了一声,几个蒙面具的莽汉又把容颜提了回来。
容颜双腿拖着地,直打抖,连小腿都是惨白的,口中含混地说着“饶命”。
今天不是他当值的日子,他换了身短袖短裤的常服准备出去打游戏,结果还没出门就让这群冤家堵住。
跟小少爷比起来,这些人看起来更不好惹。
“干爹,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是在怪我?”
“没有,不敢。但是要打要骂,请冲我一个人来。”
秦知琯一人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好,神色阴晴不定,看不清真实想法,白千鲟赶紧走过去蹲在秦知琯的身旁,语气绵绵:“干爹有什么事想吩咐?”
“你烧了Quino?”
白千鲟有点懵,心里寂然敲着鼓,点了点头。
“割了陆锦明一只耳朵?”
“是……”
白千鲟不明就里地再次点头,嗅到一丝危险气息。这件事不管起因多么正当,也确实算是行为失格了。
但绝不能让秦知琯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哥哥。
白千鲟垂下头,面上有自甘认罪的顺服,不愿辩解太多地说:“我是看不惯他那里脏。”
秦知琯脸色沉郁地看了他一眼,募地用膝盖顶向他的肩膀,白千鲟失重地朝后晃去,人也哑火不吭声了。
秦知琯不大关心他人是否安危,对永恒的利益却抓得死紧,因此就算白千鲟在外面乱来,只要不影响生意,他都当没看见。
所以秦知琯并非担心他会让人报复。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白千鲟像是有些醉意,晃悠着起身,俯瞰过去,“干爹,你在外面认的干儿子里,不会还有陆锦明吧。真可惜,我是以这种方式认识他的。但是想让我给他道歉,下辈子吧。”
秦知琯不虞的样子到了顶点,鼻子开始微微抽动,指着他怒道:“你闯祸了知不知道!”
白千鲟自辩似的摇头,声音还算温和:“警察从他那挖出了白骨,我这不算是替天行道吗?”
“天?哪里是天?道?你看见了吗?可笑!天道在人的手里攥着,今天有人说你得了道,明天就有同样的人骂你走的是歪道!白千鲟,你不知道错吗?”
白千鲟神情漠然:“没错。”
“陆锦明是我的人,你也没错吗?”
白千鲟眼光犀利地看过去,敛起额,是他心里觉得不安且不详时的面孔。
“他杀人,聚众淫-乱,你都知道?”
秦知琯伸手插-入自己的星星鬓影之间,让头发重新变得井然,然后在白千鲟空洞的注视下,单手盖住了一只眼睛。
那手跟他的脸一样,保养得不错,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鲜翠欲滴,晕泛着血一样的光,秦知琯没想着要移开这手,半张脸冲他含蓄地笑了笑,说:“千鲟,本来你还要过一段时间才有资格跟我一样,但干爹掐着指头数了数日子,现在到时候了。”
白千鲟很少有方寸大乱的时候,即使有,也都与哥哥有关。比如白千羽读高二时突然想不开,把好头发毁掉,剪成了寸头,或者法考压力太大时,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整罐辣椒酱之类的。
虽然只是些小事,但白千鲟次次都很在意。
而现在,他确实乱了。
秦知琯的的手势与Quino的宴会请柬一模一样,像是画的符纸成了人形。
当时他还觉得那是个山寨图形。
是哥哥给他说过的同济会。
怎么会这样。他会怪罪到哥哥身上吗?
白千鲟用不易被人发觉的动作,慢慢搜寻着那把猎-枪的位置。
“干爹,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也是同济会的吧。”
“你是想猜,还是想让我直接告诉你?”秦知琯放下手,神情又是皓月当空照的清朗。
白千鲟看着他,心里不大明白,干爹喜欢人藏于事,低调了一辈子,到了老态尽露的时候,为什么又开始浮躁了呢。
这与默认又有什么区别?
目光倏地停在距离秦知琯几米外的沙发之下,一个黑色管状物露出一截,乖乖巧巧的,正是他猎-枪的枪管。
“你打电话给蒙叔,让他替你教训教训陆锦明,我还笑你是小孩子脾气,可能只是跟陆锦明有点水土不服。没想到,最后直接戳到了我的肺管子,好好的一家会所能毁成今天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正式加入我们。”
“不可能。”
秦知琯:“白千鲟,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侍奉真神,这一分钟你一旦拒绝,下一分钟就是不同的offer了。”
“我没想跟你讨价还价,只是能让我信的东西,大概还没出现。”白千鲟步履稳健,轻摇着身体走到秦知琯的对面。
秦知琯挥了挥手,送给几个蒙面人把容颜拖出去的信号,对白千鲟说:“这个小男孩的命,我先收着。”
容颜汗流浃背地大叫:“不要……不要!小少爷!”
白千鲟听见了这声心烦的乱叫,视线没转过去,看似没有在意,但他突然就弯腰捡起了那杆猎-枪,“咔咔”几声枪栓脆响之后,枪管如一把又冷又快的长刀,已经怼到一位蒙面人的头顶!
“放开他!”白千鲟恶狠狠地说。
“少爷救……救我!”
秦知琯:“为了区区一个家奴,不惜顶撞干爹,这就是你的天道吗?”
白千鲟斜斜看着他,长长的眼尾处水光莹润,“我说了,他只是一个小孩子!”
“你不会下一句就想说,‘你们还是不是人’吧?俗套。”秦知琯仪态万方地起身,说:“孩子,人一旦有了软肋,还不如当个小鬼,能这么轻易就让人拿捏,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在白千鲟胸口剧烈起伏的时候,他终于听见秦知琯冰凉剜心的威胁:“近在眼前的家奴我动不得,那么远在天边的白千羽呢?”
白千鲟一愣,用赤红的双眼死死看过来,本来娇美的脸庞陡然刷上暴徒一般的表情,反手给枪连续上膛,“突突突”朝屋顶射了几个冷枪!
“你少拿我哥开玩笑!”
弹壳从颤抖的弹夹里落下,一枚冒着轻烟的弹壳滚到秦知琯的脚下,他定定地弯腰拾起,似是遗憾地说:“软肋太多,天道就不会向着你。孩子,这次输了的话,下次记得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白千鲟有一瞬间直接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后颈处的发尾被汗水浸湿,背肌纵深的凹陷里冷汗成流,蓄在白千鲟眼角的泪水终于不留情面地流了下来。
“听白甫说,我们家的白千鲟从小到大都没哭过一场,是个小硬汉,怎么,这点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秦知琯道,“人命、狗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值得流一滴眼泪。”
白千鲟浑身都在震颤。
枪管已指向了秦知琯。
“你们到底把我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