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合,强风劲猛地吹向长街两侧的绿植,吹落几片树叶。
几枚叶片顺着气流浮浮沉沉,路线难以预测,很快就在另一阵热风的吹动中,落入一辆黑色老款福特的车窗内,贴在那位眉目疏朗的男人脸上。
他的左耳用纱布简陋地包扎,污浊不堪的褐色血水与脓液渗出,恶臭仿佛扑鼻而出。
嘶,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街对面的写字楼,一点风吹叶动都能让他紧张到想骂娘,这片叶子一来,他还以为是被谁强行摸了把脸,气得直接把叶片捻碎,落了一手的汁液。
要紧的时候,谁都别想打扰他。
手上仍有粘稠的液体,眸光很快调整焦距,由近及远地重新落在街对面,这么一看,他的神色马上变得难以形容,眼底蓄了点恨意。
那是把他关在仓库里暴揍的小赤佬!
难怪……此人要到了视频,却没有选择曝光白千羽的,这两个人一早就认识!
陆锦明赶紧拿出手机匆匆拍了几张照片,迅速发给了置顶联系人,并附上一句:【就是他把我关起来的!】。
没想到他这次来“恪守成宪”的楼底下潜伏,准备趁人少的时候进去武力对峙,还能发现意外之喜。
凭什么白千羽是他千挑万选的律师,却向他活力十足地开火?这就是律师真正的德行吗?
不仅当面拆台,还要里应外合地搞他,那把妖火说不定也是这人放的!
不管照片里那位神秘人的身份是什么,都死定了。
陆锦明心里美,心里乐,完全没留心身边的任何动静,车门一开一合的闷响之后,陆锦明猝然转头,双瞳骤缩,“你、你、你……是你!”
苏惑给白千羽打来电话。
声音有冰河碎裂的凄清。
原来,昨晚警方曝光会所藏有大量尸骨后,以龙湛为首的许多艺人全部“不约而同”地出国度假了,目的方向天南海北,各不相同,但苏惑精准捕捉道:“都没办法引渡回国。”
苏惑由衷感叹:“白律,我输得厉害。”
白千羽知道这件事能喧嚣一时,就能静默一世,随着靶心一个个的离开,这件事很快就会让公众失去应有的兴趣。
爆点新闻将一条盖过一条,最终“视频泄露的男艺人与Quino藏尸有关”将变成不值一提的褶皱,消失在茫茫的记忆深河。
“不知道他们是被人授意,还是主动离开,不管怎样,他们走的这步棋都已经足够让我们开始被动。”
白千羽揉着眉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潜逃出境的确从侧面证实了他们的心虚,但也成为一桩死无对证的迷案。
如果当事人陆锦明变成了一枚弃子,成为唯一的背锅侠,那么,他们就再也不能一锅端出什么了。
能端的,也就是“会所老板兽心四起,是海市几十年不遇的残暴杀人狂”。
而已。
而他与苏惑,将永远毫无防备地在明,供人狙杀,敌人围网狩猎时,他们软弱的胸腹即将成为靶心。
白千羽无奈笑笑:“我们大概只能寄希望于故意杀人罪的法律追溯期了,二十年之内如果能给大家一个答案,可能都很难。”
苏惑在电话线那端沉默良久,半天才道:“只要死不了。”
白千羽沿着他的结论向前捋了几步,也只有摇了摇头,“对,我们两个都有生命危险。苏总,你不是想去北欧吗,去那度个长假,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头刮过之后,可能……”
白千羽的语调逐渐失去信心,“可能”了几个来回都没有坚定卓绝的答案,苏惑心有感应,接下他的话,“我还是不后悔,只怪你没跟我喝上交杯。”
“苏惑,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苏惑挂了电话,在房子里恍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皮鞋旁放了几个超大行李箱。门口进来几位生活助理,微微点头后取了行李朝门外走去。
上回白千羽就是在这里迷迷糊糊地对他摸上摸下,嘶哑的喘气声至今难忘。
他这辈子一直活得单调无奇。
有钱没处花,时间太多没处荒废,就想了个打发人生的点子:造星。
这不算他的正经生意,不过能让更多的人开心,能让他活得不那么平庸,也算有了点可有可无的价值。
他妈说过,有钱人的社会责任更高,这样才对得起手里的钱,最好能像个菩萨一样活着,断心去欲,回报让他们富得流油的社会。
苏惑看了看名贵西装衣摆上的精致针脚,感觉自己就是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四四方方,没什么意思。
因为白千羽而让人追杀,还算有趣。
那杯交杯酒,于是成了一种隐喻。喝了,可能他就不是洋娃娃了。
“开车吧,”苏惑笑着给司机说,“我去那等一个人。”
严则最后把假炸弹带到了社区民警那里,也算是左右权衡过的举动——这是个假东西,找刑警肯定会让人赶出来。
“民警同志,我们律所上下十几号人名群众都有生命危险,能不能派警察叔叔过来保护我们?”严则让这事搞昏头了,能找到一个愿意救他们命的他都要给观音菩萨上高香。
其实他并不敢真的盼来保护,空口无凭不说,警察同志肯定也忙得不行。
没想到还真有位值班民警,认真听完了他手舞足蹈的诉说,哗的一声就笑了,“你是说最近那个大案是你合伙人挖出来的?”
严则恨声:“是。他自己胆子大,觉得死了都没什么关系,可其他人呢,他就一点都没想到。”
民警:“欸,话不能这么说,听起来像是你那位合伙人更需要人保护啊,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合伙人到底跟你多大仇多大怨?”
“血海深仇。”严则瞥了他一眼,心想要不是在派出所,早就说出把他弄死的话了。
“铃铃铃”一声电话铃响后,一旁接听报警电话的女民警突然站了起来,“确、确认死亡了吗……”
跟严则话说到一半的民警回头淡淡看了一眼,只见那接话员一脸不可思议,惊讶地张大嘴巴,最后放下电话给他说:“有人打电话说辖区内发生了凶杀案,小何哥,报警人对比了网上通缉的在逃嫌疑人照片,发现死者是Quino的老板。”
“什么?!”严则率先吼了出来,民警惊奇地看着他,示意他淡定。
严则收回惊愕不定的眼神。
他很快就聊用了一点浅浅的律师素养,得出了一条毛骨悚然的结论——
这他妈不叫恶人自有天收,而是叫他妈的黑吃黑!
烂泥巴捅马蜂窝了!
白千羽很快也让彭宁及时告知:陆锦明死相恐怖,左耳让人削掉只剩血污,头颅有多处骨折和挫伤,手筋脚筋均被人挑断,最后的致命伤是颈部那道深可见骨的钝刀痕,摇摇欲坠的脑袋仅靠一层薄皮才与脖子勉强连着。
“先是被人往死里折磨,再施以极刑——砍头,千羽,这件事麻烦了。”彭宁分析道,“恐怕会所藏尸案牵扯的人很多,陆锦明是让人当祭品了。”
白千羽当然知道,额头冷冰冰的,以往恬淡的好脸此刻蒙了几道鬼影——
这是个灭绝道义的、泯灭良知的组织。
陆锦明为他们招揽了大量信徒,反而落了个惨死,先给他们殉葬。
于是说再多“同济会”,全都没了意义。
“师兄,关于这件事的动向还要麻烦你再帮忙跟进一下,他死得蹊跷,希望能最终调查出令人信服的真相。”白千羽说,“还记得我不想沾‘法’的原因吗?现在又多了一件。师兄,我做错了吗?”
彭宁一下宕开白千羽的自责:“法不溯及既往,人也不能总往回看,看多了,还怎么走出去?你啊,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跟我写信喝酒,不然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更没有严则。”
“如果真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我会找关系让他们多留心你那边的情况,他们再猖狂,总不至于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犯事,那就真没有王法了。”
白千羽放下电话,终于不明原因地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场。
白千鲟回到半山别墅。
连接成结的流云悬于高远之处,成为阴郁幽寒的天空里的唯一一道亮色。
白千鲟从容在大厅褪了衣物,一路向前,容颜也一路紧跟在后面捡衣服,白千鲟见他这样有点可笑,也很奇怪,声音如凄厉的角声:“严则,今天怎么想起干这种事了。”
容颜眼神有异动,怔怔看了他一眼。
“看来你让人教得很好,好到可恶,好到可耻。”白千鲟发了火气,就想着对他开玩笑,“严则,如果你不丑的话,说不定会很好看。”
容颜突然端正地站好,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说:“小少爷,你衣服上怎么有血啊。”
白千鲟刚要开口说“不可能有血”,足下就仿佛生了烟,大步往前走着。
不好,容颜正在给他传递“快跑”的信号,家里混进了不干不净的人。
他看了看身侧高悬了几米的小窗,以他的弹跳力这条路是肯定不通的。
对,走到就近的书房,那的窗户抬腿就能上去。
白千鲟竭力冲容颜挤了个惨笑,拔步声势浩大地准备藏身。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暗处迸发:“千鲟,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