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蜻在海边又等了一天,这次她不敢再擦黑等人。
临到海滩上人越渐稀少,温蜻背起包照旧在沙上留下字,也许何荆会看到,也许他已经走了。
[严立今天还问我,你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白灯如昼的房间里,温蜻刚从浴室出来,水汽侵透发梢。她扯过挂钩的毛巾擦拭湿发,随手捞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又按键放下。
闭眼前,温蜻再度打开和庞丽的聊天框,咬唇思索着缓缓打出几字,又一一删去,最终还是没有回复庞丽。
手一松,手机发出“嘭”一声落入床单上,那双杏眼已经因疲倦合上。
汹涌澎拜的浪花狠狠击打在脸上,疯长的海草紧紧缠住脚裸,海水蛮力冲入撞击五脏六腑,窒息感让温蜻一再奋力蹬腿,试图挣脱掉如毒蛇般的海草。
呼!
温蜻猛然睁开眼,满屋的黑色涌入眼底。
不对,灯呢?
这几天她一直开着灯睡觉,灯是什么时候关的?一股无端的惊悚感冲上脊背。
她张开手指朝身旁摸去,明明睡前手机就放在身侧,却怎么摸也没找到。
呲,轻到温蜻以为只是幻觉的轻微声音,可那声音又好像就从床尾发出。
温蜻摸着心,屏着气,整个人僵在床上。她的大腿动不了,而那种被窥视感越发强烈,就好像它在床脚看着她。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第五百四十三只羊。
温蜻多希望此刻自己陷入睡眠中,而不是清醒地感觉到它撑在床的两侧,一点一点从床尾爬到她的胸口位置。甚至她的皮肤能感受它喷洒出来的冷气,惊得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竖起。
温蜻听到心脏轰鸣,仿佛在下一秒烟花绽放,她狠狠咬着嘴里内侧的肉,铁锈味散开,又被带着口水轻轻吞下去。
叱陀你,儜揭唎,阿迦啰,密利柱,般俐怛啰耶……
温蜻凭这里零散的记忆在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直到隔壁水龙头刺地哗哗,男女交谈的声音传来,那股阴深感才突然消退。腿突然恢复知觉,酸麻酸麻的,仿佛被千斤压过。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手机,凭空冒出在明明已经摸寻过多次的枕头下。
温蜻全身冒虚汗,手心汗泥可搓,她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剧烈喘着气,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浴室雾汽蒙蒙,温蜻抱膝蹲在地上冲洗身体,滚烫的水从脖间流淌向下,消减颗颗小疙瘩。
她想,如果今天再找不到何荆,她就离开这儿。
而这一天,温蜻到底没能走掉。
晚风拂过掀起一片沙尘,温蜻捂眼退后,眺望到斜前方绿丛中有一块惹眼的低端,仿佛被压过。
温蜻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去那儿看最后一眼,如果不是,立马就走。
她捡起一块石子,小心翼翼地凑近,若有若无的腥味伴着风送入鼻中。
在将近有四五步距离时停下,迟疑将石子挥臂扔下去。
没有意想中清脆的声音,而是软绵撞到衣料的声音。
废弃的垃圾、昏倒的人,还是冰冷的尸体?
温蜻脑中划过许多种猜想,看着又一片绯红云霞侵黑,她咬牙右手打开手机相机,左手拨开低灌枝叶。
一大滩干涸凝结的血泊中,黑色的布帆鞋渐渐显露出来,白色鞋带上小血花绽开。再是被枝叶树刺刮过的黑色牛仔裤,两片枯黄的树叶贴在裤腿上。那双瘦长的手指、浅蓝色卫衣,以及那种与照片里的人四分像,与记忆里的模样六分像的脸。
温蜻不由后退一步,手机滚到地上。她深呼吸一口,伸出食指摇摇晃晃探到那人鼻息下。
一秒,两秒,三秒……
指下只有风吹过的凉爽,没有生命跳动的气息。温蜻举到手酸才不情不愿收回手,确认那个她不愿相信的结论。
浑身所有力气被卸去,温蜻瘫坐在地,手指控制不住地抖动捡起一旁的手机,一键一沉重呼吸按下110,在即将按下绿色拨号键时,瞥见突然其来的阴影。
她犹疑抬起头,那张分明没了呼吸、倒在地的脸正在她眼前,五官鲜活地朝她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而那滩血,无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
温蜻推开那双伸来的手,手撑地向后退去,石子摩擦划破手心,留下刺痛。
但她的脑子很清醒,那天夜里何荆姐姐说过的话一一响在耳畔。
“那一场车祸醒来变了个人似的。马上要结婚的女友,他说不要就不要了。班也不去上,以前在外工作狂的人突然跑回家长住。说话怪怪的,还说什么今天是几号,他要去考试。”
“穿衣风格也是,突然把所有的衣服、裤子、鞋扔出来,又去买了些小年轻穿的。明明之前走稳重风格。”
“自他醒来后,家里夜里总是很吵,仿佛有很多人在窃窃私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但一开灯又立刻安静下来。东西也总是不翼而飞,要么就乱跑。”
“他还把算命的请到家里,结果更加乌烟瘴气。爸妈不允许他再带回来,他就常常一整天到外面去。最近更是好几天不回来,手机也总关机。”
“借着电脑登他□□一看,聊天记录全部清空,但是列表里,他只和一个叫颜盐的女孩有畅聊之火。我们顺着查下去,就找到了你。”
“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何荆的房间里有你的照片,我和妈妈也只偶然见过一次。他保护地很好,不让看也不让打听,说后面有正式见面的机会。妈妈开家长会的时候,在底楼成绩榜上再次看到你的照片。她还和我说,何荆的眼光还真不错,兴冲冲拉着我去挑选见面礼。结果我们等到高考完,他未再提。我们也只当你们闹掰了,那份礼物现在都还在。”
温蜻心头一震,努力压制下恐惧,柔和的声线在风里像一根断断续续的残线,摇曳不定。
“你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何荆没有错过那张脸极力掩饰下残存的一分惧意,即使憔悴,也比仿佛在昨天的从前更美几分,和他对未来的她设想相差不大。
记忆中常见的黑白灰三色调先今变成粉白紫,对裙摆羞耻的少女坦然穿上花丝短裙,那双匀称修长的细腿摆脱常年的校裤得以窥见天日,她更明媚几分。
何荆既喜又悲、哀。喜,她这些年看起来过得不错。悲,错过这些年她的成长。哀,她有些害怕他。
好冷,好黑,他如失魂般松开想抱紧她的手指,身体不住发抖。那棵支撑他从地狱爬出的救命稻草被黑暗吞没一寸,他的世界摇摇欲坠,皑皑白雪在心底覆盖,万重舟山再度压来。
何荆听到晦涩的声音从自己僵硬的身体发出。
他终究撒了一个不太算谎的谎。他晕倒了,醒了就这样了。
是真也是假,是假也是真。
而这真真假假,阻断温蜻关于那个梦的衍生问题。隔着数个失联的春夏秋冬,一段青春的落幕,温蜻悲哀地发现,她无法确定这是多年后正常长大的何荆还是占雀巢的那个鸠,亦或是夺回巢的雀?
唯有沉默保持现状,拖延不想面对的可能。
赶在苍穹彻底被黑色侵占前,温蜻带着何荆回到了她租的民宿。
出于自我保护,温蜻本想让何荆另住,没想到领他到了旅馆,发现他身无别物。
温蜻和何荆姐姐取得联系后,捏捏鼻子还是将人带回了住处,收拾出客厅给人睡。睡前转身反锁卧室的门,掏出在路上借买生活用品偷偷夹带的糯米铺满白色床单上,将佛珠紧紧圈在手腕上。
出乎意料,这一夜居然平安无事。
明黄静肃寺庙里,温蜻仔细观察着自踏入佛门以来何荆的神情。
高僧见了,佛也跪了拜了,无事发生。她握着手心捏出汗的平安符,心中的一块大石将将放下。或许,真是她精神有些错乱,分不清梦与现实。
笔直延长的马路边上石榴花开,一树树绿荫中橙黄俏枝头。
何荆扫到出了寺庙顿时整个身体放松的温蜻,一丝苦笑在嘴边蔓延。
温蜻向来不信这些的,如今也在借替同事求平安佛骗他。
她,怕他。
何荆脖间痒动,望着前边小步走着的人,风撩起她碎发,像一只翩翩蜻蜓短暂停驻眼前。想说的话到底咽了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这边快了,辛苦你再多照看一天。]
温蜻盘算着时间,最迟后天她就能回到阿勒。意动间,拨下那个熟悉的号码。
那端传来棒椎的声音,约是在打菜籽。
“阿婆,你们还没睡啊。”
“我在这边挺好的,事也快完了。”
“嗯嗯,我知道,你们也早些休息。”
声筒传来清脆的声音混杂着犬吠,是妞妞抱着黄豆过来了。
听着那端甜甜的小人一字一声表达对她的思念,温蜻含笑回道:“姐姐也想你,真的快回来了。”
“那就拜拜咯,我们后朝见。”
许是逢事将束,人格外轻松。温蜻这夜很快入睡,错过手机陡然亮起的那声短嗡。
温蜻又做梦了,不过是一个好梦。梦里她和妞妞、阿婆一起在黄灿灿的菜花地里割着油菜。花香四溢,蜜蜂嗡嗡飞舞。妞妞割了一会儿,踩在石背上要唱一首新学来的山歌。背着小兜去赶场,山路弯弯人悠悠……
嘿娃呦、娃、呦!
小人背佝着,双手放在胸前模拟吹哨,双脚叉开,小碎步不停,看着又忙又累,声音一抖一抖的,歌调早不知道跑去哪儿了,逗得两人直笑。
温蜻刚想让妞妞注意安全下来,听见一声男性的轻笑声。奇怪,哪儿来的男声?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桌子跟前,床尾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听到被子摩擦的轻微细声,那个人侧过头。细碎月光下,一张右眼掉到嘴巴、鼻子被削平的脸露出来。它瞪大左眼珠子,弯曲的嘴巴裂开一个诡奇的角度,长度不一、血肉模糊的手指竖起打招呼。
温蜻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见眼前攸地飘过一道白影。无措间,她猛然闭上眼,躲进被子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股腐烂的恶臭无声靠近,静静地站在床边窥视。
温蜻心中那根弦骤然紧绷,听着剧烈的心跳,咬破口腔内壁的肉图以镇定。
没事没事,只要装看不见挨过一晚就好。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羊。
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羊。
五只羊、六只羊、七只羊……
第九千八百八十八羊。
当察觉那股窥视越发薄弱,甚至渐无了许久,温蜻偷偷探出脑袋,适应地眯眯眼,望见床尾空空荡荡,这才大口急促地吸入新鲜空气。
而打开灯的那一刻,温蜻血液凝固。对面墙上凹陷进去一块,青紫的一团尤其显眼,仿佛什么东西对墙打出重重一拳,歪歪斜斜的字上鲜红的流体沿着墙蜿蜒流下。
我知道你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