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雀鸟叽喳。
温蜻坐在小木凳上给妞妞扎辫子,今天她们要去打香椿。
“淘点米?”阿婆背着一箩筐青草回来,裤脚被露水打湿。
温蜻问妞妞吃饭还是面包,妞妞起身走到脸架中间的小镜子前照照,晃着两条小辫子,嘴角漾起小酒窝。
“妞妞不饿,姐姐呢?”
现在时间尚早,温蜻也没胃口,嘱咐阿婆等她们回来再喂后圈的三只小猪。
那三只小猪还是温蜻挑的,她和妞妞在日暮时用扁担将猪崽从蜿蜒小路上,几步一歇一点一点抬到小屋。
人和人的缘分很奇妙,温蜻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初初问路时的阿婆发生后来深深的羁绊。
四月的阿勒,正值初春。
起伏不定的山野上,几树野樱藏匿郁郁林中,白绿交织。
妞妞带上温蜻爬上后山,指着那些一道道被野草吞没的地说:“这苔以前是三爷爷家的,他们种出来的芝麻可香咧。后来三爷爷没了,伯伯他们搬到城里了。
“有纲子树的那长苔是五姨奶的,那时我和阿婆都会来帮忙割油菜籽。有次我累了和旺旺直接躺地里,旺旺是五姨奶的小孙子。旺旺突然哎呀一叫,我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姐姐你猜?”
温蜻弯腰从路上扯上一根狗尾草,想象那场面,“看到蛇皮?”
“不”,妞妞摇摇头,双手围成一个圆,“是鸟窝!”
黑石般的眼炯炯有神,“那里面还有几枚小鸟蛋,可漂亮了,青色紫色抹在一块儿,线圈斑斑。”
温蜻浅笑,“那是挺漂亮的。你们动小鸟窝了吗?”
妞妞点头,又摇头,“旺旺想拿回家。可是小鸟蛋也有妈妈,鸟妈妈如果回来找不到蛋会很着急的。我不许他拿,他还和我吵,不过阿婆过来把鸟窝放到高处去了。”
说着妞妞就爬到一块大石上去,她踮踮脚尖朝附近的一颗纲子树看去。
“啊!姐姐,那个鸟窝还在。”
温蜻折着狗尾草,心被妞妞刚刚的话揪动。
妞妞的爸爸早年生病去世,家里因药费欠下一笔巨债。妈妈在妞妞三岁时,将妞妞扔给阿婆,随人出去打工,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过。前些年还会每月打钱回来,最近一年却杳无音信。
她也在等她的鸟妈妈回来找她。
“姐姐,姐姐?”
温蜻思绪扯回,应了一声朝妞妞走去。
妞妞摘下几枝小的香椿,特意留下大的等温蜻来摘。
这处倒是有好些,不一会儿,小米袋里堆起一指长。
温蜻领着妞妞朝里侧树丛中走出,想着总该有些。
一路零零碎碎有一些,温蜻踏上一苔土层,瞥见右斜下角隐约有一棵大一点的香椿树。
她让妞妞在上边等着,她先下去看看。
浓密的树丛边缘立着一颗高大的香椿树,簇簇绿意挂在枝头。
乍一看,温蜻欣喜起来。若这一棵的全打下来,可不就有一盘了。
可惜有些枝丫过高,温蜻看看旁边的大石,估摸着试一试不定能成功。她放下米袋,爬上石头踮脚去掰拉树枝。
再一点。
过来了,继续!
不够,她再踮。
就差一点点了。
温蜻跳起去够,湿润的香椿入掌心。她还未来得及绽开笑,落回石头上脚一滑,整个人对着土面摔下去,一块石头正入眼中。
温蜻闭眼,预想的通感迟迟未来,而是硬物的触感传来,似乎是扣子摁到她脑袋了。
她抬头,对上男人深邃的眼,刚一望就被吸进漩涡。
男人急促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鼻间距离不过几厘米。
心跳鼓动,红晕爬上脸颊,滚烫烫的。温蜻上身仰动想要起身,扣住她细腰的大手察觉到后缓缓松开。
她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转过身拍拍泥尘、收拾衣服。
“你没事吧。”
严立搓手望着眼前的人,后背传来的刺痛被他刻意忽视。
“没事没事,谢谢你。”温蜻捡起米袋,低头斜望着石头上爬动的一只大黑蚁。
“下次小心点,是要打这棵吗?我来,但会不会有点老了。”
温蜻讶然抬头,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严立径直夺过温蜻手里的米袋,迈着一双长腿向上绕,“我反正也是来打香椿的,不差你这点,跟我来。”
温蜻推脱不过,呆呆叫上妞妞一起跟在严立身后负责捡香椿。
等到米袋装满了,她好奇问严立他的呢?
严立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若无其事碰碰鼻间,说他一个人住,吃不了多少。
等到下山,朝阳升起,温暖的光散在三人身上。温蜻顿住,犹豫地问严立要去阿婆家吃饭吗?
她只是客套问一句,没想到人真点点头,一句“劳烦了”堵住她准备好道别的话。
妞妞在旁边欢呼,所有老师中她最喜欢严老师了。
阿婆端着香椿炒鸡蛋上桌,她牙口不好没动筷,没想到一桌人中只有妞妞在拣筷子。
“蜻蜻,怎么不吃?我看你打香椿到时积极,还特意把所有都做了。”
温蜻摆摆筷,摇头:“我不太习惯香椿的味,只是觉得打很有趣。”
阿婆又转头看向同样没入口的严立:“严老师呢?妞妞说你们是在山上打香椿遇到的。”
严立身子一僵,嘴角扯起一抹迁强的笑:“吃,我喜欢吃,谢谢阿婆。”
随后夹起一筷入嘴,皱眉缓缓嚼动,随后扒拉半碗米饭,直到结束也未再夹香椿。
阿婆深陷的眼窝迸射一抹亮光,笑着看着嘴硬的年轻人不语,饭后将妞妞独自叫到屋后。
“你给你老师说的,蜻蜻要去后山打香椿?”阿婆眼神明察地看着,眼前已到自己腰间的小孙女。
“我只说我们要去打香椿。”妞妞撅着小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蜻蜻不喜欢怎么办?她平时是怎么对你的?”
“我知道,可是阿婆和五姨奶们不也说严老师很好吗?是严老师先找到我问蜻蜻姐姐的。他提起姐姐的眼神很像姨父望姨妈的眼神,比夏天的太阳还要热烈,光满满的。”
“蜻蜻姐姐没说她什么时候走,可我不舍得有那一天。如果她和严老师在一起,也许就能一直待在阿勒了。”
阿婆伸手摸小孙女黄黑半掺的头发,蜻蜻没来时还都是黄的。
“她走了也还是你姐姐。”
妞妞不服,“走了就会忘了,忘了就会不要了。而且她还不是我亲姐姐。”
“是不是亲的不重要。我和你秀桃阿婆异父异母,可她临走前听到我的消息,还不是拜托蜻蜻多照顾点,蜻蜻也愿意认我这个拖后腿的姨婆。 ”
阿婆叹气望着小孙女那张酷似儿子的脸,想起一点消息也无的儿媳,重重叹气,“想法太多的孩子,大人是不会喜欢的。你不要和人强迫蜻蜻,能不能要成看她的意愿。”
……
泥间小路上,温蜻碍于礼数送行严立,两人之间隔着一丈远,黄豆在后面不时窜上来又跑回去。
“我们能不能加个微信?”严立停步,握着手机的右指轻颤,内心害怕被拒的恐慌只有扫过的清风能与他共鸣。
没有回应,气氛凝滞,他咬唇补充:“老同学了,离得不远,不定后面有事要联系下。”
“好啊。”温蜻想想也是,“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我扫你。”严立往左走,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掏出手机扫得那一刻,余光落在女人轻颤的睫毛上,克制蠢蠢欲动的手。
“好了。”温蜻退后,因幅度过大和男人的手擦过,如碰到碳火猛缩回手。
严立回神望着搜索了无数次的微信号终于光明正大地躺在自己的列表,心头一股清水流过,烟花绽在耳旁。指甲微动,立即将闭眼都能勾画的头像那栏设为置顶。时隔多年,当年举起又放下的手终于做到了。
那日他在群内翻看村民的聊天,一道跳出的新人加入记录使他瞳孔猛缩,不可置信地点开一看,竟真是她。
明明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他却日赶夜赶硬是压缩了时间,怀着复燃的心回到阿勒。
而今一小点的如愿以偿,使他滋养源源不断的勇气,握着拳头提出了下一个计划:“我听妞妞说,你平日在画画。”
温蜻愣住,妞妞还真是什么都和他说。
“随便画画的,可丑了。”
“不,很美。”反应过来说了什么的严立立即改口,“我是说,你向来做什么都认真,画的肯定也很好看。”
温蜻正疑惑他应该没看过自己的画,升起的疑惑消去。
“三脚猫的功夫,只能自己看看。”
“那也很好,温蜻,有个事能不能麻烦你?”
温蜻僵住,一股不好的预想升起。
“我在小学支教,那儿的老师不多。像我一人既带妞妞他们的语文和数学,也带六年级的课。如果可以,能不能麻烦你去上美术课?”
严立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其中有他的私心,但也更多是为孩子们考虑的。
“上了大学以后发现我们和那些生来就赢在起跑线上的人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我想尽力去帮帮现在如同当年我们的这群孩子。他们没见过高楼大厦、直冲云霄的飞机……”
他苦笑,“奈何我们这群人实在画技稀烂,还不如这群孩子。温蜻,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一向都很优秀,只是有时对自己要求过严了。”
温蜻心生涟漪,她知道那种发现自己和人天差地别的感觉。从前一群青蛙困在一口井里不觉,等费力跳出了井,发现有的蛙生在高枝上,从小喝着琼浆花露长大,才知蛙命悬殊。
她泡在一方暖阳里,轻柔悦耳的声音随风去。
“我回去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