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夜中总能听见那重物落地的声音,每隔两个小时,那死去的女鬼便会坠落一次,重复生前的痛苦。
白芳茗不敢去看,一坨碎肉黏合重聚后再次摔碎,反反复复。
十几层的高楼,甚至让她发出痛呼的机会都没有,脑浆便摔成一滩,成了亡魂。
皓月时不时地出现,在难以安眠的白芳茗耳边纠缠:
“她徘徊这么久不肯离开,肯定是有化不开的执念,一遍一遍重复死亡的过程,你不帮帮她?”
白芳茗拉上被子,耳塞堵住的耳朵还是会听到不停地巨响。
她对阴阳生死之事态度谨慎,不想插手这些是非。
“生死有命,插手阴阳,终究不好。”
“呵。”女鬼冷笑,“生死有命?天定你生而有一双阴阳眼,便不允许你逃脱躲避我等鬼怪。”
白芳茗闭着眼,没有再说话。
她心中隐约知道,她再逃脱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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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的幻影停在江州大学的小南门公园前,她颇为得趣地看着来往行人投来的艳羡目光。
李依又开始厌烦,不耐地问司机:“白芳茗怎么还不来?”
“芳茗小姐说她六点十分才下课,正在往过来赶。”
“她算哪门子的小姐。”李依嘴里嘟囔,一看时间,又开始发脾气:“现在已经六点半了,再给她打电话,真是没妈教养的东西,让我在这儿等这么久。”
她话音未落,车窗被敲响。
司机落下玻璃,外面站着的正是白芳茗。
李依被她冰冷的眼神一刺,手臂上的寒毛炸起,瞬间察觉了这丫头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
“怎么现在才过来?”
白芳茗走到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先丢进来一个背包。
普通的帆布背包,上面还不知道从哪沾上的灰尘,李依嫌恶地挪了挪,生怕沾染上半分。
“找我什么事儿?”其实白芳茗心里也在打鼓,她怕李程的事情路凝之并未处理好,让李依纠缠上她。
李依也并不跟她东拉西扯,表面功夫是做给白洵看的,在她面前并无必要。
“前天你回白家,怎么晚上就离开了?”
白家外的那片坟场,日落后诡异离奇,普通人不会选择在晚上出行。
白芳茗随口道:“我学校有点儿事,提得比较急。”她也没必要跟李依解释得太清。
“是吗?”李依不太信,“那你下午,有见过李程吗?”
白芳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去藏书室拿了一本书,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了。”
那天她去藏书室的时候还碰到了九叔,那老头只忠于家主,白芳茗不敢不认。
只是后来九叔被白洵叫走,想必他是没有看到李程进了藏书室的。
李依目光锐利起来:“是你杀了他!”
“他死了?”白芳茗故作惊疑,蹙起眉头,瞪大了双眼,害怕地索起了脖子。
李依正在观察她,忽然手机响了。
电话对面哭嚎震天,片刻之后,才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
“依依,桑家人又来了,你再给我转五百万。”
“什么!”李依横眉竖起,“桑家是想钱想疯了吧。”
对面人急切万分,说话丝毫不客气。
“快点快点,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关键时刻,万一要闹出去可怎么办。”
李依美目一转,竟冷哼一声:“若是敢闹出去,就让他们全家去陪他的死鬼女儿吧。”
她身上散发出几欲凝成实质的恶意,白芳茗心跳快了几分,顿时知晓了这句在他人耳中听来不怎么高明的威胁,是真的。
李依挂断了电话,心情更加烦躁了。
“你不知道他死了?”她微眯双眸,血红的唇弯着,丝毫不比吃人的鬼要善多少,“我劝你不要跟我耍花招,实话实说,不然你要小心些。”
白芳茗微微低头,“不敢”与她对上似的。
“我确实不知道……”
她凝滞片刻,偷瞄一眼李依的神色,人魂争执似的纠结片刻,期期艾艾地开口:“李程,他老是纠缠我,那天他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没理他,一个人跑了。”
这是她一向在白家人面前做出的样子。
李依大抵是信了,收起了犹疑的目光,换上了不屑。
“看你也没这个胆子,行了,你走吧。”
她挥挥手,不耐烦地将白芳茗赶走。
白芳茗拎上帆布包下了车,幻影起步飞快,片刻之间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周围有人意犹未尽地品评着。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这样的人设,隐忍与低调,从来都换不回一丝一毫的尊重,或者说,在他们的眼中,白芳茗从来都是一个不必去“尊重”的人。
日光西沉,洒下大片金辉,公园的湖水一片波光。
白芳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脚边不知是哪个孩子掉了一块糖,蚂蚁成群结队地往来爬。
对蚂蚁来说巨大的糖块此时已经覆上一层密密麻麻的黑。
几只蚂蚁路过白芳茗的脚,企图翻越这座山巅。
白芳茗抖了抖脚背,蚂蚁掉在地上,半天翻不过身来。
再抬头时天已摸黑,散步的行人越来越多,小孩子们也出来了,成群结队地吵闹。
忽然有个小胖墩带着几个同伴跑来,发现了这群企图背走糖山的蚂蚁群,发出惊叫。
年幼的孩童们瞬间被吸引,有的捡了根木棍,有的拿出了水杯,不消片刻,便把那片蚂蚁搅扰得溃不成军。
白芳茗讨厌这样的吵闹,抬轿踩住小胖墩手中的木棍子。
“走开。”
“我不我不!”
小胖墩恼怒,使劲儿抽手中的木棍,却拉扯不动,肉脸涨成了红色。
他攥紧了拳头,就要往白芳茗的腿上锤。
白芳茗暗中用力,脚下一撮,拉动木棍,又猝然松劲儿。
这小胖子重心不稳,一下摔倒,趴跪到了地上。
他的手肘蹭出一片血痕,数只蚂蚁瞬间爬到了他的软肉上,逗乐了旁边的小伙伴们,忍不住咧开了嘴哭起来:
“呜呜呜……妈妈……”
白芳茗更心烦了,拎起包离开,沿着湖边散步。
湖水是一片浓绿,水草波澜,铺满了湖底。
“姑娘,姑娘。”
白芳茗回神,侧脸低头,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拄着拐杖,在她身边站着,满脸慈祥。
“怎么了?”
老太神情颇为沮丧,她掉了两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小姑娘,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您家在哪?”
这周围除了江大,都是居民小区。
老太颤颤巍巍地在兜中寻摸,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
“这是,这是我家。”
纸片上并没有地址,只有一串电话,上面写了一句话,“捡到老人请拨打此号码”。
白芳茗竟没有思考地竟拿出手机按照号码播出,“嘟”声格外绵长。
等待让人生厌,她往四周瞟去。
天幕愈发幽蓝,四周人来人往,但耳中,只有长长的呼叫声。
白芳茗眉头一跳。
电话忽然被接通了,对面有些嘈杂的噪声。
“喂?”
是一个温柔有些苍老的女声。
白芳茗还未出声,对面急了开口:“是你捡到了……老人吧,能不能……麻烦你把她送到……送到……翠微嘉园33号楼3单元104……滋——”
那股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蒙在水中,又闷又湿,听不清明。
“不要答应!”耳边一声脆响,胸前的烙印猝然发烫起来。
答应的话语卡在嗓子眼就要吐出,白芳茗使劲儿压着舌头对抗。
她对上老太的双眼,老人的眼白带着浑浊昏黄,眼头缠着血丝,瞳孔上蒙着一层水翳,看不真切。
老人的眼下失去了肉与脂,皮层堆积。
可这层层糙皮却一点儿也不干涩,反而是附着着水花似的,连根皱纹都寻找不到。
白芳茗握住手机的手开始发汗,老太的目光越来越古怪,耳朵上犹如蒙上了一层水雾,任何声响仿佛远在水面。
“孩子,你不愿意送我回家吗?”
白芳茗又控制不住自己想答应她的欲望,超高的灵感让这句话的诱惑力增大数倍。
她跟舌头较劲,用手紧紧地扣住双唇。
唇齿蠕动,嗓子不断发出呜咽声。
老太的表情愈发慈祥,夜光中她的身体不断充盈,面颊开始肿胀起来,泛出死白的光。
她伸出了手,揪住白芳茗的衣角。
滴答……滴答……
湿咸的水顺着这两根泡发的肉条濡湿了白芳茗的衣衫,那块衣袖染上脏污,泛出馊味儿。
沾上臭水的胳膊变得僵硬,快要控制不住,白芳茗心一横,牙齿咬上了不听控制的唇舌。
血的腥味儿漫出来,老太动作一凝,慈祥的眼神泛出幽光。
“孩子,你不愿意送我回家吗?”
她凑近一步,重复了一遍问话,语气之中满是威胁之意。
老太掉了几颗牙,黢黑的污水随着她张口不断喷出。
舌头上的疼痛牵动着白芳茗的每一根神经。
她紧捏了一把嗓子,忍痛着舌尖的剧痛,大声喊了一声“不!”
血丝溢出,老太脸上再毫无慈爱之色。
周身哗哗涌动出墨绿色的臭水,数枝水草疯长翻涌,瞬间遮挡月华。
那股控制白芳茗的力量消失,出现的则是另一股令人心颤、危险的诡异之力。
老太的身躯笼罩在缠结黏腻的水草之中,和蔼的银发被附着上了一层水绿的浮沫,身躯如灌水撑到极致的气球般鼓囊,五官漂浮在薄皮儿上,被抻拉出薄薄一层。
大水泡般的两颗眼球突出,灌满了浊液,滴滴答答,顺着眼角流。
白芳茗几欲呕出,肠胃揪成一团,灼烧起来。
她一把扯下胸口的木珠,口中默念了一句在古籍上看到的驱鬼口诀。
木珠子闪烁出幽微的光,在她的掌中的旋转。
猝然的疼痛从胸口炸裂开,瞬间传遍四肢。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裂着她的胸腔,掏取其中的能量。
木珠向老太飞去,幽火灼上水草的枝叶,烧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老太神色一凌,挥掌朝那木珠子拍去。
水草缩回片刻,随后疯狂地反扑上来,死死地缠绕住白芳茗的四肢,湿滑黏腻地攀爬生长,顺着她的肌肤毛孔,生出根系来,往血管中钻。
荧光消散,木珠瞬间化为虚影,消失不见。
皓月现身,红色的发带飘扬。
发带增长变宽,与水草缠斗起来。
老太见到另有一只老鬼,不惧反笑,浑身的力量徒然暴增,粘稠的绿水朝她涌来。
白芳茗被水草拖着,哗啦一声,拽进了水中。
腥臭的湖水淹没她的口鼻,眼前一片黑暗。
木珠重回她的手中,白芳茗捏紧了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