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忽然出现,坐在后座,望向窗外。
“这是白家的墓地?”
“嗯。”白芳茗从后视镜中看她。
女鬼神色郁郁,手指勾紧车门上的把手,挤住一片青白色。
出了老宅,苍翠的古林下掩埋着片片尸骨。
有碑无骨,亦或是有尸无坟。
一团黑影忽然从天而降,扑到挡风玻璃上。
白芳茗的右眼皮,轻跳了一下。
那团黑影抖了抖身躯,一双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眼睛露出,盯住车内的白芳茗。
它黑色的尖喙不停地戳着挡风玻璃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地嗡鸣。
挂在车上的玉牌挂饰不停地晃动,玉珠碰撞不断旋转起来。
白芳茗眼前发晕。
乌鸦不停地啄着,一次一次比一次用力,势必要钻穿那道玻璃。
鲜血几滴,落在了玻璃上,砸出圆形的花儿。
像天上下的雨。
在黑幕之中格外鲜艳。
“哇——哇——”
这只乌鸦粗劣嘶哑地叫喊起来。
白芳茗加速踩油门,仪表盘上的数字一动不动。
可车子仍然驶在荫蔽的小道上,望不见大路。
忽然,空中出现了大量的黑影,盘旋在车顶。
乌鸦张开大翅,接连落下,一齐啄着这片玻璃。
整个车厢震颤起来,白芳茗的头发丝都不安地摩擦绞在一起。
几十只乌鸦的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内的人,不眨一下。
像海中泄露了大片的油污,捂死了密密麻麻的鱼卵。
白芳茗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
她烦躁地按下车喇叭,企图用噪音驱逐这些乌鸦。
“又是你在捣鬼?”
车厢内一片寂静,女鬼没有回答。
雨刷砸上乌鸦的翅膀,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这群乌鸦瞬间腾起,扑腾着翅膀,落下大片黑色鸦羽。
它们并没飞走,反而飞来了更多的同伴。
车身一重,白芳茗感到车子下陷了一下,速度明显慢了。
数百只乌鸦一齐啄着车窗,耳畔尽是“咚咚”的闷响。
震颤袭击着她的大脑,难以集中起经历开车。
白芳茗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
后座上除了皓月,还坐着一个妇人,她怀中抱着一个血团,满手都是鲜红,一双丹凤眼上翘,滴出血泪来。
一股冷流扣住白芳茗的神志,她下意识地闭眼,紧握方向盘,猛踩油门。
心脏狂跳之中,她听到了妇人的声音。
“阿璞,你怎么不理我了?”
口腔不受控地分泌出大量唾液,白芳茗抄起车前放的香薰瓶,砸向后视镜。
刺鼻的浓香却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塞满了白芳茗的鼻腔,她喘不上气来,愈发昏沉。
再睁眼,后视镜歪斜。
可她还没松一口气,就看到挡风玻璃上尽是乌鸦的鲜血。
腥味儿透过玻璃,挤进车厢。
白芳茗尽力地忽视,背后却又传来呼唤的声音。
“白芳茗!”
那道声音幽晦,似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不要听。
不要停。
白芳茗不停地默念。
“白芳茗!”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这次是在背后。
“闭嘴!”
她猛拍喇叭,急促地吐出这两个字。
歪斜的后视镜在副驾驶的车窗上投出诡异的倒影。
它明明不再对着后座,可仍清晰地印出两道鬼影。
皓月的魂魄诡异地扭曲,攀援到白芳茗的肩上,贴上白芳茗的耳畔。
白芳茗眼前血红一片,她用力踩着油门,鞋子的硬边垫住纱布,脚上的伤口促然发痛。
“白芳茗!”
眼前被冰凉覆住,白芳茗闭住气息。
耳边的声音清晰又熟悉,她遽然瞪大了双眼。
明亮的路灯一颗又一颗燃烧着,车胎摩擦着路面,发出刺耳的轰鸣。
仪表盘的指针抖动,车内机械的电子音不断重复:“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白芳茗放缓了脚下的力度,电子音消失。
皓月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将后视镜掰正。
一脸好奇地问:
“你看到什么了?”
“又是你故意的?”
白芳茗看似恢复了冷静,但小腿肌肉仍然紧绷着,毫不松懈。
皓月摇头,一脸“受伤”的表情:“怎么会是我,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开的好好的,突然疯狂加速,还把雨刷打开了。”
雨刷“唰唰”有节奏地响着。
白芳茗拉掉开关,专心开车。
不再接皓月的话。
其实她一个字都不信。
不断有车从后面超过,白芳茗慢慢加速。
谁知刚加速到100,车子上下颠簸震动,发出剧烈的“嘭嘭”声。
白芳茗怒锤方向盘。
“你有完没完!”
刹车在高速公路光滑的路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响。
车子猛然前倾,停在了路中央。
皓月一脸莫名:“我连车都没怎么坐过,这真的不管我的事儿啊。”
白芳茗试图重新打火,可车子启动不起来。
她下车查看,左后轮瘪了下去,排气管冒着黑烟。
白芳茗不会换胎,拿了三角警示牌放在车边,打了道路急救电话。
奇怪的是,今天明明是个晴夜,交通事故却意外得多,拖车排到了第二天早晨。
白芳茗无奈地挂断电话。
夜风寒凉,草木的气息混合着空气中的灰尘与尾气颗粒,争先恐后地往人肺里钻。
经过坟地时那场“幻觉”的黑影仍然盘旋在她的眼前,血色模糊。
白芳茗走到车前,挡风玻璃完好,没有一点儿裂缝。
只是爬满了许多飞虫的死尸,荧光绿的翅膀与红色内脏混在一起,星星点点,又脏又恶心。
她点了一根烟,猩红在唇角燃起热度,驱散围上前来的蚊子。
盘山公路边种着驳杂的树木,映出恐怖的巨影,一簇牵牛花攀爬上栏架,花苞枯枯地缠皱在一起。
皓月现身,倚在栏杆上。
“你刚刚究竟看到什么了?”
一根烟燃尽,白芳茗把烟蒂塞进矿泉水瓶中。
她开口:
“乌鸦……”
妇人的面孔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夜风像曾经那张微凉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顶。
“还有鬼。”
“看着我的眼睛。”
皓月的手搭到她的肩上。
白芳茗抬眸。
皓月的眸子黑得发亮,瞳孔之间忽然出现一丝血红。
白芳茗仿佛被她统摄住了灵魂,陷入那片黑沼。
“呼……”
片刻之后,她吐出一口浊气,灵台清明,大脑轻松了不少。
“你刚跟我结契,神魂不稳,路过阴气重的地方就会受到影响。”
皓月解释道。
“哦。”
湿冷阴暗的恐惧如夜中的雾,攀爬附着在她的肌肤上,还未完全褪去。
这种恐惧的感受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白芳茗搓了搓手臂,不再回忆。
经历了两场邪祟侵袭,忽然松懈,生理上的疲惫滚滚袭来,白芳茗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
她绕过车后,准备回车上躺着小憩一会儿。
一道刺目的灯光直逼而来,发动机的嗡鸣声越靠越近。
眼睛被刺出泪水,危险临近,白芳茗身体一晃,失了平衡,狠狠地摔倒在地,还滚了半圈。
塑料警示牌被撞飞又“哐镗”摔在地上,车上的人才似回神,踩下刹车。
银白色的梅赛德斯制动优秀,离白芳茗车屁股不到半米的距离刹住。
白芳茗倒吸一口冷气,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
车停了下来,里面的争吵声静默了瞬间。
白芳茗从地上爬起来,米白色的衬衣上尽是脏污,手肘被擦出了一道血痕。
“天,你撞到人了!!”一道女声尖利又崩溃地响起,声音打着颤。
随后,车门打开。
女人快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虚虚地踩在地上,脚步慌乱,扒着车门才不至于让她摔倒。
驾驶座上的人也下来了,她的及肩短发染成金色,一侧的耳朵上带着一颗耀眼的黑钻。
她冲到白芳茗面前,急切地问:“没撞到你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芳茗正低头揙着受伤腕口的衣袖,闻声抬头。
女人撞入一双清冷侬丽的眸子中,一时吃惊,话打起了结巴。
“我带你去……去医院……”
与她同行的那位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制服,领上的丝带结表明她是一位空姐。
她比金发女人更焦躁担忧,上来便抓住了白芳茗的手臂。
“小姐,有撞到你吗?哪里疼?要不要紧?”
白芳茗指指自己擦伤的手腕,嫩肉中夹杂血丝与碎石。
“没撞到我,我没事儿,就是没站稳摔了一跤。”
“那就好那就好。”
刘婧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去车上找东西。
“你把药箱放哪了?”
“还是你以前放的位置。”叶文思皱眉,眼神却盯着白芳茗不动。
“哪有!”刘婧抬高了声音,“我都说了让你一定要把药箱放好,不要乱换位置,你为什么不听!”
她接连不断地输出着,从药箱扯到了别的方面,轰鸣的车流中夹杂着她不安又混乱地抽息声。
连白芳茗都听出来了,这个空姐的情绪正在一块一块地崩塌。
她尴尬地皱眉,迫切地想要离开。
皓月消失不见,白芳茗当着外人的面,只能将怒气暂时咽下。
“你够了!有完没完!闭嘴行不行!”叶文思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吼了一句。
刘婧如被掐了脖子的鸡,瞬间屏息,呆呆地望着副驾座位上被翻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
叶文思搓了搓指尖,不再理刘婧,问白芳茗:“小姐,你车是坏了吗?”
“嗯,车子抛锚了。你没看到我放的警示牌吗?”
白芳茗不满地望向远处碎成几片的警示牌残片。
“抱歉……”叶文思面色发窘,“我和朋友在吵架。”
她连忙又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车子的事情我找人来处理。”
说着,她拿出了手机打了道路事故电话,又找了相熟的保险公司。
白芳茗的手腕发痛,她迫切地想离开这个还属于白家的山头。
这里的一切让她厌烦与畏惧,她迫切地想快些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
白芳茗坐在上了后座,叶文思积极地和她聊天,她疲惫难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副驾驶上的刘婧靠在车窗上,杂物被扫了一地,全都落在她的脚边。
她木然地盯着窗外划过的景象,一直嫌冷似的抱紧着肩膀。
车上有一股浓郁的车载香水的气息,甜得发腐,令人难以喘息。
车前排的二人仿佛已经习惯。
白芳茗开了车窗,冷风顺着细缝儿灌进来。
可那股甜腐的气息怎么也冲不淡。
胸口的木珠子隐隐发烫,白芳茗心下有些不安。
“叶小姐,不用送我去医院了,我没有被撞到,你直接送我回学校吧。”
叶文思透过后视镜看向白芳茗。
“那怎么行,还是要检查一下才好,万一内出血了可怎么好。”
这个动作令白芳茗想起了刚刚在后视镜中看到的鬼影,贴着皮质座椅的脊背渗出冷汗。
“你没有撞到我,我只是……”她顿了一下,在心底骂了两声皓月。
“我只是太害怕了,往边上跑得时候摔了一跤。”
胸前的木珠子温度骤然升高,似乎是知道了白芳茗在骂她而抗议。
“我上午还有事情,麻烦你把我送到江大吧。”
白芳茗冷硬起来,不论叶文思怎么说,她都坚持不去医院。
叶文思无法,只能答应了。
江州大学就在进城不远的海边,又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学校门口。
叶文思拿出手机:“白小姐,加个微信吧,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
她已经亮出了二维码,白芳茗不想多跟她纠缠,扫了她。
银白色的梅奔离开,白芳茗刷开学校的大门,进了此时寂静无声的学校。
大门口并无保安门卫值班,刺眼的大灯遮蔽了“江州大学”的标志。
白芳茗朝宿舍方向走去,脚步在石板路踢踏出“哒哒哒”的轻响。
夜晚的校园中寂静得吓人。
路边的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响动格外清晰。
昏暗的小灯照不亮草垛,叠加着树木的阴影,藏污纳垢。
白芳茗加快了脚步。
她打着手机灯光,眼神不瞟任何地方,盯着那一小片亮处。
忽然,背后出现了一道暗影,随着不断地靠近,逐渐膨胀。
耳边的窸窣声停了,只有白芳茗沉闷的脚步声。
“喵——”
一团黑影从白芳茗的身后窜到脚前来,绕着她转个不停。
“喵——”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白芳茗卸了浑身紧绷的力,弯下身子揉了一把小猫。
黑猫浑身的皮毛柔软,散发着温热。
它跟着白芳茗的身边绕圈,像是饿了,不停地喵喵叫。
一天的疲惫与恐惧都被这团柔软的生物吃下,白芳茗不由地露出了笑意。
她一直带着它走到宿舍门口,到里面的自助贩卖机上买了两根火腿肠拿出来喂它。
小猫在宿舍楼门口逡巡着,不再跟着她进去。
黑猫吃了肠,高傲地抬起眸子,双色的竖瞳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猫爪子抓住她的鞋,咬上了白芳茗的裤脚,还纠缠着不让她离开。
“乖,吃饱了吧,我也要上去休息了。”
白芳茗起身,黑猫依旧揪着她,口中发出“嗷呜”的叫声。
“乖,再给你买两根肠,我真要走了。”
她又买了几根火腿肠,剥好皮放到一边,不舍地顺了一把小猫的脊背,最终按了电梯。
索道刺啦地发响,数字跳转到1,电梯门缓缓打开。
黑猫喵喵叫了几声,没有跟她一起,最终也没进楼,一溜烟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