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的身躯冰凉,散发着阴寒。
她贴着白芳茗恶语,却感受不到一丝流动的气息。
一股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白芳茗的前胸后背,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皓月想明白了。
她更不可置信:“你更改了咒语?!”
“是。”
“我只是试试,没想到还真成功了。”受制于契约,女鬼不会再伤害她。
四下寂静,白芳茗的心跳也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你怎么会……”
皓月忽然想到,白芳茗经常在这间老藏书室读古籍,能读到那些咒语也不奇怪。
她原本想与白芳茗结活契,这样的契约虽然对她帮助小,但受到的限制也小。
现在因为白芳茗的私改,成了魂灵绑定的深度契约,鬼魂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愿,相同地,主人要提供一半的阳寿来温养魂魄。
契约已成,皓月和白芳茗都不能再修改。
她忽然阴恻恻地笑了,放开了白芳茗:
“等你死了,我就能顺利地把你的魂魄收走。”
白芳茗瞥开了眸子,假装不在意这只女鬼在说什么,向李程走去。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
皓月已经收拾好情绪,目光颇为有兴味地在白芳茗与李程之间流转。
她丝毫不觉得随意杀一个人有什么问题。
白芳茗收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攒住,不知道契约她这件事究竟正确与否。
“杀了他会惹来太多麻烦,我可能连白家都走不出去。”
李程在白家并不算透明人,尤其还有个难缠的姑姑李依。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指向李程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倒锥形的黑色挂坠,锥形的四面都刻着咒文。
“这是囚禁和驱使小鬼的钉魂锥,他的这个三面锥,封印着三只小鬼供人驱使,也相当于一种契,只是小鬼能力有限。”
“……”
白芳茗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被缠住的窒息感还未散去。
皓月在空气中绕了绕手指,那根发带立马飞到李程身边,吊起他的脚,绕着他的身躯翻涌。
她手指一动,发带随着她转动,晕过去的李程横肉颤抖,仿佛发带边镶着利刃,不断地割着他的肉。
皓月把对白芳茗的不满全都发泄到李程身上,不一会儿李程便浑身簌簌,冷汗顺着发丝如缕地滚到地上,进气多出气少了。
“别把他弄死了。”她冷眼觑着倒挂着的李程无力地吐出舌头,反胃之感再次涌现。
“他的这块上面裂纹布满,顶端还加持了放大鬼物凶戾的符文,很容易让恶鬼失控,被人发现了,也只能当成他不小心喽。”
皓月笑笑,眼角浮现出不屑于嘲讽。
“毕竟,哪个无名恶鬼敢在白家作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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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水珠落在女子的乌黑发丝上,长发成缕地披在白皙的肌肤上。
白芳茗抚摸着打湿的发丝,不断回想着刚刚那血腻腻的长发鬼缠住喉咙的感觉。
她打了个冷颤,后怕袭来。
将控温的开关调到了最大,皮肤被热水熏得发烫刺痛,那股渗人的寒意才消散了些。
白芳茗关了水,用手抹开浴室中镜子上沾满的雾气。
李程打的那个巴掌印愈发明显,肩膀上也有几片青紫,最严重的是脚跟的擦伤。
皓月吸走了长发鬼的伤害,却无法让人为痕迹消失。
白芳茗的后脑勺发疼,太阳穴突突地乱跳,温暖的水雾阻碍着换气扇工作,她有些发晕。
忽然,她注意到了胸前那颗艳红的圆斑。
准确来说,不是完整的圆形,它像一轮渐盈的凸月。
白芳茗摸上这块红斑,不痛不痒,但瞬间,她感应到了女鬼皓月。
这只鬼正躺在她的床上,闭目养神。
“……”
红斑的大小与那颗木珠一致,也许正是木珠发烫,印在了这里。
白芳茗裹上浴袍,找出药箱处理脚跟的伤口。
她用棉签蘸上碘伏,轻轻地沾着伤口。
白芳茗痛得脚趾蜷缩,手都发起了抖。
“啪!”
放在沙发上的碘伏瓶盖被她的动作晃掉,竟然立了起来,沿着地板向远滚动出去。
“唉……”
白芳茗下意识地去抅它,可痛得木了的脚一动,她控制不住地重新跌坐回沙发。
瓶盖顿住,一双精巧的绣花鞋出现在白芳茗眼前。
皓月弯腰,拾起那个小瓶盖,放回沙发上。
白芳茗抬抬眼皮,发现女鬼那身破烂的红色裙子修复完整,脖子上戴着红绳穿着的一颗与她一模一样的木珠子。
她道了声谢,继续给伤口上碘伏。
周身一凉。
皓月走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倾身。
“你干什么?”
白芳茗看到女鬼眉角有一颗红色的痣,这距离好近。
她抗拒地向后仰。
皓月弯着眉毛,继续靠近。
白芳茗身后就是沙发靠脊,她抬手推开了皓月。
褐色的碘伏药水飞溅到她鲜红的衣裙上,瞬间消失不见。
白芳茗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皓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你是我的主人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着,白芳茗感到脚踝一凉。
皓月执住了她的脚腕。
淡淡的冰凉气息顺着她的手指涌入伤口之中。
灼烧的痛感瞬间被缓解了许多。
白芳茗下意识地蜷起脚趾,小腿起了一层颤栗。
皓月慢慢蹲下,取了一根新的棉签,沾上药水,仔细地为白芳茗擦拭着伤口。
她吸吸鼻子,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又观察着药瓶,勉强读出了上面的几个字,却看不懂是何意思。
皓月揪住伤口边缘了一片死皮,慢慢地撕扯。
“嘶……”
白芳茗浑身打了个抖,痛感才顺着小腿刺入大脑。
粉嫩的肉和鲜血一同流了出来,皓月直勾勾地盯着,一用力,完全扯下了那片死皮。
“你!”白芳茗横眉,一滴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流出,她来不及擦,腿脚蜷缩,挣脱皓月的手腕。
皓月却不松手,拉住她的脚踝,低头对着那处伤口吹气。
“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
她是鬼魂,并没有吹出气来,那股冰凉感顺着手指,摩挲着传入被嵌住的脚腕。
这一瞬间,白芳茗竟然瞥到了女鬼眼中的片刻柔情。
她浑身一抖,找出药箱里的纱布,收回自己的脚。
“可以了。”
老宅之中并没有治疗擦伤的药膏,她只能用碘伏先消毒,包上纱布,等离开了再去买药。
今日大姐白芳芮回来,白洵要举办家宴,白芳茗不能缺席。
她收拾好了药箱,换件衣服,往东边她名义上的母亲路凝之的院子去。
跨进路凝之院子的小门,茉莉染香了这片空气,驱赶走了萦绕在白芳茗鼻尖的血腥味儿。
路凝之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立在暗红的花丛中给月季花浇水。
这丛黑巴克颜色格外幽深,只有日照充足的地方才能将黑巴克养得如此之好,可这株黑巴克却生在一片背阴的土包上。
路凝之只会精心照顾这束花。
她看见白芳茗来了,只淡淡地抬抬眼皮,并未放下手中的喷壶过来。
花园中的小路泥泞,白芳茗走到那株花前。
娇嫩的月季好似忽然攀长,旁侧伸出一道道利刺,在她的小腿上刮出了血印。
“我晚上就要离开。”
路凝之说:“已经安排了明天早上的车送你。”
她们的交谈完全不像一对母女,冷淡至极。
实际上,路凝之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从未照顾过她,甚至还与害死她的生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她们在白家,是一体的。
“我晚上就要离开。”白芳茗重复了一遍。
路凝之均匀地将水珠喷洒在花苞上,黑色的骨朵泛出油亮的光。
白芳茗又想到了长发鬼的头发。
她背后阴渗渗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胃中又开始翻滚。
路凝之扫过她的小腿,眼神落到了她脚踝缠着的纱布上。
“你怎么了?”
花上的一滴水流到白芳茗的脚背上,她的伤口发痒起来。
她憋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把李程打伤了。”
话出口的那一刻,巨大的后怕爬上白芳茗的脊背。
李程那样熟练又下作的手法,他绝不是第一次用三凌锥里的鬼怪害人。
她站在这片浓香之中发了抖,不由自主地出神回忆起藏书室中发生的事。
从壶中倾撒出的水珠在空中凝滞了一秒,路凝之把洒壶放到地上。
“在哪?”
“藏书室。”
路凝之沉思片刻,道:“先去参加家宴,晚上你开我的车离开。”
“好。”白芳茗搓搓手臂,咬住唇边的软肉。
路凝之侧身,离开了这片花丛。
“走吧。”
白芳茗怔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片刻之后,她看向那朵黑色的花苞,揪掉了这颗饱满的花头,随手扔在泥中。
“啧。”
皓月在她耳边嗤笑了一声。
白芳茗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路凝之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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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芳茗按时间到和晖堂去,许久不见的大姐白芳芮带着姐夫周铭回来了,也端庄地坐着。
白芳茗和他们打了招呼,白芳芮淡淡点头,姐夫周铭笑着跟她问了好。
她寒暄了两句,坐到了母亲对面。
餐厅之中诡异的安静,一旁的佣人竟然有序地将佳肴摆放到餐桌之上。
用餐前的宁静被三太太李依的到来打破,她涂着张扬的烈焰红唇,比端庄的路凝之要年轻许多,像一位不到三十岁的□□。
李依像是没有看到餐厅之中的众人一般,直接走到了上位,坐在了主位之下的第一个位子。
白芳芮脸色瞬间一变,冷声道:“这是我妈的位置。”
李依斜了一眼她,笑出了声:“哦。大小姐先把你妈从灵堂里请出来再说吧。”
她屁股坐得牢,丝毫不动。
白芳芮一把握住了餐盘中的叉子,如果不是周铭拉着她,那把叉子可能就要塞到李依的嘴里了。
她松了手,叉子“叮当”一声,落回了盘子中。
“三妈,我妈一天没死,你就一天没资格做这个位置。”
“那就等家主来了,让他说我有没有资格。”
李依仗着为白洵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而嚣张,丝毫不惧出身背景高的大小姐白芳芮。
白芳芮瞪她,气鼓鼓地。
周铭安抚性地拉住了她的手。
家主白洵拄着一根黄花梨手杖走了进来,他并不迟缓,那根手杖上的鬼脸结疤,增加了他周身诡异威严的气度。
白芳芮冷声说要保留母亲的位置。
白洵扫过李依,她忙说:“我想跟苍儿面对面坐。”
他皱眉,看了一眼白苍位置的空缺,说:“你坐到后面去。”
李依颇有不甘,只能让了。
白芳茗喝了一口面前摆放的她根本不喜欢的苦茶,敛住了嘲讽的眸子。
这座古宅子,里面住的人也是古的,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古味儿,再好再雅的熏香也压盖不住。
白芳茗饿了,她抬眼看钟。一不小心对上了白洵手中那根手杖的杖柄——凶猛的眼镜王蛇的蛇头。
蛇眼是两颗天然形成的黄花梨鬼眼,格外的诡异。
她匆匆瞥开视线,那股被鬼眼盯上的悚然之感仍在。
沉暮的钟忽然敲响了六声,白家一月一次的家宴要开始了。
白苍姗姗来迟,一落座李依便究根结底地盘问他去了哪。
十五岁的半大男孩最讨厌家长对自己关怀备至、指手画脚。
他并不理李依,捏紧了刀叉,金属划过瓷盘,发出刺耳的噪声。
“谁要吃法餐的,难吃得要死。”白苍皱着眉表示嫌弃。
李依被儿子落了面子,浑身散发着不悦:“不是你说要吃鹅肝的么?”
白芳茗切下一片鹅肝,填入口中,她吃不惯内脏,忍着恶心,还是吃完了。
这个家中唯一有特权的人便是白苍,他把餐叉乒乓一丢,说了一句“饱了”,离开了座位。
白洵不对他发火,反而嘱咐管家,再给少爷做一份他爱吃的。
白芳茗看着眼前精致摆盘的菜肴,更加反胃了。
这个阴气森森的大家族,建筑是古的,人的思想更是古的。
白苍离开,白洵用餐到一半,开始关心起了大女儿。
或者说是大女婿。
他们叽叽喳喳说着些家族内部的事情,将女人排出在外。
白芳茗装作被面前美食吸引的模样,竖起耳朵专心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周铭用餐礼仪得当,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
“这次过来除了陪芮芮回来看你们,还有就是去江州处理点儿事情。”
听到了“江州”,白芳茗的刀叉顿了一下。
她正是在江州上大学。
不过江州向来是白家在管,怎么轮得到他插手。
白洵也有同样的问题。
“不是外人请托,是家里一个姑娘,在江州大学上学,许久联系不上了,正好芮芮要回来,母亲叫我顺便来看看,也跟爸爸您说一声。”
如今的夏国,玄门势力衰微,几个庞大的家族把持着几方,互不干涉。
周家不如白家,但周铭是这些年轻人之中的佼佼者,灵感出众,而白家唯一的男丁白苍不过十五岁,天赋一般。
白洵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他,借此笼络他。
白洵听罢,拧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他每过一天,便老一岁,看着朝阳般升起的新一辈,心底忌惮无比。
“说起江州大学,小茗也在那儿上大学,到时候可以找她。”
周铭礼貌地对白芳茗笑笑:“那就麻烦二妹了。”
“不会。”白芳茗同样回了一个假笑。
白洵忽然注意起坐在后面的二女儿。
她穿着素衣,已然显示出貌美。
皮肤白皙,弯眉俊俏浓密,有一双随了母亲细长上翘的丹凤眼。
白洵向路凝之问道:“小茗今年二十了吧。”
“小茗刚过了二十二的生日。”
白洵没有分毫记错女儿生日的尴尬之情,一双利眼如他手杖上的鬼眼一般,上下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女儿。
白芳茗如同被恶蛇盯上了,后颈竖起了一片汗毛。
白洵语气颇为柔和,问:“许家的小公子也在江州大学读书,小茗你认识他吗?”
白芳茗摇头。
“那就多去接触认识认识,你也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
头顶的水晶吊灯散落出柔和的光,手中的刀叉反射出冷茫,不算尖利的刀刃上沾染着浓稠的红色酱汁,像是人的鲜血。
白芳茗停止联想,温驯地点了点头,白洵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她将沾满酱汁的沙拉塞进嘴中,一下一下细细地咀嚼到软烂后再咽下去,似乎在品味每一种菜的滋味。
白芳茗的侧腰滚烫,口袋之中的木珠子隔着一层薄衫,发出炙热的温度。
一顿折磨人的家宴又结束了,白芳茗站在最后,等大家都离开了才能走。
路凝之把一串钥匙放到白芳茗的手中,悄声说:“路上没有灯,不要停。”
屋子外刮起了阴森森的寒风,一众人的背影虚虚,逐渐变成一片鸦羽,消失不见。
她回了屋子,拿好自己的背包,趁着月色朦胧,开车离开了老宅。
宅院建在山上,一开出大院,几只老鸦凄厉地叫着。
白芳茗瞄了一眼窗外,月亮隐去,天色被张牙舞爪地巨树遮蔽,墨黑一片。
她打开了大灯,可只能照亮前面一两米的距离。
忽然,几道黑影迅速窜过,被车灯无限地放大。
白芳茗眼角一跳,握紧了方向盘,用力踩下油门。
路凝之的话回响在耳畔,她不敢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