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时，无尘已经拉着白芳茗进楼欲上天台。

以往锁住的栅栏门铁锁垂挂着，门和锁在凉风吹拂下不断碰撞出哒哒的响声。

天台的水泥地板上积着一滩滩污水，无人问津的角落爬满了灰绿色的野苔，边角堆砌的泥土无人侍弄种植，挤满了杂草。

无尘的罗盘一到天台便飞速地旋转起来，转满四周后，对准了西北角的一片阴影。

那个角落摆了三个破口花盆，里面填满了泥土，却寸草不生。

无尘把花盆中的泥土全都扒拉出来，湿黏焦黑的土散发着腥臭，盆身内壁画满了各式奇怪的字符咒文。

三个盆底都有东西，发绳、项链还有一枚纽扣，全都是女人的款式。

“这是驱凶镇戾的法阵，布置的位置精巧，可以防止横死的人化为厉鬼寻仇，只是镇压住了魂，也就困住了鬼，无法让她投胎转世。”

手指中的灰泥吸附着肌肤的温度，越来越冷，无尘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把手擦干净。

“有人很怕她变成厉鬼回来复仇，才布下这种法阵。”

白芳茗忽然想到什么，扯过许珩手中装着罗一诺资料的夹子，一字一行地读罗一诺的就读信息。

三年前，罗一诺从云城大学考入江州大学的文化研究所，导师为文字学教授洪山……

洪山教授，也是于菲学姐的导师。

正是那天她早上在文化所看到的那位儒雅的老师。

天台阴湿的霉斑仿佛顺着脚攀爬上她的身躯，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猜测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无尘打破天台的法阵，又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驱散天台上罗一诺残存的怨气。带着罗一诺的头发和随身物品回了紫光寺，打算为她供奉一盏莲灯。

他交代白芳茗要留意于菲的魂魄，如果是受到法阵或是残存的怨气，难保不会再成厉鬼。

楼下已经被警戒线圈住，学校的工作人员冷着脸驱散周围看热闹的学生。

装在兜里的手机不停的振动，各种群里都在议论或是不让议论这件事。

白芳茗透过那个半米高的挡台往下看，红红黄黄模糊一片，那是于菲的尸体。

面前的一滩烂肉，在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

白芳茗记起她把旧书交给自己时，黄色裙角扬起，微笑的模样。

她的书上有很多笔记，字迹隽秀，一笔一划都是认真的思考。

像吞吃了一个酸苹果，回味时苦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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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员和警察轮番对白芳茗问了话，等再回到宿舍时，夜色已经垂下，团团云朵蒙蔽了月色。

白芳茗肠胃绞痛，却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按下顶楼的电梯，电梯监控雪花闪烁了半秒，皓月的气息浮现。

电梯屏幕播放着一个医美医院的广告，聒噪吵嚷。

皓月瞟过那个广告，目光定在白芳茗的后脑。

“你跟她关系很好？”

白芳茗摇头：“点头之交。”

“阿璞。”

她忽然又叫这个名字，白芳茗回头，对上她那双收起了轻佻的桃花眼。

皓月说：“你可真不像块石头。”

清苦又淡薄的香气包裹住白芳茗的心脏，稀释掉那里纷杂的酸涩，她读懂了这个味道，是拨开柚子皮时散发出来的香气。

白芳茗轻轻挑动眉睫，收回目光。

有什么覆住了她的耳朵，耳畔的广告声也不再那么吵闹。

“二十一层到了。”

电梯播报楼层，扇门应声拉开。

栏杆门被缠上锁链，还遮挡了深色的塑料纸，“请勿靠近”几个大字贴在门上，由胶带封死。

白芳茗调动体内的灵炁，凝聚在指尖，回顾着那日皓月的灵流包裹住她手指的感觉……

锁子“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白芳茗解开缠绕了三圈的铁链。

冰冷的铁锁渐渐湮灭了指尖的热度，白芳茗推开了折扇封住的门。

天台空空如也，坑洼中的水还未全干，像几滩可怖的黑影，匍匐在地上。

“新死的魂魄可能会破碎还未凝结，你可以试着念咒召灵。”

皓月结出一个指示天地手势，传授给白芳茗招魂的口诀。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虚惊怪异，失落真魂。”*

灵炁如雾般在身边涌荡，敕令一出，指尖的光团呲花一般炸开。

片刻之后，天台上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于菲的魂魄像一只单薄无绳的风筝，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落到高楼之下。

她慢慢回头，柳叶弯眉蹙着，愁容满面。

新魂还有几分恍惚，她看看白芳茗，又向下看去。

楼下种的灌木小树成了篮球大小，她吓得一擞，脚下慌乱，差些踩空。

皓月施法，束发的红发带飘出，一把勾住她的魂魄，带到白芳茗面前。

“我怎么会，在这？”她轻声问。

皓月收回发带，她还未能适应这转瞬的飘忽之感，手脚发软，跪坐在地。

“这是你跳楼的地方。”

皓月回答她。

于菲怔然点头，转瞬间，潸然泪下。

“是啊，我已经死了。”

白芳茗躬身，蹲到于菲面前，忍不住想要给她递纸巾。

摸到兜的手又缓缓收回。

她试图触上于菲的面颊，伸出去的手却如同触上一片冰凉的空气。

于菲的魂魄虽未散，却不会运用魂力锻塑自己的魂体，阳间众人无法直接触碰到她。

阴阳两隔的“隔”字，原来有这样直观的体现。

白芳茗收回手，问：“你怎么会……怎么会跳楼？”

于菲无声流泪，唇角微微抖动，动了动喉咙，却没吐出一个字。

皓月忽然开口：“你认识罗一诺吗？”

于菲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似乎是想止住哭泣，脸上的泪痕瞬间消失。

“她是我的同门学姐，我知道，她也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她站起来，意识一转，她又飘到了天台边，半张脚掌悬空。

夜风拂来，她披散的发丝纹丝不动。

“我最近总是想起她，本来只是想隔着铁栏看看天台是什么样子，打开那把生锈的铁锁，再回神时我就已经站到这儿了。”

“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走马观花似的在眼前重复，我不知道这一刻不跳下去，我还能做什么选择。”

她看起来平静，可记起死亡的痛苦与现实的悲哀，焉能不恨。

黑色的雾气弥漫在她周身，怨气化作黑色的胶质，粘稠地附着在她的魂体之上。

于菲向下望去，神思恍惚，一脚踏出。

一道大力，忽然扯住她下坠的魂体。

白芳茗手掌灵炁四溢，紧紧地攥住于菲的魂。

“不要，不要学姐。”

魂体落下，感受到的痛是同样的。

白芳茗把她拉下来，紧紧地攥住她的小臂。

缓了一会儿，她皱着眉问道：

“是因为你们的导师吗？”

于菲惨然一笑，点了头。

只这样一小会儿，白芳茗储存的灵炁消耗了小半，背后渗出了冷汗。

她修行的时间尚短，加之现今天地之间的灵炁极少，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做到如此，已是令皓月瞠目的天赋。

皓月翻出左手手掌，一团灵炁凝聚成火，散发出迫人的力量。

“罗一诺含冤自杀，又因为你那导师在此布阵，饱受缚地之苦，不断重复跳楼，痛苦无比，你才会被引诱自杀。如果你愿意把你的天魂地魂交给我，我们可以帮你报仇。”

“报仇？”于菲错愕地吐出这两个字，神情却比临危高楼却要落寞。

“他不会留下证据的，你们怎么为我报仇。”

她新死未久，甚至还不能算是厉鬼，仍然保留着人的思维。

“更何况，我并不是个完美受害人。”

“我接受过他的金钱，享受过他带来的便利，甚至还在他的帮助下发了论文。”

她陷入回忆之中，每吐出一个字，身边的黑雾涌动，属于人的情绪一寸寸减少。

外人眼中的洪山总是带着儒雅的微笑，穿着洗得干净不显名贵的衬衣，博识风趣。

这样的表象，甚至让于菲时常相信他所说的，是自己“引诱”了导师，才让他背弃道德，抛开底线，和学生纠缠在一起。

不然这样的高不可攀的带着神性的男人，为何会选择她呢？

于菲脸颊抽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我可以毕业了啊，还有不到一年，我就能毕业了，就可以离开他了，我会有优秀毕业生的头衔，就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她说不下去了，幽幽地呜咽着，幽怨的声音在夜中格外悲戚。

这个社会总是对女人要求更苛刻，她需要完美无缺，不断自证，才能获得一星半点儿的怜悯。

一旦她本身不能证明自己是一捧无暇的水，那她遭受的一切仿佛都是活该的。

天台上的空气忽然波动，这里的异动竟引来了雲姬。

她手执玉环，漫步走来。

“今日恰好路过，感受到这儿有新丧之鬼，我顺势收走。”

白芳茗向她打招呼，她点头示意。

在她的目光扫到白芳茗背后时，猝然怔住。

她看到了皓月。

皓月丝毫不惧，并未钻进木珠之中。

上官雲并未多言，转而关注这道未散去三魂的新鬼。

“阳寿已尽，早入轮回吧。”

于菲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天幕，恍惚地说：“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我不想，不想死。”

雲姬手中的玉环发出微微荧光，飞至魂魄头顶，威压笼罩到于菲身上，声音微冷：“可你已经死了，因果已定，不要留恋人间。”

血丝霎时间攀满于菲的眼眶，她竟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他伤害了那么多人，死的竟然不是他，这是什么道理？”

雲姬走近一步，轻声说：“他死之后，必会有地狱惩治，而人生前命运，则由命簿决定，这，才是天地万物的道理。”

“他都死了，就算能受到惩治，于活着死掉的人来说又有何意义。”

瞬间，她眼中的血线竟爆裂开来，流出两道腥臭的血泪——她要化身为厉鬼。

只是她周身的戾气还未化作足以伤人的利剑，雲姬的玉环荧光大盛，落到于菲的魂体之上，将她死死套牢。

于菲不甘地挣扎嘶吼着，人类的清醒理智全然消失。

雲姬手指一攥，玉环迅速勒紧她，柔柔的光将她包裹住，净化着她身上的凶戾。

“这边是厉鬼，纵使生前行善柔弱，一旦成为厉鬼，便毫无人性。”上官雲下手毫不留情，并不理会于菲凄厉的哭声。

不足一分钟，两道光团便从于菲的魂体中飞出，隐入天幕落入土地，仅剩的人魂被圈禁在环中，随后也被收入玉环。

“生死有命，众生皆苦，滞留在阳间，总归是有违天道之事，妄图以己身搅弄阳间秩序，更是大罪一条。还望日后白小姐见到这样的鬼魂，能够送他们早入冥界。”

她对白芳茗说，却意有所指，眼神落在皓月的身上。

皓月冷哼一声，桀骜地挑眉：“上官雲，你是做冥主的走狗做上瘾了吧。”

气氛剑拔弩张，但谁也没有贸然出手。

她们都是上百年的鬼王，不知底细，难辨深浅。

上官雲展出一个冷而冰的微笑：“逆天而行，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好自为之。”

她再不欲多言，向白芳茗告辞了。

空气再次浅浅波动，她消失不见。

白芳茗走到天台边，站了上去，望向下方。

夜风簌簌，带着秋日的寒，此刻却无比刺骨。

“天有天道，人有人法，但为什么会这样？”

这短短几日，她窥探到了天地轮回的法则，同样也窥视到了，并不是所谓的修好事，结善缘，有好报，也不是今生修德，来生必报。

地域十八层中恶鬼的苦，也难偿他们生前给人带来的痛。

皓月站到了她身边，同望向“深渊”，说：

“我自有意识之日起便知道，天亦无道，我修得便是逆天而行。”

白芳茗看向她，眸中含了一汪秋霜。

“我想帮于菲和罗一诺惩治那个畜生，帮她们报仇。”

“好。”

她的长发随风飘动，拂到白芳茗的面颊上，有微微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