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雅的和室内,障子纸的拉门像被火焰烧灼般褪去形状,金色的夕阳穿过灼烂的洞口毫无阻碍地铺进来,照映出室内人的影子。
“啊!”
面对从未见过的惊骇情景,奉茶的侍者不禁惊慌失措。手中瓷白的茶盏脱手而落,噔地碎裂。
静坐在茶几前的白发的瘦削少年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下一秒,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身前。
“大人,您回来了。”白发少年恭敬地低下了头颅。
高大的男人似乎想起来什么,慢慢回应道:“是你啊,里梅。”
侍者噗地跪下,颤颤巍巍地低着头。
“我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
里梅回答:“大人,约莫一个月的时间。”
“原来如此。”他倏然一顿。
下一刻,置放在地上的香炉被呼地被掐灭,在空气中遗留下长长的片薄丝缕的烟痕。
墙上水墨丹青的工笔挂画沾染上了点点血色,侍者像失去生命的人偶一样倒下,撑大的白色眼球几乎要从他的眼框中迸裂出来。
“难怪有种让人不快的味道。”
两面宿傩收回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跨进门。
里梅招手示意门外的仆人清理。
高大的男人轻易地扯落掉笼在身上的不合身的白色和服,背对着身问道:“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外面有一些响动。”
里梅道:“是石姬城主,他召集的为了乞求您光降的祭祀,需要阻止吗?”
“还真是无聊的东西。”
两面宿傩挥手,问道:“那些咒术师呢?没有动静吗?”
“您不在的时候,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咒术师找上来,不过都没什么麻烦,只是那位城主却吓坏了。”
“其他的呢?”
两面宿傩抬了抬眼皮。
“我听闻了您去寻找四魂之玉的事情。”里梅皱了皱眉,终于开口:“据那些卑劣的咒术师的谣言,有一位女性咒术师将您打败了,您身负重伤需要四魂之玉。”
“哦,这是事实。”
里梅惊讶地看着他。
“不过她不是什么咒术师。”
“里梅,你看不出来吗?”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他手中的咒力如火焰涌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汹涌澎湃,映照着他饱含邪性与野性的脸。
“但是我比任何人类都更了解诅咒。”
**
我走在荒芜的草道上,灰蒙蒙的青光笼罩着森林的边际。这儿显然人迹罕至,繁茂的杂草顺着狂风的方向肆意生长,几乎没过我的膝盖。
我走的艰难,速度也不快,毕竟逐渐僵化的四肢并不那么容易使唤。
变成魔女之后的魔法少女会自动狩猎周围所有的人类。
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才行。
虽然、大概、或许并没有什么用。
“你不去找他吗?”
忽然,一只黑色的类似兔子的动物跳上在我的肩上。
“啊,你在这里啊,比丘。”
感受到这份重量,我惊讶地回头,并且用力扯了扯它的耳朵。
它毫无反应,冰蓝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比起我,你应该更在意两面宿傩在哪里才对。”
我摊了摊手,无奈地摇头:“找到他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你所见,你选错人了,比丘。”
“如果一切真的无可挽回,那我也只能接受了。”
“你在逃避呢。”比丘说道。
我泄气般坐了下来,任由粗糙的杂草扎着裸露的肌肤。
“没办法,我做不到啊。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比起战斗的天赋,我不如麻美学姐。比起决心和毅力,我不如晓美焰。我也没有小圆那么坚强善良……说起来,我还不如学学杏子,她曾经对我说——”
“只要把男人的手脚都折断了,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够依赖我,那肯定就会爱上我了。”
我叹了口气,“我虽然是做不到,但你肯定能行啊,比丘!不如你亲自变成魔法少女试试吧。以你们的智慧,玩弄别人的感情应该很简单吧。”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美树沙耶香。”
它从我身上跳下来,继续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现在的你,身体已经开始被诅咒了,接下来就是灵魂了。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完全变成毁灭这个世界的魔女。”
“嗯。”我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真是遗憾呢,美树沙耶香。”
它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惋惜那样。
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没入草丛之中消失不见。
正如我不知道它从哪儿出来一样,我也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离开。
黑压压的云飘荡而来,天色逐渐暗淡,环顾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隐隐传来的某种野兽的鸣叫。
“不会吧,还有狼啊。”
语罢,便有野兽的嘶吼带着风声从身后传来。
“哎!”
我一个不太利落的翻身,便摇摇晃晃地挂在了树干上。
低下头看,下面的狼群目光发红,发出低声威胁的吼叫,已然是蠢蠢欲动。
我只好尴尬地调整自己的位置,身子倚靠着树枝,盘着腿坐到了树干上。
“你们最好别靠近我,我可是很危险的哦。”
我对狼群指指点点。
当然回应我的只有它们饥渴的嘶吼。
对峙了一会,我甚至觉得它们流着哈喇子的样子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也好吧,最后还有小动物陪着。”
对着在树下逡巡徘徊的狼群,我强行自我安慰。
眼皮像灌了铅似的,疲倦又沉重。躯壳变成了一部老旧的机械,缺失了杂七杂八的零件,磕绊的发条依旧在勉强运行着。
我的思维堕入了黑暗的深海中。
我想起来,过去的我,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也曾经堕落成了魔女。
因为违背了自己最初的愿望——
希望上条君的手臂能够痊愈,希望能再一次见到他上台演奏小提琴。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我暗自为他人许下了愿望。
可是——上条君被别人抢走了。
变成了魔法少女这样僵尸一样的存在,我不能向他告白,我们也不能在一起。
所以就这样吧,我想,做一个从魔女手中拯救他人的魔法少女就好了。
但是最后连这一点,都被自己否认了。甚至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因为美树沙耶香这个人总是自视甚高,总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无私的。
实际上,一直以来的心情都是……
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舍弃灵魂也换不来的爱情。
不甘心自己日夜守护着城市,甚至换不来任何人的感谢。
不甘心自己失败的暗恋以及失败的人生。
我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我明明已经放弃了。但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还不得不来到这个世界呢?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又为什么还抱有希望呢?自己到底能够改变什么?又希望获得什么?
最后我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得到。
“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吧。”
我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
**
“救命!有人吗!”
什么?
“救救我……”
谁在哭?
是人类?
在这种地方?
“有人在吗,求求您……”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清晰地听到呼喊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己动起来了。
就像运转了多年的机器还有惯性那样。
冰蓝的剑刃如风,穿过黑夜撕裂了狼群的咽喉,这群野性的生命也最终呜咽着,在它们生长的森林中长鸣。
“你还好吧。”
我转头看向那个求救者。
“谢谢,谢谢您……”
她穿着华美的单衣,却凌乱不堪,漂亮的脸蛋上沾着泥土,眼眸中满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我说道:“快点离开吧。有血的味道,这里可能还有其他的野兽出没。”
“但是……”她一下子慌住了,却磕磕绊绊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满是乞求地对我说:
“您能和我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越发紧张的神色,又不禁和她开了个玩笑:“说不定我更危险呢。”
“阿诺……您,您是巫女大人吧?”
巫女?
我又摇头。
“但是您是拥有那种力量的吧,咒术?”
我挠了挠脑袋,看着她快哭出来的眼神,支支吾吾地承认了:“用你们这边的话来说应该是的。”
“太好了!女性咒术师可是很少的!您一定特别厉害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含在眼眶可怜兮兮的。
我如临大敌,赶紧转移话题:“你先别哭嘛,嗯,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是逃出来的。我们的城主为了那位大人,让贵族小姐和城里的孩子们活祭,召唤那位大人。每位贵族家里都要出一个人……母亲为了让我活着选择了我的姐姐,可是我不想让姐姐……”
说到这,她已经哽咽了。
“那位大人?”
听到这,我不禁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们不敢直呼他的名字,听一些咒术师们称呼他叫两面宿傩。”
“……”
这么巧啊?
巧合中还有几分好笑。
她擦拭了眼角的泪水,眼中饱含期待:“您应该是很厉害的咒术师吧!”
“抱歉,我帮不了你。”
在她开口之前,我冷淡地说道。
“你快点离开这里吧。要下大雨了。山上的石头会滚下来的。”我转过身,不想看她逐渐黯淡的眼神。
“对不起,大人……”
她啜泣着跑开了。
可是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这么想着,我脱力般跪坐下来。杂草和细碎的石块硌着肌肤,微微的刺痛让我颤抖起来,呼啸的冷风灌入鼻腔。
真冷啊。
但是比起冷,更多的感觉是——
空荡荡的。
这种感觉,好像当初我剜掉自己的心脏那一刻。
我捂着脑袋,想哭却哭不出来。
什么呀……
****
“你在这里啊。”
我一把攥住了少女的冰凉的手,把她往湖边倾斜的身子拉回来。
差一点就来迟了。
她意外地看着我,却最终苦笑一声:“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没有什么用。”
“我应该和姐姐一起的。”
“但是,她现在还活着吧。”我攥紧她的手。
冰冰凉凉的温度,不知道是属于我的还是她的。
“对不起。”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冰冷的空气当作某种能量燃料让自己清醒些。
“带我去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在耳腔中回荡。
“我可能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还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但是带我去吧。”
“你不怕死吧。”
我触摸着自己的心脏。
至少它现在还在跳动不是吗?
魔法少女,本来应该是为人们带来希望的存在吧。
至少现在,我还不是魔女吧。
她怔然地看着我,眼里还凝着豆大的如滚珠般的泪水。
“我不怕!”她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