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蓦地松开手。

冷女士反应不及，硬纸壳箱乍然坠地。箱子内的颜料铝管弹落到地板上，劈里啪啦摔了一地。

“……你永远都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冷香努力想要像她一样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可声音反倒难以控制地变得颤抖，“你永远都只把我当小孩，一直用你的视角对我的未来指手画脚……

“你随时都可以抛下我，像是对待什么物件一样……我永远都只是你的附属品吗！”

赌气般喊完这番话后，冷香甚至不敢再抬头望上一眼，转身夺门而出。

她的身影飞速融入进爬山虎下的黢黑夜色里。

粉色lolita打歌服随着线条闪烁的透视场景同时出现，红色斗篷腾空飞舞，观测者在瞬息之间便接管了她的世界。

透明长伞还坠在手臂上，冷香伸手将它取下，撑开。

这就是她的魔法。

在魔法世界里，她创造了属于自己保护伞。

为了隔绝她所厌恶的一切。

★

救护车的鸣笛声一起一伏，循环往复，强行刺穿晚高峰的光的河流。

很快前后都传来了汽车急促的喇叭声。

疾病的发作突如其来，即便是兴趣班的老师反应及时，他们还是被堵在了通往医院抢救的路上。

“联系父母了吗？”车上的医生问随车的老师。

教绘画的老师年纪尚轻，哪里见过这阵仗，被吓得连打电话的手都在抖：“只联系上了她妈妈……她的联系人只留了她妈妈一个人。”

医生紧盯着监控仪器上显示的数值，末了叹了口气。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抢救都已经做了，都说抢救生命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此话不假。

甚至跟城市内拥堵的晚高峰路况相比，除了偶尔因为拥堵造成的减速，他们的行进已经称得上是顺畅。

但没人能够快得过死神。

女孩躺在白布单上，一如往常的安静。

这个名叫冷香的七岁女孩，一直都是这样的安静。

满是小孩的画室里往往吵闹不堪，但总能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里找到冷香。

手上沾满铅笔的粉末，眼神安静又寂寞，他们只能从女孩脸上沾染的碳痕看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幼稚痕迹。

挪动设备的声音纷杂，医护人员正在准备进行第二次抢救。医生话语急促：“呼吸先停，你真的不清楚她的病史吗？”

“我真不知道，当时太急，我也不知道要问她妈妈……而且现在电话又打不通了。”教师感受到片刻的茫然，只得麻木地打开手机，重复拨打电话的动作。

如果不是因为女孩突然倒下，他们甚至不会发现她身患疾病。绘画教师并不明白监控上的数值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正常人的数值肯定不应该是零。

手持仪器的医生朝他短暂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您别害怕，我们就快到医院了。请保持最大的希望，同时也请做好最坏的准备。”

教师的头脑一片空白，一具呆坐在原地的躯壳里只剩下了惊惶与茫然。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执教期间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万一女孩家里追起责来可怎么办？

医生继续说道：“心跳停止后的三分钟左右，脑细胞才会大量死亡，此后还能坚持一到两分钟的时间。相信人类本能中求生的欲望，我们还来得及。”

……不对，医生应该没有跟他讲这段话。

急救车冲进医院内，教师与在医院里等候的冷香母亲完成交接。

在返回机构的路上，他反反复复地在手机浏览器里搜索“心跳呼吸停止多久还有救”。

他应当因此才记住了那段话，而冷香也抢救成功了。

也许是为了休养，手术之后，冷香很快就随着母亲搬离这座城市。

自那一夜，年轻的绘画教师失魂落魄离开医院，他再也没有见过冷香。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冷香得的是脑肿瘤。

★

冷香自苍茫的梦境中苏醒。

四周灰蒙蒙的，空间极其狭窄，只有她一人躺在地上。

她缓缓坐起身，看见手上和衣服上沾着的油画颜料，记起自己上一瞬间还在兴趣班画油画，忽而画布吊在了天上。

她只在第一次误入时表现出过惊慌，如今已是处变不惊。

“我怎么了？”冷香开口问道。女孩的嗓音稚嫩，带着一丝情绪郁郁的沙哑。

“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我可以让你起死回生。”

一道女声自空间中响起，听上去是一名成熟女性：“你因为脑瘤突然破裂，昏迷了过去，身体正在抢救室里。”

纵然对方并没有实体，无法出现在她的面前，冷香还是下意识地眼神逃避：“我……我记得，可我没有答应你。”

“我知道，”女声安抚似的说，“可是我不想放弃你。因为你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我很重要？”冷香迷茫地问。

女声说：“是的。我不能违反保密条例，无法告诉你具体的情况，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非常关键的角色。

“你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很重要。”

“嗯……关于你的身份，我只能给你打个比方——将你比作星空中的北极星或许有些夸张，但你仍旧是破开迷雾的明灯，在海浪中矗立的灯塔。”

对方似乎正思考着措辞，语速缓慢地说道。

冷香一头雾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啊，这不重要。”女声欢快起来：“你只需要知道，你很重要，所以我们愿意为你破例，给你再提供一次选择机会。

“和我签订契约，活下去，成为魔法少女。

“如果拒绝，你会死在手术台上，并再也无法回去。”

女声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威胁？唉，可惜并不是，这是已经是我们能给你最后的机会了。”

冷香蹙眉想了想，迟疑着说：“你好像是……我记起来了，你好像是个谜语人。”

“……一个小学生，从哪学来的这个词。”女声一噎。

年幼的女孩挺了挺胸膛，难掩炫耀之意：“我妈妈最近给我买了平板，这是我玩的游戏里面说的。”

对方听起来有些纳闷：“算了，随你吧。我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只等你的回答。

“所以——你的选择是？”

冷香仰起头，像是在思考。

要是她回不去了，妈妈会伤心的吧？……如果不会伤心，她就不想回去了。

……可她无法验证这个猜想的结果。

视野里空茫茫的，和此时的她一样茫然。

她低下头看了眼手臂，沾上的油画颜料已经干硬，绽开裂纹。这个空间很奇怪，她既闻不到油画颜料刺鼻的味道，也感受不到颜料在皮肤上结块崩裂的刺痛。

冷香想起来，她的那副油画还没有画完。

如果她不回去，那副画……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我答应你了。”女孩坐在地上，问道：“你应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女声咯咯笑道：“当然不是，我很高兴能与你签订契约。不过，你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我不知道，虽然我觉得签不签都无所谓，说不定不回去反而更好。但是……我又觉得应该回去看看。”冷香说着，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女声说，“因为会有很多好事在未来等你，如果你问我我为什么知道？我只会告诉你，那是秘密。”

她笑了起来：“不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喜欢什么样的魔法？”

冷香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我可以选吗？”

“当然。这是我给你的特权，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助手。”

虽然冷香没听明白“助手”是什么意思，但她已经打起精神从地上站了起来，扬起小脸说道：“那个，我想要一把伞！”

她想了想，继续道：“一把可以保护我自己的伞，也可以保护我在意的人。”

女声笑意吟吟：“收到！”

四周朦胧的雾瞬息间如海潮般涌动，空间流动变幻。

冷香从未见过这样奇诡的画面，瞬间感到慌张。

当空间中再次响起声音，已然不再是先前的女声，而是一道宛如人工合成的平静声线：

“声纹、虹膜信息及所有时段脑电信息均已获取，正在对梦境时段的神经活动进行解析。

“——正在为您进行权限升级，请稍候。”

等冷香彻底回神，她才反应过来，这道人工合成的声音竟是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升级完毕。观测员助手权限已接入，清除者身份账号建立。

“欢迎您来到魔法少女的世界，魔法少女冷香。”

“恭喜你，冷香。”带着笑意的女声很快重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这束花送给你，为了庆祝我们达成合作。你可以叫我观测者，祝我们在未来合作愉快。”

手中传来湿润的凉意，冷香垂头一看，是一捧鲜红的花。

她的视野很快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心中有了预感，自己马上就要返回到她的现实世界中去。

“——雨伞花。但全点防御未免太过无趣，所以我给你增添了一个彩蛋。在你发现这个隐藏设定之前，它是一个秘密。”

身体复苏前，脑海中的女声最后说：“早安，午安，晚安。我们还会再见，冷香。”*

★

冷香再度睁开眼。

手臂上痒痒的，挠的她有些想发笑。

她隐约闻见钻进鼻息间的洗发水的香味，扭头见到手边趴着一道身影。

妈妈好像很累，她睡得很香。

大概是接收到了她身体体征的变化，病床边的设备发出声响，紧接着从走廊上传来纷踏脚步声，逐渐接近清晰。

像是受到惊扰，母亲猛地惊醒，抬头看到她睁开的眼睛。

下一秒，她就被母亲紧紧揽住双臂。

泪水滑进她的衣领，又湿又凉。

冷香知道是妈妈哭了，她却感到很开心。

即便是时隔数年后的未来，这仍是她感到最幸福的一个瞬间。

就好像……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的世界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身体实在过于虚弱，四肢无法自如运动，但她还能感受到手中花朵柔软的触感。为了安慰母亲，她努力撑起手臂，声音又轻又哑地喊道：“妈妈你看。”

观测者在空间中送她的那束花，出现在了她的掌中。

鲜活又鲜红，生命旺盛的雨伞花。

母亲赫然瞪大眼睛。

……那个时候。

在那个时候，妈妈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再也不能见到你，那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楚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