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梦魇结界中见到的第一幕,便是铅灰色的眼睛朝她张开眼瞳。
在她的四周,千篇一律的眼睛像是被复制粘贴的素材,整齐排列在她的面前。
伞柄抵在肩上,冷香手腕轻轻一弯,轻松调整成防御角度。
她并不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梦魇结界。
在无数个孑然一身的日子里,她都在孤身面对这个诡异世界的敌人。
在她的眼里,梦魇结界再怎么光怪陆离,都不如人心难测。撕开这一片眼瞳,也没有人会感到疼痛,冷香对于梦魇结界远比对书本上的知识更加熟悉。
离开令人生厌的现实世界,她总算冷静了下来。
和母亲的争吵被她暂时压下脑海,就像一枚暂时搁置下的、不知何时爆炸的定时炸弹。
她与面前铅色线条勾勒出的眼睛默然对视,数千只眼睛缓缓眨动。
冷香忽然发觉,这些铅笔线条,和她速写时的风格何其相似。
一个纸片人偶朝冷香走来,做出请的手势。
纸片人偶头顶的黑色兔耳显眼地一摇一晃,她由木棍支撑着的兔耳人偶引领着,走向梦魇结界的深处。
“观测者?”冷香在脑海中问道。
无人应答。
奇怪。这么多年来,她从未遇到过与观测者失联的情况,冷香难免警惕起来。
兔耳人偶空空的手上悬空出现一张茶杯图案的纸片,随着茶杯倾倒,空中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莫名挑起她的心绪。
涂黑的茶水落进又一张花瓣茶杯的纸片中,兔耳人偶翻了个面,将纸片茶杯端给她。
冷香有些意外,但还是小声地道了谢。
纸片茶杯里盛满铅笔涂抹的色块,自然不是人类能够喝的茶。兔耳人偶朝她鞠躬,而后挥起手臂,空间上方随之出现红色的幕布,幕帘迅速拉开。
舞台上也站着两个人偶,面对而立,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有着和她一样的两条低马尾辫。
两只纸偶似乎正在对峙中,空间逐渐嘈杂起来,冷香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女人凌人的话语回响在冷香耳畔,在那股若隐若现的香气缠绕下,冷香终于听见朝她迈进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发现楚杉不知何时跟在了她的身后。
冷香后背一凉。如果观测者在,她一定能够提前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少年身上是那套过于标志性的宽大卡其色风衣,尽管是认识的人,耳边令她感到难堪的声音依旧在回荡着,冷香紧了紧握住伞把的手。
楚杉表情冷淡,这样的神色竟和冷女士有些相似。
他也确实如台上的大纸偶,同样冷漠地开了口:“从你刚进我家以来,我就有一个疑问,一直很想问你。”
“你为什么总是在逃避?一被触碰就要缩回去,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少年漆黑的瞳孔直视向她的眼瞳,仿佛试图从中触摸到她的灵魂。
他缓慢补充道:“……就好像你做什么都是被迫,总是在被人伤害,显得很可怜。所以,所有人都本应对你施舍怜悯。
“——这让我很讨厌。”
冷香下意识便伸手攥紧裙摆,逃避般挪开视线。她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被对方说中了。
一株茕茕孑立的含羞草,一被触碰就飞快地蜷缩起身子,这就是她十六年以来的生活方式。
台上戏剧仍在上演,台下陷入沉默。
冷香觉得自己本应解释些什么,但耳畔冷女士的话音与楚杉的声音相交叠,如魔咒般回荡在她的脑海。
在这如同噩梦的场景中,她的思维被迫清空。
她张了张嘴,还在思索如何为自己辩解,低头看见了层叠的裙摆。
耳边猛然炸响破空之声。
冷香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下一发子弹直接穿过她的长发,茶褐色的发丝被削去几缕,疾风掠过肌肤。
眼前的枪口漆黑无言。
楚杉眼神淡漠,垂下手中原本指向她的长铳:“我不会再为你开枪了。”
在冷香惊惶的眼瞳中,深色的少年身影从她身侧擦肩而过,一跃跨上舞台。
赤红幕帘之下,戏剧仍在继续上演。
大小纸偶并排而立,而少年站在了她们一侧,成为了台上的第三只纸片人偶。
纸偶们空白的面孔上出现铅笔绘成的眼睛,千百根削尖的笔杆在纸偶身后浮空,紧接着化作离弦之箭向她猛攻而来。
防御是冷香的本能,瞬时间透明长伞已经张开在她身前。
尖锐笔尖凌空而至,但全都停滞在了看似脆弱的伞面之上,竟是寸步难进。
“噗!噗!噗!”
长伞保护的范围之外,铅笔利剑刺入地面,沉闷声响震颤大地。
霎时间沙砾四溅,裂纹蔓延至冷香脚边。
冷香双手紧握住伞柄,阻抗着伞面之上的攻击。
她抬头望向台上,更多的长铳出现在楚杉身后,深渊般的墨色光圈自他的头顶浮现,舞台灯光尽数熄灭,有如黑洞吞没光的形体。
金属质感的长铳仿佛是他的羽翼,少年脚下悬空,瞳色灰暗,朝她抬起手——
冷香深吸一口气,猛然收起长伞!
铅箭急不可耐地刺来,她向前一跃,身形在空中腾挪扭转,唰唰的尖锐破空声乍响耳畔。
眼前的枪口无一例外都指向她,冷香收拢长伞,紧握伞柄将它视作长枪,用力劈砍!
疾风宛如利刃,舞台上的大小纸偶在刹那间开裂,在纸裂声中破碎成片。
立时,恼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咔。”
死寂之中,唯有长铳上膛的声音整齐划一。
台上少年的手臂正欲挥落。
“抬头。”
冷香开口道,她的双掌已然覆在伞柄弯曲的握把之上,伞尖直直垂向地面。
心脏正在怦然跳动。她的喉咙发紧,激素带来的应激反应又令大脑出奇的清醒以及镇静。
大约是因为彻底出离惊惶,那双褐色眼眸逐渐沉静下来,甚至能感受到头脑的清明。
为数千只枪口所指,一切已然不再重要。在这一瞬间,冷香浑然不觉她的眼神冰冷。
少年应声仰头。
高空之上,庞大利剑虚影高悬,尖端寒芒一闪。
达摩克利斯之剑正悬于他的头顶。
少年不受控制地瞳孔骤扩。
在对方迟疑的刹那,冷香仿佛终于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属于她记忆霎时翻涌入脑海,她喘息着,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倾尽全力地刺下!
回忆如迷雾漫起,在脑海中重现。
冷香始终记得:在那个雨夜,她签订契约,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更是为了隔绝一切可能会伤害她的事物。
小时候,她想要一把保护伞。
后来,她还想做他人的庇护伞。
但,如此便够了吗?
她要用最尖锐的利刃护在胸前,令那些企图伤害她的东西统统退避三舍。
达摩克利斯之剑猝然坠落!
她可以是保护利刃的剑鞘。
只要她想,她同样可以成为利刃本身。
“你手上怎么还拿着这些脏东西,赶紧扔掉!”
母亲满眼惊诧,立刻伸手去拍冷香的手掌,女孩手心那捧红色雨伞花被拍落坠地。
女人眉目担忧,紧蹙着眉心:“你才刚手术完,手里哪来的这个东西?乱接触外面的东西是会感染的,你不知道吗?”
“……”
小小的女孩躺在病床上,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她无法抵抗内心的失落,但还是努力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妈妈,我没事的。”
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门口,病房门被迅速拉开,医生护士们鱼贯而入。
医生说:她能够活下来,这全然是个奇迹。
肿瘤破裂引发的颅内出血足以令一个人当场猝死,可她竟然挺到了手术台上,甚至还成功活了下来。
医生们啧啧称奇:这已经不止是一个医学奇迹,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奇迹。
……只有冷香知道,她是与某个奇特的存在签订了契约,这才得以死里逃生,重返人世。
彼时的她,尚且是一个会因为母亲拂去她的好意而失落的小女孩。
防御是她的本能。
一直以来,她也如此保护着他人。
最牢固的保护伞,变换形态亦能成为最锋利的刀剑,自某一刻起,她已经拥有让利刃出鞘的魔法。
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依旧蜷缩在她的灵魂一隅。
而在不经意间,她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
她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了。
★
梦魇结界在瞬间扭曲坍缩,无声湮灭。
楚杉发觉自己回到了被夜幕笼罩的现实世界,他藏身于楼栋之间的狭窄后巷里,不远处街灯明亮。
谢不辞正立于他的身侧。楚杉是在刚进入梦魇结界时碰上了谢不辞,同时还有跟在后者身边的一名寡言少女。
如今梦魇结界破解,少女无意逗留。她身上同样穿着校服,从胸前校徽可辨出她和楚杉并非同所学校。少女与谢不辞遥遥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后便快速离开。
谢不辞的白色西装重新变回原本的素色兜帽外套,青年随手将纠缠的细长帽绳解开,拂至两侧。
“你又做了些什么?梦魇结界是你破解的?”头脑隐隐发涨,楚杉撑住额头,强压下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
有过上一回的经验,他合理怀疑这是谢不辞在他人身上使用魔法的副作用。
兜帽青年笑容和煦,开口便娴熟地顾左右而言他:“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和冷香都是我的学生,放心,我不会加害你们。”
楚杉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额角青筋一跳,他皱起眉头:“我不喜欢,别随便操纵我。”
谢不辞微微讶异,侧目时镜腿金边浮在脸侧一亮:“你误会了,我并没有直接使用你本人。”
他无聊将帽绳缠绕在手指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只是偶然间‘听’到些熟悉的话,让我不由得想顺水推舟地帮上那么一帮。”
“你还能制作傀儡人偶?”楚杉问。
谢不辞勾起唇角,缠着线绳的指头朝他一点:“这才没过多久,你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在梦魇结界里,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他直起半靠在墙壁上的身子,松开帽绳,双手揣进外套口袋,像是随意出门来买点东西一样轻松自在:“如果世界是一幅画,创造它的的人正是画家。走吧,你该去找刚才的小画家了。”
楚杉跟随在谢不辞身后,两人走到街口。
冷香正站在街边店铺前,逆着店里明亮的灯光,手里拎着长伞,似乎在发呆,又像是在等人。
“再见。”谢不辞朝他眨了眨眼,紧接着将兜帽盖到脑袋上,识趣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楚杉收回看向青年背影的目光,走到冷香跟前:
“走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