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车上,陈师傅总算憋不住问了:“这情况,方便跟你陈叔叔说说不?”
楚杉坐回到副驾驶,瞥了眼扶手箱里的抽纸,仅是淡淡道:“不太方便,也别告诉别人。”
心痒难耐的陈师傅霎时泄了气:“行吧。咱俩之间的秘密还算少么?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不会告诉你爸……和冷女士他们。”
“还有冷香。”楚杉补充道。
“对,还有冷香。”车子启动,陈师傅从善如流没再追问,单手熟练地在中控台屏幕上划了个手势。
芥子回应“收到”,开始降低音量播放一系列著名的交响乐曲。楚杉认出这是他前几年喜欢过的纯音乐,陈师傅足够熟悉他,察觉出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晴朗。
楚杉默默注视着车窗外的光影变幻,阴影遮掩住表情,映在脸上的光斑明灭不定。
他有一种预感……不对,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他理性的判断。
楚杉是第一次见到,往日生气勃勃的女孩子对他毫无保留地展露出脆弱。
在云见雪身上,这只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点毋庸置疑,云见雪不会再对他敞开心扉了。
不过,他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
他从一开始接触云见雪,就是为了了解魔法少女和梦魇结界。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狩猎梦魇结界?
冷香一般是跟云见雪组队活动,难道他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跟少女们同行?
又或者是一个人行动,承担所有风险?
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谢不辞。
★
她对雨天有着特殊的情感,有时也会是讨厌。
游离的灵魂融入进雨滴,冷香恍惚间回到十年前的某个雨夜。
她又一次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走廊上的灯光透过医用隔断帘,显得晦暗不明。听觉比视觉复苏得更早一些,在她看清眼前的皮影戏前,就朦胧听见了他们的争吵。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挣的供一家人生活的钱,在这几年来全都被花得一干二净!
“医生都说了希望渺茫,我求求你,我们干脆就放弃吧,行不行?
“她的病只是意外,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求求你了,再这样下去,我女儿没有死,我就要先被耗死了!”
帘子上原本依偎着的两道黑影,骤然裂成两半。
“滚!!!”
女人嘶吼道:“她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放弃我的女儿!”
冷香听见了。
爸爸和妈妈又在吵架。
她想伸手去摁床头的紧急按钮,可任她用尽全力,也只能微微动一动手臂。
正是女孩儿抽条的时期,视野中的手臂细瘦,尺骨突兀分明。
七岁的冷香木在病床上,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蒸发干净。女人的啜泣声在耳边沉浮,她的眼泪也一同奔离躯体,只剩下□□沉淀在床。
爸爸。
她应该恨他才对。
可是就连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也没能在她的脑海中留存下片羽。
喜欢抽烟,但不太喜欢陪她。
偶尔会为在她身上花了太多时间跟妈妈发脾气,因为他“还得回去工作”。
好像……自从她第一次因为脑袋里的肿瘤昏倒在地,被送进医院之后,爸爸就开始变得不喜欢她了。
爸爸还是背叛了妈妈,妈妈忍无可忍,带着她离了婚。可是离开了爸爸的妈妈,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她将这些都记在了日记里。
“我不想变成妈妈的累赘。
“要是能马上好起来就好了。医生姐姐说我能好起来的,能不能快一点?
“妈妈又背着我偷偷哭了。”
冷香无意撞见母亲以泪洗面,登时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妈妈朝她发火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放声哭泣,最终又在妈妈的怀抱里抽噎着睡去。
妈妈给她改了名字,换成了同她一个姓的冷香,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女强人的道路。
万幸的是,她最终活过来了。
从父亲出轨、父母离婚,到她的完全康复,这一切都仅发生在那短短的一年间,已足够让那个男人悔不当初。
但自那以来,冷香很少见到母亲。她开始辗转流连于各个说不清关系的亲戚家,母亲的朋友家之间。
日往月来,时移势迁,冷香在成长过程中逐渐理解那时母亲为何痛苦却还要决意离婚,理解当初撞见母亲脆弱时,对方为何会爆发愤怒。
但她仍然无法理解,母亲为何总是要将她推给别人。
母亲每个月都会准时打给寄养家庭一笔不菲的抚养费,这些冷香都知道。
偶尔相见时,她看见母亲看向她的冷淡眼神——她甚至怀疑,母亲是恨她的。
“我不想变成妈妈的累赘。”
七岁时,她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
她不想变成妈妈的累赘,可她一直以来都是。
★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教室里弥漫着考完试的快活气息,同学们要么在庆幸月考结束,要么就在心急如焚地对答案。
开学已经快三个月了,冷香还是没能习惯这样紧张的氛围。
明明考试已经多到让人麻木,但准理重的学生们却还能铆足了劲儿地往前冲,一副不到高考结束不罢休的架势。
她的生日没过几天,刚结束高二的第二轮月考,她的感觉糟糕透顶。
第一轮月考结束后,班级进行了一次大换位,冷香从第一排直接换到了最后一排,恰好是靠窗的位置。
总而言之,超适合放空。
隔壁桌男生偶然瞥见一把长伞,下意识瞅了眼窗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怎么又要下雨”。他扭头喊过道对面的室友:“带伞了没?一起走啊。”
室友骂了一句,愤愤道:“伞小别跟我抢,你只配跑回去。”
“滚!”
透明长伞挂在桌肚侧面的挂钩上,冷香收拾书包,准备绕路走回家。
在街头巷尾里游荡也是一种狩猎方式。如果察觉到梦魇结界的存在,观测者会指引她,并且协助她破解结界。
意海市是个大都市,这里的梦魇结界也确实要比她曾经生活过的小城镇的都要多。
此前她听云见雪说过这里竞争激烈,却也没想到自己能在短短三个月内便遇见十几次。还好绝大部分都是在和云见雪一队狩猎时遇见,也被她们尽数破解。
至于楚杉,他对此好像兴趣缺缺。和魔法少女的“工作”比起来,似乎还是校内的普通学生生活要更吸引他一些。
从跨出校门到家门之前,她的世界风平浪静。
甚至就连那场预料之中的雨,终究也没有落下。
冷香站在门口摁下门铃,心脏却莫名地忐忑。
天已昏黑,蔓延而下的爬山虎变作从连廊屋顶垂下的漆黑触手,不安地晃动着。
“咔哒”一声,门开了。
仿佛顺应了她的预感,冷女士正站在门内,面色冷峻。
“进来。”
冷香走进家门,头脑一片空白,连门都忘了带上。
她一眼就看见了玄关边的硬纸壳箱,脑袋嗡嗡作响,当即感到一阵窒息和晕眩。
“前段时间比较忙,你班主任有给我打过电话,简单聊了下你的月考成绩,但被我暂时搁置了。”冷女士站在纸箱边,平平阐述事实:“我都没问过你觉得新房间怎样,今天去看了一眼,一翻就翻到了这些东西。”
冷女士一只手拎起纸箱一角,里面的东西哗哗声响,她只是冷冷地说:“还是藏在床底下。”
客厅陷入死寂。这个家,仿佛除了她们之外就空无一人。
冷香后脑发麻,握紧拳头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成绩,还问我怎么了?”冷女士气极反笑:“就算你分班换去文科,还是连重点班都进不了!这件事情我们谈过多少遍,只要你能保持成绩,爱怎么画都无所谓,我不反对。但不能保证成绩那就不行!”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
冷香咬着牙反驳:“我都是在课后才画的,我从来就没有占用过学习的时间!”
“可是你的成绩证明并不是这样的。你确实没花上课的时间,但你占用了课下赶超别人的时间。”冷女士冷酷地说:“这难道不应该是你本应用来学习的时间?”
即便这样的话冷香早已听过无数遍,但仍旧感到不可理喻:“你难道想让我24小时都在学习?就为了达到你所谓的那个成绩?”
“等你成绩稳定后,我自然就不会这样要求。”冷女士说。
冷女士越平静,就越衬得她无理蛮横。
冷香并不感到委屈,她只是感到愤怒。
一如既往的愤怒。
她每回和母亲的争吵都是这样的场面——冷女士永远都在平静地坚持着她自己的观点。而她只能愤怒,愤怒地反驳辩解,却从未动摇过母亲的木石心肠。
多说无用,她已经习惯了将话咽回肚子里,迈步上前想要抢过纸箱。
冷女士抓住硬纸壳箱的手冷硬似铁,愣是没让她夺回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冷香。你把画画当爱好,我不反对,但你首先得拥有安身立命的本领。画画能吗?虽然俗话说行行出状元,但以你的能力,你能是那个状元吗?”
冷女士咄咄逼人:“你还是不懂什么是生计。你没办法拿画画来当饭吃,但成绩能,一所好的大学能。成绩又好又会画画才是锦上添花,只有你将画画真的当做‘爱好’,我才可以接受。”
又是这些话。
她从小到大已经解释过无数遍了,但母亲好像从未听在耳里。
冷香见过母亲耐心倾听客户意见的样子,也见过她和董秘对接时的认真细致,因此她才更加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儿时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绘画时,她曾对母亲说的话,往往也只会得来敷衍的应答。
“我长大想当一名画家!”
只有她的梦想从未变过。
为什么母亲能听见其他人说的话,却唯独听不见她的?
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孩子吗?
这又是什么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