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杉用力推开厚重的金属门,钻进实验室里。
在他的想象中,实验室应该是像手术台一样摆满器械,灯光明亮的场景,却没料想在推开门后又走进了一条短廊。
一道墙将实验室分割成两个空间:内侧房间有大半个墙面都是透明墙板;而外侧的房间只预留出一道薄门,看上去特别像学校的办公室。
楚杉走进办公室内,看见贴着透明隔墙摆放着的是一大张监控台,其上摆放着许多复杂仪器。几台显示屏停留在某个系统界面上,可惜他看不太明白。
谢不辞坐在监控台后的办公桌上,朝他招招手。
“提前来了啊,辛苦你了。门关上了吗?”谢不辞给他搬来折叠凳,示意他坐下:“不过实验还没有开始,我们需要再等一等。”
楚杉无言点头。
他简单扫了一眼办公桌面,发现这里确实比谢不辞在教师办公室里的那一套要有生活气息许多。桌上摆着许多中英文献,摊开的草稿本上满是鬼画符,一看就是一个痛苦的文盲写的。
谢不辞的手里还攥着一条特辣薄荷糖,注意到了楚杉的视线,他便从长条包装里挤出一粒糖递给他:“不用猜了,这不是我的工位。我只是临时帮这个座位的前辈做个试验而已。”
楚杉没有拒绝,他伸手接过,剥开纸包装将糖果塞进嘴里。
他在早上犯困的时候也常去学校小卖部买这种薄荷糖,熟悉的辛辣感席卷口腔,他很快就感到放松了许多,大脑也清醒了不少。
谢不辞看了一眼手机:“嗯,我们的被试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呼吸间满是薄荷糖的冰凉气息,甜丝丝的硬糖在舌尖打转,楚杉陪着谢不辞耐心等待。
在谢不辞默许的目光下,他从桌面上拿起一本中文文献,随手翻了翻。
开头的基础介绍属于学科内通用,楚杉曾经接触过一段时间的CHSBO,以他的知识储备勉强能够看懂。然而到了后面更为细致的实验操作和建模分析,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读起来当然一知半解。
“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和这个睡眠实验有关?”楚杉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的内容是在介绍使用ERP进行睡眠实验的范式。
“这都能猜到?”谢不辞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也对,毕竟都这个时间点了。”
于是他笑了笑,抓过书堆上的草稿纸:“不如在实验开始之前,我先为你简单介绍一下相关概念,免得你作为助手还是一头雾水。”
“什么助手?我不记得我有答应过做你的助手。”楚杉歪着脑袋提出质疑。
“现在就已经是了。”谢不辞没给他反驳的机会,信手翻开一面干净的纸页:“虽然我们有设置实验自运行和自动记录的程序,但万一遇上什么不可抗力,还得要麻烦你。”
“……”沉默的楚杉越发确信自己上了贼船。
谢不辞在他的眼前按下笔帽,清脆的“咔哒”声响唤回他的注意力:“首先介绍一下‘EEG’,‘Electroencephalogram’,脑电波的意思。活着的人脑会不断放电,这样的生物电信号被我们的实验仪器捕捉到,然后通过某些方式将其可视化,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电脑屏幕里,也就是各种形态的波纹。”
他在草稿纸上画出几条形态各异的波纹,继续讲解道:“但实际上,脑电是非常微弱的信号。为了得到我们可以使用的ERP信号,常常会采用辅助的计算机叠加技术:通过将多段脑电叠加增大ERP波幅,再进行平均计算,还原平均后的波形图。”
他重新在空白的位置上画上几条相交的波纹,又翻出一根红笔,根据简单的肉眼估测在线条间画上一条赤红色的平均线。
还没来得及作出解释,谢不辞便突兀停笔,将笔杆竖起贴在唇前:“暂时先这样吧,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响,外边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
一名又高又壮的青年冲进办公室,背上还背着一只鼓鼓的双肩包。这人刚要开口,却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坐在这里,顿时便哑了火。
谢不辞推开椅子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谢谢学长,辛苦你了。”
“……妈的。”壮实青年眼神游移,狐疑的视线扫过楚杉:“这大晚上的你还能找来别人……这是谁?”
楚杉默默站到谢不辞身后,见后者笑容可掬地解释道:“我的新助手。”
“……”谢不辞的学长翻了个白眼,转过身褪下背包:“我才懒得管你,早点叫那个傻逼自己动手,赶个PPT能花多久?要不是为了赚点饭钱,我才不来干这事……”
谢不辞一面安抚,一面推着学长走进隔壁的实验室。学长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听起来应该是和实验原本的负责人有过矛盾。
楚杉抱臂等在监控台前,透过透明的墙面,他看见谢不辞的学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角落洗手间里。洗头吹干一整套连招下来也就花了几分钟,俨然是特种兵速度。
谢不辞也差不多将设备调试完毕,学长换上一件实验室里的薄棉睡衣,擦着头发坐上床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谢不辞手上娴熟地在对方身上放置各种夹子贴片。
“嘶!”往脑袋上挤导电膏的时候,学长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有点凉是吗?抱歉,应该提醒你一声。”谢不辞温声道歉:“检测器差不多都放完了,就这些。”
学长愁眉苦脸:“终于轮到我做被试了……果然被试就他妈的永恒地在内部循环消化。搞这么多东西,看来我这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谢不辞笑着摇头:“想多了,你肯定能好好上睡一觉。”他从学长带来的包里抽出一只软绵绵的白色枕头,补充道:“连枕头都带来了啊。”
“呃,别动。”学长瞬间收敛了许多,有些别扭地挠了挠脸颊:“我有洁癖,这个旧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了……反正是我放在宿舍里备用的,用过之后你们洗干净留着就行。”
套上脑电图帽之后,学长躺在了长条床板上。那床被子是医院的款式,床板看上去也是硬邦邦的,楚杉觉得大概不会太舒服。
“晚安。”谢不辞压低声音说。
“晚安。”
谢不辞回到办公室里,坐到监控台前开始设置电脑程序。屏幕上是一套看上去专业但老旧的系统,夹杂着不少晦涩难懂的专业英文词汇。
楚杉面无表情地站在谢不辞身后,活像是在监工。
墙上挂着一面圆形挂钟,一时间除了谢不辞敲击键盘的声音,房间里安静得就只剩下指针走动的轻响。
楚杉抬头一看,已经过了零点了。
在他们面前的数块显示屏幕上,不同类型的监控数据变动不断。从对面房间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安静得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了?”楚杉问。
“没有。”谢不辞轻声答道。
认真起来的谢不辞,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在其中一块屏幕的角落,一张形似折线图的图像正在动态变化当中。谢不辞又调出一个界面,将两副条形图并排放在一起。
他问楚杉:“你能看出来这两者的区别吗?”
除了能看出大致波形不同之外,静态图像上还标有各种标试点和辅助线,但以楚杉现有的知识储备,他确实不知该作何解释。
谢不辞并没有等待他回答,而是继续他的讲述:“这幅静态图像,它来自我们的同伴。”
楚杉张了张口,最终放弃了打断。
“同样是人类,同样的平静状态,普通人和魔法少年的脑电波频率却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区别在于,”谢不辞调出一个比较模型,“魔法少年平静状态下的脑电波,是已经叠加了梦境时段的脑波。
“你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讲的叠加技术吗?我们只需要逆推,采用减法的方式——将这个结果‘减’去他在梦境状态下的脑波频率,重新计算出他应有的处于平静状态下的脑波……”
他缓缓说出最终结论:“……结果当然是,回到普通人类的范围之内了。”
电光火石间,从谢不辞阴霾密布的瞳孔之中,楚杉得以偶然瞥见他阒无一人的心脏的冰山一角——那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犹如雪山涯顶的磐石,坚硬冰冷。
庞大的阴影将他当头笼罩,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切绝非巧合,这些原本跟他毫不相干的名词,他前不久正从本子那里听说过!
——当本子第一次游说他签订契约时,企图说服他的那一套玄之又玄的理由;还有当他签订契约的那个瞬间,曾听到的那道合成声音。
倘若谢不辞所言属实,他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而这些事实又意味着什么呢?
面前的青年不复春风和煦的面容,而是神色凌冽。楚杉迟疑着开了口:“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