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人和绫华离开后,散兵坐到了奈奈对面的位置上,盯着她失神的倦容,把手边刚倒的那杯酒移到她面前。
“我不喝酒。”
“这是果酒,类似普通饮品,”散兵和她私底下说话,一改方才的冷肃,“那种烈酒,谁敢给你一个小女孩喝?”
奈奈把果酒拿过来,小小地浅尝一口,果香馥郁,唇齿留香。仔细品一品,应是日落果和泡泡桔混合酿制的。
“你刚刚跟神里绫人说的…什么意思?”
奈奈随口搪塞:“反正我快要死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你该不会天真到,想用自行了断的方式阻止邪神出世吧?”散兵笑她蠢,“这显然是最不可能的一种状况——无论事情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再不济,我宁可替你斩了奥罗巴斯。”
奈奈置若罔闻,低头沉思,看向侧边的士官:“能不能借怀表一用?”
士官:“这…”
散兵摆摆手:“给她。”
怀表啪嗒一声扔到奈奈面前,她拿起来,翻开,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半。
“你看时间干嘛?”散兵觉得好笑,在桌边单手撑着脸注视她。
“散兵,你现在…”奈奈抬起头,表情冷到深不可测,“你现在对我,似乎和在海祇岛那时,并无不同。”
散兵:“……”
“所以你明白了吗?无论是没有心,还是换了一颗冰冷的心,都不会使你抛却曾经的情感,因为你真实体会过的东西,已经深深刻入灵魂里了…你一再逃避自我,卑怯懦弱地自欺欺人,也无法否认——人偶,已在数百年的漫长时光里,一点一点变成了人。”
散兵气息微颤:“……”
两人无言对坐了一会儿,奈奈再次看向怀表,时间已临近六点。
散兵:“你好像还没回答我,那晚与我的交易,到底…?”
“哈哈哈,”奈奈用笑声打断了散兵的问话,她关上怀表,扔回到他面前,眼底的笑意沉静而决绝,“那些动情的话吗?我装得…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她语气轻细,像迎面来的一把风刃,毫不留情划开他的心扉,冷风凛冽地直灌进去。
他看着时间,在一瞬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神里绫人此时大抵已回到稻妻——寂照城的天,要亮了。
“束手就擒吧,”奈奈脸上浮现出迷雾般看不透的微笑,“天守阁的精锐已在路上,很快就抵达寂照城了。”
“……”
“绫人逃出水牢的第二天,就已成功找到你藏匿民众的位置,他把图示画在纸上,埋于东阁西方的花树下。昨夜来水牢之前,我已抽空让小猫传讯回天守阁。”
“……”散兵神色一紧,立刻喊人。
“想转移人质?没用的!”奈奈忍不住笑,“我早将寂照城中心区域画下来交给绫人,剩下部分,他出逃之后已经补全。寂照城的完整地图,已送至天守阁手里,你把人藏哪儿都没用。”
“你——”散兵一掌拍在桌面上,愤然而起,“把她拿下!”
愚人众士兵迅疾把奈奈控制住,而她丝毫不慌,波澜不惊望着他笑:“知道我为什么敢先喝下那瓶毒药吗?因为就算那是真的剧毒…你也早帮我准备了解药,你不会让我担任何风险…永远信任你,是你告诉我的。”
“……”散兵面色铁青,顿时哑然。
信任被完美利用。什么都被她算到了。
“现在你手里的人质只剩我了…一个你既不会杀的人,亦是雷之神不在意的人。毫无用处的人质,分量为零的筹码…你认输吧。”
“……”
“寂照城地势低洼,只有城门一个出入口。一旦被天守阁精锐围堵,你那些部下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况且雷之神没必要亲自来,你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散兵眼睛一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只有一种选择——弃城。并且还要赶在天守阁的人抵达城门之前,率领全部军士抄近路向稻妻城而去,先手出击。”
“是吗,可根据奥罗巴斯传来的战报,幕府军损失惨重,你又哪来的信心认为他们有能力战胜我的军队?”
“稻妻的势力,仅仅只有幕府军吗?”
面对她掷地有声的质问,散兵思绪微乱。
对…神里家眷养的私兵,他竟一时抛之脑后了。
想彼时,由终末番忍者构建的肃魇军,连珊瑚军都难以匹敌…终末番庞大的规模,高深莫测的兵力,想必连雷之神做不到了如指掌。
让神里绫人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
也许在奈奈得手的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她从踏入寂照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谋划如何让神里绫人脱身——这是局势逆转的关键一环。
“呵呵,罢了…到底是在珊瑚军中担任过军师的人,”散兵倾身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镇静得出奇的小姑娘,“弃城…也并非不可,但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虽忠于雷电将军,可也不会借机公报私仇。”
“…是吗?”
散兵思忖片刻,决定破晓前立刻出兵。
出发前夕,他将奈奈带到主殿大厅。按下机关,一座坚硬的象牙白樊笼从天而降,砰一声巨响,将瘦弱的少女罩在里面。
散兵点燃殿内所有的灯,又从笼网的间隙把干粮和水扔进去。
他握住奈奈的手,摊开她手心,将邪神留下的印记删除,又解开她灵力的封印。
“奥罗巴斯找不到你…万一找到了,也破不了这笼子。往后几天,寂照城只剩下你一个人,但这里很安全。殿内的是长明灯,你不用怕黑。”
奈奈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双手往笼网上一握:“你要去干嘛?”
“巴尔泽布欠我的…也该还了。”散兵笑得黯淡,又重新注视着被关进笼子里的女孩,温声叮嘱,“你乖乖呆在此地,别来妨碍我。我不希望最后一战,有其他顾虑。”
奈奈一怔,不知所言:“……”
散兵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黎明的轻薄晓光里。她心中怆然,手从笼网滑下去,跌坐到地上。
「他还会回来吗?」
是不是应该担心一下,他此去会不会把稻妻搅个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可现在,她唯独担心他失手,被雷之神亲自降下严惩。
最后一批士兵撤离寂照城前,奉命于笼中增加了水和食物,以及一些用于清洁的生活用品。奈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一夜。
小小一方囚笼,将她圈入安宁之地,与血流成河的稻妻国隔绝开。
仅剩她一人的空城,寂静到极点。
一层又一层的殷红色潮水,正从天边溢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覆盖,不断蔓延,直到整片天空被渲染得红了个透。
奈奈头晕目眩间,耳畔好似出现了刀剑激烈的碰撞声,人们凄惨的哭嚎声,哀鸿遍野声…
不知何时睡去,又不知何时猛然惊醒,再次睁开眼,竟见一抹绿萝裙。
奈奈心神一凛,忙站起身揉揉眼,睡意一扫而空。她怔怔地看着与自己隔笼相望的绿衣少女。
激动,震撼,紧张,疑惑,各种最强烈的情绪一同涌上脑门,奈奈有千言万语要一问究竟,却尽数哽在喉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只听咔嚓一声,牢门开了。
绿衣少女弹去指尖细尘,巧笑着,恰似无意地瞥奈奈一眼:“不想问我是谁?”
奈奈亦报以微笑,尽管心中波澜无数,面上却风平浪静:“我知道,你是我的创造者。”
少女微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神女大人,”奈奈推开笼门,走到绿衣少女面前,心中波澜不再,反而平静出奇,“我的确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你想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
“猜的。”
绿衣少女眉梢一动,染上笑颜,满面写着「有趣」二字,也不吝于自我介绍道:“我叫晚星萝,来自天域,「天理」座前的一朵莲花。”
“你和我一样都是神造物。只不过你的创造者,乃是「天理」。”
“你竟…”
“我从梦境中看到了,”奈奈没想到,与自己的创造者第一次见面,能如此坦然,“现在回想,那一次又一次与天域有关的梦境,是我仍为你手中那枚小瓷人时,真实的所见所闻罢了。”
“……”她静默片刻,神色欣然,想这小女孩如此聪慧,可真不愧出自她之手,话题到此结束,眼下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先处理,“知道稻妻现在什么状况吗?”
“你是说…”奈奈蹙眉紧张道,“散兵?”
“神王早立下规矩,天域不可插手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事。然,事关…”她顿了顿,洁白如藕带的双指,将一枚金色符咒递到奈奈面前,“不得已时,用此符咒祷告,可向神王求援。”
奈奈紧握金符,再次确认道:“你说的「神王」…是?”
“最新一代的天理。”
奈奈呼吸顿止:“……”
绿衣少女背过身去,舒展眉眼望向风起云涌的天边。其实稻妻的恶战进展到什么程度,她并不了解,也不打算去了解。
天域有令,不能插手下面的事,但也没说,不能拐个弯插手吧?
亲赐金符,只因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眼前的少女,是能力挽狂澜的最佳人选。
绿衣少女回眸,轻瞥奈奈一眼,笑:“干嘛盯着我看?”
是觉得与我样貌相似吗?
“别看我们年纪相当,我呀…”绿衣少女转身走出殿外,笑语盈盈绕梁间,“我可有两千岁了。”
奈奈讶然,目送她远去,紧攥着手里的金符,一时心如擂鼓。稻妻城,她必须马上回去!
那日绿衣少女离开寂照城后,刚回到某地,就不慎踏进了某人预先备好的陷阱。
巨大铁网将她围困住,再一抬头,是一张如寒星般森白的脸。他面如土色,眼梢被溅有不知来自何人的血迹。
少女大感意外,边试图击破囚牢,边厉声斥道:“你要做什么——?”
“别费劲了,这机关陷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击打的力量越强,它越坚固。”散兵任她击打那铁网,垂下死气沉沉的眸,盯着手里的兵符。
“借兵一用。”
“别乱来!”少女瞪大眼,借天域的兵攻打提瓦特的国度…他竟不惜代价赌上一切,与巴尔泽布展开最后的决战?
“这是粉身碎骨的死罪!”
“哈哈哈哈哈哈…粉身碎骨?我求之不得。”
他身上背负的死罪,也不怕多加这一条。
散兵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绿衣少女忽然缓声道:“我给了奈奈一枚金符。”
如一声惊雷击在他心头:“……”
“你好自为之。”
“呵呵,无所谓了。”
散兵的脚步没有停顿,他自顾自继续向前走。就算有人用金符求援又如何,只要在神王降临前战胜巴尔泽布,那么这一切就都值得!
稻妻城,枯黄的残阳映在重叠飞檐上,嘶鸣着飞掠而过的乌鸦,凋落的羽毛染上了暗红血迹。
奈奈花了两天时间,终于从寂照城回了稻妻。刚进城,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惹得她险些呕吐。
往日繁荣祥和的稻妻城,经历战火的洗礼,已满目疮痍,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妇孺哭声,以及幕府军匆匆的脚步声。
奈奈捂住口鼻,小心躲避着军队抄小路走,可还没抵达天守阁,突然就听到兵戈四起的声音。稻妻大大小小战乱持续不断,此时定是又开始了某一场小规模的进攻。
奈奈蹲入草丛里,透过枝叶间隙,看到混乱中有幕府军,有珊瑚军,这两显然是同一边的…这么说,心海果然带兵过来支援了?
奈奈并不惊讶,这正是她谋算的一环——此前她帮过心海,巩固了珊瑚军与稻妻城的情谊,若散兵攻打稻妻,珊瑚军一方支援,必为稻妻带来极大胜算。
然而此刻让她诧异的是,敌方并不是愚人众,也不是蛇魔魇化的士兵。
而是…她从未见过的,身着银白色铠甲的异军。
他们实力极强,顷刻间,横扫大片幕府军与珊瑚军,现场伤亡惨重。
奈奈不敢多作停留,她要立刻赶往天守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天守阁内的指挥室,奈奈推门而入。
绫人,绫华,神子,还有心海和五郎等人围着桌上的行军图,无不神色凝重,他们回头看到奈奈,又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和喜悦的神采。
“奈奈…?!”
“各位……”奈奈一时忘了如何问好,现在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她环顾众人一眼,竟没看到雷电将军,“将军大人呢?”
绫人拉开一张椅子,给奈奈倒茶,让她先坐下休息。
茶雾氤氲,奈奈心神不宁地把茶杯握在手里,听着绫人详细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散兵带兵攻打稻妻城的前夕,九条将军麾下的幕府军就已经被邪神消灭了主力,绫人从寂照城逃回稻妻的当天,就立刻集结终末番与奥诘众共同御敌。
同时由神子寄出一封急件往海祇岛求援,心海接到求援信后,与五郎率领大半珊瑚军,乘数百浪船赶往稻妻城。
三军汇合后,才将蛇魔魇化士兵击退去城外,可就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当晚深夜时分城门突然被攻破,放眼望去全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银铠异军。
众人不得不退至天守阁,最大限度地保护民众,但稻妻城却是失守了。
散兵入侵稻妻城后,转眼便和雷神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只剩一批又一批天降的异军,不断与稻妻势力的军队激战着。
神里绫人为减少伤亡,立即放弃大半座城,带领其余人退到天守阁。
在奈奈赶回来前,众人正焦头烂额地商议接下来的计划,可任谁都想不出更好的计策。大家都清楚稻妻军士虽然人多,但武力悬殊,无法与那异军精锐相抗。
可天守阁一旦失守,就意味着稻妻真正迎来覆灭。于是众人只能死守。
心海站到天守阁窗前,俯瞰整座沦陷的城池,时不时传来火药桶的爆炸声,映红了天际的熊熊烈火,正燃烧着数不尽的遗骸与残刃。
奈奈满头冷汗,颤抖着手,手心里是被攥得皱巴巴的金符。
绫人看到了,于是问:“这是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静默两分钟,擦去额角的汗:“绫人,心海,你们现在…立刻撤兵请降吧。”
“什么?!”众人把目光投到奈奈脸上,震惊至极。
“只是假意请降,”奈奈站起来环顾众人,同时揭开桌面灯罩,将金符置于火焰之上,看着它燃烧起来,直到化为一缕青烟,“当下最紧要的,是找到散兵和将军大人,而不是持续消耗兵力敌方死战。不如我们先假意请降,减少伤亡。我大抵知晓那些白铠异军的身份,只要我们束手就擒,在没收到散兵军令前他们不会赶尽杀绝。请降后,就委屈各位受他们挟持,我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散兵和雷电将军,彼时一切将迎刃而解。因此当下请降,并不影响最终结果。”
众人沉默且犹豫,阁楼下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正加速损耗的兵力已容不得他们再多迟疑半分。
绫人第一个道:“我同意。”
心海和五郎:“我们也同意。”
神子看向奈奈:“你怎么找将军大人?”她可是想尽了办法都无济于事。
“我虽找不到将军大人,但能找到散兵,”奈奈握起胸前的砗磲真珠,默念灵咒,一道紫线清晰地蜿蜒在空中,“他们两人定在一起,只要找到其一即可。”
绫人和心海下令撤兵请降后,天守阁门即刻敞开。
咚咚咚——
无数脚步声纷沓而至,意味着众人很快就要被异军包围挟持。
奈奈没时间多说,翻身从后窗逃离天守阁。
按砗磲真珠紫线延伸出去的方向,是影向山。途中她极为谨慎地躲避异军的视线,又使了高级言灵术隐蔽身形,费了好大劲,才顺利抵达影向山山脚。
影向山在稻妻城外,异军出没较少,奈奈松口气,继续根据紫线指示,由山脚上山。
最终,紫线在半山腰一洞口停滞。
奈奈紧握砗磲真珠的手心微微出汗,往洞里走些,竟见水洼边有一隐蔽鸟居。
奈奈靠近神秘鸟居,其中一片紫色迷雾,伸手,手指竟能被隐入紫雾里。
她心底一惊,愣怔望着这扇通往异界的大门…莫非,这里面就是传闻中雷电将军的「一心净土」?
不好…!
奈奈闯入一心净土,滚滚雷涛顿时从耳际汹涌而来,她抬脸便望见漫天雷暴猛烈,四周耸立着接天的巨大旋转暴风,与那雷光猛烈相撞,发出刺破耳膜的尖锐巨响。
奈奈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下一瞬,风暴被雷电逐一击溃,双方顷刻间由势均力敌转至一强一弱。
显然二人于此鏖战已久,其中一方终于要败下阵来。
散兵被持续追击的雷暴击落在地,雷电将军趁势举起雷光交织的巨型薙刀,对被击落的敌人降下终末。
刺眼亮光闪过散兵震惊的双眸,那无想的一刀,竟落在了少女双手撑起的言灵守护阵上。
他失声大喊:“奈奈,别挡!”
紧接着,言灵守阵轰然爆裂,雷暴的余浪全部打在了奈奈身上。
散兵耳朵里充斥着她惨烈的叫声。
血…全都是血……遍地的,七零八碎的……
散兵大脑断片,瞬间失去理智,捡起地上遗落的「莲丛斩」愤然跃起,疯了般对准巴尔泽布猛劈下去。
……
什……什么?
……她为什么不闪?
散兵手中的太刀晃铛一声掉落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惊恐的一幕,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斩下了雷之神的首级。
——不!
散兵只觉身体瘫软,咚一声跪在地上,僵直的双手向上摸索,疯狂抓住头发,不停战栗着摇头:“巴尔泽布?…你……”
不,不是的……怎么会这样?……
他只是,只是想打败雷之神!只是想证明自己!只是想获得她的认可…!
他从始至终,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