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一个对人偶来说陌生又遥远的词。
其实,并非每一位神造物都将创造者视为「母亲」,有的视为「恩师」,有的视为「恋人」,还有的,就仅仅只是视为「创造者」而已,比如奈奈。
然而,从人偶初具意识的时候开始,就已将神视为了母亲。
它孤独,寂寞,蚩妄,卑怯…渴望被关注,渴望被认可,渴望被在意,渴望像人类孩童那样尖声哭泣着喊妈妈,将心底积压的怨气使劲吐露出来。
它啊,是一只从小生长在深渊的飞鸟,一次次努力抖动双翼,试图够上高高伫立在云巅的神。
可后来,它发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用,于是在崖底拼命挣扎,不计后果地掀起惊涛骇浪,搅个天翻地覆,甚至不惜自毁,跃下更深的深渊……
可神,仍旧不肯为它降下一丝垂怜。
不过,不过啊…像他这样的罪人,有什么资格妄图得到神明的「垂怜」?
费尽心机,赌上一切,最后所得,不过满身罪孽,与「徒劳」二字而已。
复仇与恨,支撑着人偶度过孤苦漫长的几百年岁月,可那场背叛竟因欺骗而起,「仇人」无辜冤死,这场复仇,除了令他彻底自我否定之外,再无更多意义。
除了复仇,能支撑他的,就只剩下对巴尔泽布的恨,可他竟失手取了她的命……
雷之神死了…他今后还能恨谁去呢?
人偶手中的利刃,同雷之神的首级一同落地。此刻,他心中没有一丝解恨的感觉,只有强烈到窒息的悲恸。
人偶悲伤至极,甚至忘了就在刚刚,雷之神可是对他决绝地降下了终末。
国崩的意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
——巴尔泽布死了,今后他不必复仇、也不必恨了……可是这样的话,那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国崩第一次,真正地想彻底消失。同他的创造者一起,从这孤冷的世上湮灭。
头突然很痛很痛,痛得他神志都被消磨了。眼前又突然很亮,亮得他睁不开眼睛。
过了片刻,国崩缓慢移开遮在眼前的手,才发现那刺眼光芒,是朝阳洒在海水上反射出来的粼粼波光。
世界宁静祥和,清朗初晓的天还带着一抹暗色,连接着蜿蜒无际的海岸。
黎明的海浪温柔沉缓,潮水退下许多,零星的海鸥落在潮湿沙滩上,捕食退潮时搁浅的小鱼。橙色蓝色的螃蟹悠闲地从沙洞里钻出来,呼吸破晓时分的清新空气。
国崩从沙滩上坐起来,望着四周茫然无措。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知道自己在这片沙滩上睡了好久,久到沙粒和海盐全嵌入了后背衣物的缝隙里。
国崩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一直走。
世界宁静得出奇,习习风声穿过发梢,漫过耳骨,与沙沙海浪声相映成趣,好不惬意。
他偶尔也会停下脚步,茫然望着辽阔无垠的海,俯下身,伸出洁白无瑕的指尖,触碰冰凉海水中倒映着的那张脸。
“我究竟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无数个疑问接连而出,可眼前只有无法说话的礁石与大海。
除了海滩,太阳,林野,山峦,就是海鸥,海鱼,贝壳,螃蟹…广阔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伫立于沧海前,如若一粒粟,何其渺小,何其虚无。
国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他沿着海滩继续向前走着,从黎明走到傍晚,从日出东海,走到月满西山。
每当浑圆的落日沉入海平面,星辰如灯悬于夜空,国崩便孤身一人坐在礁石上,陪伴他的,只有同样寂寞的月光。
海水涨潮了,浪花拍打着礁石,溅起清冽的水雾扑面而来,他岿然不动,没有表情地枯坐一夜。
“我是谁?…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着无言的海水。
过了数日,国崩终于在绕过一处低矮海湾后,见到一座炊烟袅袅的小木屋。
他愣了愣,疾步向前,果真看见小木屋前有人。
他踏着柔软细腻的白沙,走近,见是一位老婆婆,她衣着朴素,背脊佝偻,花白长发用一根红绳绑在身后,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
她坐在沙滩上,面前摆放着一张低矮长桌,桌上有一堆东倒西歪的木雕。老婆婆双目紧闭,左手握着一只半成品木雕,右手拿着刻刀,摸索着,一笔一划,细心又专注。
国崩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才知老婆婆是盲人。
老婆婆手中动作顿住,侧耳凝神细听:“嗯?…咳咳,是有人来了吗?”
“……”国崩跪坐在老婆婆的对面,信手拿起桌上一只人偶,见其栩栩如生,神情活灵活现,与真人足有七八分的相似。
“呵呵,”老婆婆声音苍老低哑,慈祥和蔼,她边继续手里的细活儿,边缓缓道,“有喜欢的吗?拿一个走吧…老婆子我啊,也不是做买卖的,平日里刻刻小人打发时间而已…”
“不用了,谢谢,”国崩把手里的人偶放回原位,想了想,干脆拿起桌上另一把刻刀,“不如,你教我刻木雕好了。”
老婆婆闻言,手里的动作再次停下,连连笑道:“呵呵…好啊。难得年轻人…能有这份耐心。”
国崩拿起木坯,老婆婆摊手:“桌上这些,喜欢哪个样式?”
他粗略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停驻在一只眼熟的紫色人偶上。
他拿起人偶,这是一位身着浅紫色振袖的年轻女性,头部侧边别着紫色桔梗花,扇子流苏发饰,麻花辫长长地垂在身后。
老婆婆摸着他手里那只人偶,笑:“你可真有眼光,这是雕得最成功的一只。不过…要想让它变成真人,你还得再用心些才行。”
“变成…真人?”
“呵呵,是啊。一旦人偶产生意识,成为了「人」,你就是它的创造者了。”
国崩怔怔看着手里的人偶,似懂非懂,点头:“那我们开始吧。”
他流落到这片荒海上,早已无聊透顶,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以消磨时光的事情,当然觉着有趣。
老婆婆也重新拿了块木坯,一刀一刻,仔细教他,从脸型,眉毛,到眼睛,神态,再到服饰,姿态…
刻木雕需要时间与耐心,难免感到枯燥,但国崩却很享受内心平静的时刻,细微的幸福,让他如沐春风。
吹着海风,他开始和神秘的老婆婆闲聊。
“婆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是一座无名孤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就有个念头,我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呵呵…这样吗?想回去的话,或许,你要穿越眼前这片不知尽头的茫茫海域…但海上有迷雾,迷失方向可就有去无回喽。”
“哦…”国崩环视海域一眼,果然看见了黑紫色浓雾,片刻后,他又看向婆婆苍老的脸,“婆婆,你的眼睛…是看不到吗?”
“自出生起就看不见了。”
“可您眼睛看不见,是怎么刻出这么多漂亮木雕的呢?”
老婆婆舒然一笑:“虽目不能视,但我心如明镜。用心感受万物,与用眼睛去看并无不同。”
对于她的话,国崩感到新奇,但没有作答。
注意到他的沉默,老婆婆笑了笑,又道:“这个世上,有一位人偶与我恰恰相反,它没有心,却有一双星盏般的明眸…以眼代心,同样可以读懂这大千世界中的每一颗灵魂,品味每种复杂多滋的感情与心绪。”
“……”国崩手中的刻刀停住,他看向老婆婆合着的盲眼,不知自己内心的震撼因何而起,一时陷入沉思。
人偶的制造持续了十几日,最后终于完成了上色。国崩对比桌上的样品,自己刻的这只人偶,竟比样品以及老婆婆手里的那只还要生动。
老婆婆眯着眼睛笑:“呵呵,你成功了。”
国崩拿着亲手雕刻的人偶,拜谢了老婆婆,与之告别。
临走前,老婆婆问他:“想好给人偶起什么名字了吗?”
国崩想了几秒,道:“叫「影」吧。”
“哦?”
面对老婆婆疑惑的表情,国崩摇头不语。没什么别的原因,就觉得这个人偶该叫「影」这个名字。
离开后,国崩把人偶带在身边,沿着海岸线,又开始了流浪。
他边走边观察着海上没有尽头的迷雾,顺路寻找合适的木材,准备打造一艘浪船,穿越海上迷雾离开这里。
国崩时常把人偶「影」拿出来看,还是不会说话不会动,他不禁自嘲一笑:定是被老婆婆捉弄了吧,人偶怎么会变成人呢?
走累了的时候,国崩就会在海边找一处礁石坐下,看潮起潮落,游鱼搁浅,最起初因善心驱使,他会不辞辛苦地把搁浅的海鱼拾起来扔回海水里,避免被路过的海鸟吃掉。
可是久了,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干涉」似是一种徒劳,因为每一天的潮水都会按照自身轨迹起起落落,搁浅的海鱼永远救不完。
况且搭救了搁浅的鱼,觅食的海鸟同时也会失去食物。
不仅是海潮,游鱼,飞鸟,就连太阳,月亮,满天星子,皆各有其轨,各自升落。国崩凝望着夜空,再度陷入沉思。
如果那千万颗星都是神的孩子,相信就连创造它们的神,也不忍干涉它们各自远行的轨迹吧…?
国崩再次拿出人偶「影」,竟见她目光流转,从眼角落下两行泪。
面对自己创造的人偶,国崩曾一度对它今后的去处迟疑不决,但现在,他终于有了决定。
他起身离开被海水拍打得光滑的礁石,却没有带走人偶「影」。
是的,他把它独自遗留在了礁石上。
——「自由吧。」
国崩头也不回地缓步远去了。
尽管他怀揣着一丝顾虑,担心拥有了意识的人偶,会怨他将它遗弃。可只有国崩自己知道,他并非遗弃了人偶,而是将抉择自身命运的权利郑重赐予了它。
尽管如此,他仍会偷偷返回那块礁石边,暗中关注人偶「影」的一举一动。
她很快学会独自生活,举止与人类无异,或许有天,她会融入人们之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很欣慰。
可是有时,国崩也会看到人偶「影」孤独地坐在石滩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茫茫大海发呆,有时甚至会拿无辜的飞鸟与游鱼泄愤,把它们一锅端了杀死在海滩上。
血色染了海水。许是心中有愧,面对人偶作恶,国崩选择了放任和纵容。
他站在暗处,又好似听到人偶心中情绪高昂的呐喊——
「谁创造了我?创造我的人,为什么要把我遗弃在这里?」
「既然创造了我,就不应该视而不见啊…」
「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从未到过这个世上!」
熟悉的呐喊,宛如一把匕首在他柔软的胸腔搅动,埋藏于遥远记忆里的痛楚,深深浅浅地涌现出来。
「视而不见」吗?
国崩心潮起伏,呢喃自语:“不,不是的啊…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呢。”
一直看着你,一直关注着你,一直对你有所期待。期待你在苦难与磨砺中成长,期待你画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轨迹,期待你有一天能真正把握住自身命运,成为你口中自诩的「倾奇者」。到那时,我定会在心中诚挚地为你祝贺。
你不必倾尽全力向我证明什么,你傻乎乎执意想获得的「认可」,其实一直都在神明眼底,只是你从不知它的存在罢。也许,我将不会再度出席于你今后的旅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与你再无关联…
国崩心里想着这些话,是自己对人偶「影」说的,但脑海恍然一闪,国崩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好像又是「影」对他说的。
国崩恍惚抬头,竟见人偶「影」已经来到自己面前,一双沉静的紫色眼睛,头一回对他盈起微笑。
「我对己身做下的每个决定皆无悔意,也包括创造了你。国崩,不必向我索要认可,既然吾心无悔,那便从未否定过你。」
国崩直愣愣看着人偶「影」的脸,一刹那幡然醒悟。
——先前那些话,的的确确是人偶「影」对他说的。
不…她不是人偶「影」!
她是「雷电影」,是稻妻最高的主宰者,是天下千万民众永世传承的信仰,是真正创造了他的神!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是雷电国崩,是雷之神创造的一只人偶。
他是愚人众执行官散兵,引邪神重临人世,挑起战火,在稻妻犯下滔天罪孽。
他在一心净土与雷电影展开最终决斗,亲眼所见挚爱之人死在眼前,一时理智丧失,失手斩下了她的首级。
散兵茫然抬头,见雷电影还站在自己面前,他心中恐惧,下意识地向后一退,不慎撞到了一个人。
他回头,竟见是之前教他雕刻人偶的神秘老婆婆。
老婆婆这次没合着眼,一双明眸清澈幽深,她竟不是盲人!散兵陷入混乱,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笑起来,笑容却不似老者该有的和蔼,反而是少女那般天真灵动:“我啊,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
“什么?”
“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雷电影」对你的看法与情感,正如你对人偶「影」那般啊。”
“……”散兵哑然沉默,无意中察觉到四周海域清透明亮,黑紫色迷雾已然散去。
他扭头看见雷之神还站在自己后面,再一回头,老婆婆脸上的皱纹消失不见,容貌变回少女模样,一头白发亦焕发出蓝紫色光泽,由他亲赠的红绳绑在身后。
少女打了个响指,日月星辰,茫茫荒海,沙滩山峦,飞鸟海鱼,全都化作流沙,被收纳入她手中那枚符咒里。
散兵震惊地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什么孤岛海滩,只有一片苍茫的虚无之色。
此地,仍是雷电影的「一心净土」,他从未出去过。
在孤岛海滩上经历的漫漫时光,真实世界里不过只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已。
这是稻妻城当今第一大言灵术师,赠予他的一场极度奢华的旅行。
“你执着了几百年,想向雷电影索要的答案,都藏在你梦中的旅途里了。”
少女夹着符咒的指尖燃起火光,幻境万景,连同散兵几百年的执念,都随符咒一起,被炽热火光焚成青灰,消弭于风,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