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孤寂的瘦月挂于荒郊上空，绝望侵染着万象。可或许，那微光正是枯枝之下的火种，只需一丝风，便能燃起烈火，倾覆接天琼楼。

寂照城，暮晚时分。主殿前宽阔的空地上，巨大舞台搭建完毕。愚人众士兵整齐列队，士官们一边维护秩序，一边引导女孩们入场等候。

观众席很是热闹，官阶较高的蛇魔士兵密集落座于两侧，中间主位宽阔且居高，散兵一人在上面，邪神位于他近前侧旁。主位前摆满了蔬果小菜，与愚人众军中设宴时并无不同，今夜还多了个盛大的歌舞会，众人自是欣喜期待。

“如何？”邪神收起手中折扇，笑吟吟地望着散兵，“大人可还满意？”

散兵斜倚在座边，一条腿支起来，百无聊赖：“舞还没开始，现在评价太早了。”

邪神讪讪一笑：“也是，能入住主殿，服侍大人您的，不仅要生得好看，还要有实力才行。”

观众席下的人密如蚂蚁，熙熙攘攘，女孩们正值豆蔻年华，美则美矣，但无一面上情愿，尽是些恐惧又悲愤的表情。

可尽管是被迫参加选拔，她们都铆足了劲，因为被告知一旦落选就要下狱。

散兵坐了一会儿，端起茶杯，随口问邪神：“东阁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哦，险些忘了禀报，奈奈小姐断水断食两日，现已昏迷…东阁护卫请我明日去收尸了。”

“……”杯中水波微动，散兵并未多语，从座上起身。他望见了台下的某人，神情顿了一顿。

邪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这位小姐…何时混进来的？”

东阁。四下清幽，宴会的灯光与声响远远传来。

奈奈听见声音，从昏迷中苏醒，她睁开眼想从地上爬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被紧束在木伽里的双手与脖子酸痛到丧失知觉。

她正艰难地支起身子，想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吵闹声是什么，突然就听见房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了。

一阵冷风迎面刮来，把她刮了个清醒。

散兵阴沉着脸，进来将一个盘子搁在桌上，力气不小，对久处于安静环境的人来说，这一声震耳欲聋。

他坐去凳子上，俯身将趴在地上的奈奈拽起来，除去木伽，扫一眼桌上，冷冷砸下一个字：“吃。”

奈奈这才看清盘里有两个碗，一碗清水，另一碗是红糖甜粥，微微冒出热气。等酸楚胀痛的感觉逐渐消退，她才扶着桌子边沿站住，但却没有别的动作。

“怎么？怕我下毒？”散兵眉眼一动，起身逼到她近前，“真想让你死，我今晚就不会来了。”

奈奈面若冰霜，沉默不语。

“就不好奇我为何惩罚你？”散兵扬手将那木伽扔去一旁，面无表情望着虚无的空气，“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奈奈抬脸似笑非笑：“能被你发现的，当然是好东西。”

“还在嘴硬？”散兵捏住她瘦得硌手的肩，“自己都受到这种程度的惩罚了，应该不难想象神里绫人当下的处境，就不打算求我饶了他？”

奈奈斜睨了他一眼：“求你有用？”

“也对，”散兵放开她的肩，“人类真的很容易死，比如不吃不喝，比如沉入水底。”

她闻言，嘴角一勾：“然而事实却是，不吃不喝的没死，因为你舍不得杀，沉入水底的也没死，因为…”

散兵瞳孔一紧，当意识到的时候，门外突然有暗卫来报：“散兵大人！水牢…水牢有紧急状况！”

两日前——

「握紧海螺，闭眼，这是我绘下的寂照城地图及牢锁解锁步骤。咒法只维持十秒，但以绫人的记忆力，记下它足够了。」

「地图中间是我被圈禁的范围，以主殿为中心五百米，魇化士兵众多，勿要靠近。逃离水牢后，立即寻找失踪的人。」

「已有两位终末番成员潜入寂照城，所以我把这个计划提前了。」

「把这枚海螺“藏”在能被发现的地方…激怒他，届时趁水势潜入牢底，避开守卫视线，从入水口逃离。」

「这很危险，却是唯一的办法。不过只要绫人敢赌，我就同你一起…五日后，在东阁西方最大的花树根下交换信息。记住无论何时都要保证先活下去。我们一起回稻妻城。」

“滚回去找啊！”散兵气急，狠狠将暗卫吼了回去，“封锁水牢所有入水口，派出全部空闲人手，找！！找不到，死的就是你们！”

“是…！”那暗卫颤声而退。

奈奈莞尔一笑：“找？你找得到吗？”

话音刚落，她只觉头顶传来一阵剧痛，再一看就撞上了散兵血红的双眼，里面燃起的，是丧失理智的熊熊烈焰。

他一把揪住奈奈头顶的头发，将她脑袋抓起来狠狠往墙上撞去。

奈奈疼哭了，只觉视野突然拉近墙壁，吓得赶忙用双手护着前额，这时视野又一下停滞在墙前，头顶抓力消失，疼痛接着也减轻下去。

那只手不知为何就放开了。

奈奈使劲地揉头皮上余留的痛意，擦掉眼角冒出的生理泪水。

散兵背过身，撑着桌沿的双臂微微颤抖，难以冷静。

此刻汹涌的心绪，并非是因被她算计的愤怒，而是心底难以言喻的不快。

她刚刚害怕的表情，保护自己的动作，他不断地回想起来，只觉无比可怜。

以前帮奈奈扎头发，他可是一点力气都不敢多使，偶尔不慎扯疼了，奈奈稍皱一下眉头，他都能紧张个半死。

可是刚刚…

散兵用力闭了闭眼，胸口闷痛。

罢了，怪自己大意，棋差一着，和一个小丫头发什么火？

“…你就如此笃定，此事被我发觉后，自己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我当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毕竟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一点良知了。我只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兵不厌诈。”

“哈哈…”散兵没话说，这回只能认输，可为何，还会暗自不甘，“原来在花海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你实施计划前的铺垫？”

奈奈没有否认：“我早就说过，来寂照城不是为了感化你的，而是来和你做交易的。我既然肯付出那样大的代价，自然要收取同等的回报。”

“交易前并未告知对方自己所取何物，视为失信。”

奈奈只一笑：“无商不奸。”

“呵呵…行。不过你听好了，我虽不会对你怎样，但要是神里绫人再度出现，我定会让他死无全尸。到时，你可要…愿赌服输哦。”他盯着她泛红的眼眶以及干燥的嘴唇，拿起桌上那碗水，递过去。

奈奈当即有点手脚发冷，把水接过来喝了。

散兵眼底飘过嘲笑：“这回怎么不怕被毒死了？”

她把空碗放回桌上，无甚表情：“想让我死的人，不会怕我疼。”

散兵笑容瞬间消失，僵了几秒，恼道：“那劳烦你尽快把粥也喝了。宴会，你也要参加。”

“什么宴会？”

“邪神提议，我既成神，须有人近前侍奉，主殿里添些侍女信徒也没什么不好…我同意了。此番从稻妻城抓来大批少女，今夜通过歌舞选拔，你不想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奈奈红着脸，嘀咕道，“和我没关系。不去。”

“给你添乱的人来了…你们的关系，还很不错。”

奈奈睁大眼睛：“你说的，是…”

散兵把粥拿过来，舀起一勺送去她嘴边，垂下冷漠的眼：“去还是不去？”

片刻后，歌舞即将开始。已回到观众席主位的散兵，很快就看到了匆忙赶来的奈奈。

她远远和散兵对视一眼，回头左顾右盼，急着寻人。

蓝白色头发的少女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奈奈不出几秒就找见了她。

“绫华！”

“奈奈？”绫华从列队中走出，见到昔日好友应是惊诧欣喜，可她此时的脸上，只有平淡的微笑，“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会平安无事的。”

奈奈浑身一凉，不知绫华这是什么意思，她此时脸上的微笑，十分怪异。

奈奈刚急着张口要问什么，未料绫华就已回答了她：“我自愿来的。”

“绫华，宫司大人和九条将军回去后，大概状况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奈奈收起眼底的乱意，定了定神，“你在怪我…没有救你哥哥？”

“…我知道奈奈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她一双美目笑意温凉，回避却默认了奈奈的问题，“你无法做到的事情，就让我来吧…况且奈奈应该知晓，多年前神里家水深火热时，是兄长一人护住了所有人，护住了我。可如今他生死未卜，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宴会上第一个舞蹈已经开始，奏乐声，鼓掌声，欢呼声，顿时沸腾了。

奈奈急忙把绫华拉去一旁，趁着歌舞压低声音：“绫华，你担心哥哥我能理解。但请你相信我，你哥哥现在是安全的，我们有自己的计划…！你掺和进来非但没一点好处，还会打乱计划，让他顾此失彼。”

“安全？兄长如果无事，早就回家了，”灯光映着绫华平静的脸，上面仍是一层不变的温柔微笑，“奈奈怎么知道，我不是有备而来？”

奈奈一怔，环顾舞台一眼，纳闷道：“入选寂照城主殿，当侍女信徒，这就是你的有备而来？”

绫华在稻妻有「白鹭公主」之美称，论家世，容貌，舞技，剑术，茶艺，协调诸事，在稻妻城无人能及，她有信心凭自身本事接近散兵。

事实也是如此，眼下候场众人皆为泛泛之辈，哪里够格与她一争高下。

可奈奈觉得她的想法太天真：“这里不是朝堂，他也不是将军大人！你知道进了主殿…他会怎么对你吗？……要不这样，一会儿你在舞台后面等我，我想办法趁乱送你出去。”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走。”绫华转身回到队伍里，视线一秒不再落去奈奈身上。

奈奈哑然无言，愣在原地气得发抖，想尽办法才刚让绫人脱身，现在绫华倒好，自愿送上门当人质！

观众席那边的散兵冲她挥挥手，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去。

奈奈走上主位，在散兵旁边坐下。这时再望去台下，人群中的绫华也看了上来，那是一种无比锋利的眼神，奈奈有些不寒而颤。

“怎么？好姐妹见面，不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么？”散兵偏过头瞧着奈奈，脸上尽是玩味的笑，“为何两人都是苦大仇深的表情？女生之间的友谊，真是耐人寻味。”

听了这话，奈奈心里更不舒服，索性也不再看绫华那边。

“她认为我为虎作伥。现在我又坐你身侧，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散兵面带思考：“你说，误解你的人，就只有她么？”

奈奈边看歌舞边随口说：“我不在乎被多少人误解，只要将军大人相信我就够了。”

他敷衍地嗯了声：“自信也是好事。”

“我与将军大人约定过，倘若某天…作为既定祭品的我任她处置，”奈奈不动声色盯着舞台，等待着绫华的出场，“命都寄存在她手里了，她理应绝对信任我。”

“……”他眼神一跳，不自然地扯扯嘴角，“好大的代价…你从她那里换取了什么？”

“某种「新生」，有我所期待的无限可能。”奈奈目光宁静地观赏歌舞，灯光在她明净的瞳眸里留下片片生动的光影。

“真是故作神秘…不说算了，”散兵嗤笑，弯身在前方的长桌上拿了一串葡萄，全部剥好放碗里，递给奈奈，“呐。”

“干嘛？”她狐疑地接过葡萄，不懂他为何示好。

“没什么，举手之劳，”散兵双手往胸前一抱，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观看歌舞，后面又补充一句，“你当成是致歉也行。”

“不接受。”奈奈也继续看歌舞，手中小碗里的葡萄不一会儿就吃了大半。

每一场舞蹈结束，众人喝彩声未了，负责记录的士官就会把名册递上来，散兵拿笔随手在上面打√或×。奈奈偷偷瞟了几眼，大部分划×，但打√的也不少。

她特别注意被散兵认可的那几个女孩子：“切，还没我好看。”

“……哈？你不是稻妻城最丑的那个吗？”散兵语气一如既往地刻薄，瞥见她右手手腕圈着根红发绳，就很随意地牵过她的手，盯着那红绳思索道，“…你还留着啊？”

奈奈一愣，飞快缩回来，另一只手捂去腕上，嘴边憋出几个字：“关你peace！”

上一个舞蹈结束，下一首乐曲风雅非常，众人齐刷刷望过去，不由屏息凝神，邪神：“哟，好戏要来了哦。”

台上的少女手持樱花扇，蓝白色的秀发高高竖起，仪态优雅如白鹭。她每舞一步，足下遍生朵朵冰凝霜花。此舞一出，其余人等皆如萤火见月，黯然失色，成了用来衬托的庸脂俗粉。

此前不太专心看舞的散兵，现在认真起来，由衷赞了句：“白鹭公主冰清玉洁，名不虚传…不愧是稻妻名门小姐的翘楚。”

邪神趁势笑问：“散兵大人很满意这位小姐？”

“当然满意，”散兵双眼含笑，目不转睛地观舞，一边继续聊道，“可惜这位小姐早前偷袭了我一剑，这笔旧怨…今夜到了主殿，我会好好跟她算。”

邪神轻抿一口杯中酒，笑：“「意外之怨」才是美好开端呢，大人可要把握好惩罚的力度，要懂得怜香惜玉啊。”

散兵不置可否，继续专心赏舞。

奈奈胸口憋着一口闷气，上学时和绫华一个舞蹈班，先生夸自己的可没比绫华少。

她眸子一垂，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爱看女孩子跳舞，请我跳给你看不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多此一举。”

散兵听着奈奈的发言，颇觉有趣，偏了偏头：“就怕你技不如人。”

奈奈反驳：“在海祇岛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跳舞，明明…”明明不比绫华跳的差，哼！

坐在散兵另一侧的邪神轻佻笑言：“总看你难道不腻吗？咱们秘密主大人的信徒，又不止你一个。”

奈奈气得脸都白了：“……”

“雨露均沾，神明是该如此，”散兵拿过士官的本子，在神里绫华的名字下面划了勾，附言道，“绫华小姐的确很合我心意，她一定会成为合格的信徒，你说是吗？”

此番弦外之音，宛如冰冷的电流穿透了奈奈全身，她一时愣怔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她把小半碗没吃完的葡萄“啪”一声扔回桌上，起身离开了舞会。

散兵看着奈奈的背影，把手里的笔扔回士官手里，顿时没了心思。

邪神提醒道：“绫华小姐的舞蹈还没结束呢。”

散兵置若罔闻：“来人！”

“在。”

“跟上去。”

疾步离开宴席后，奈奈一路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耳边风声与身后众人远远的喝彩声都听不清楚了。

刚刚往台下望去时，一众愚人众士官的间隙里，奈奈无意瞥见了某个人，还与他对视了极短的一瞬。

神里绫人，他也来了。他看到了正在献舞的绫华。

奈奈克制住恐慌，借故离席，可一路却也没再见到熟悉的人。

她靠在四下无人的墙边，恐惧宛如压低草野的黑风，在夜色里不断放大，麻木的凉意顺着血液淌遍全身。

绫人办事冷静谨慎，她此前有十足的信心。

但现在绫华卷入其中，直接到了离敌人最近的位置。她是绫人唯一的亲人，关心则乱，奈奈根本拿不准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举措。

思绪正乱，脚边出现一团毛茸茸的黑球，奈奈低头一看，是小黑猫在蹭。

“啊，你回来了！”奈奈蹲下来把小猫抱起，它在她手里扭了扭，然后安心趴下。

前几天被散兵锁在东阁，她偷偷放出小猫，以言灵术操纵它返回地表。

清籁岛与稻妻城隔了一片海，但好在之前肃魇军驻扎过，现在还有一部分终末番成员留在那里。

小猫身上的言灵术他们不难识破，寂照城的位置想必是成功传递出去了。

奈奈抱着猫直奔东阁，身后有散兵派出的暗卫尾随，她一律佯装不知。

夜色渐深，回到东阁后，奈奈花了两个小时，终于用言灵术和小猫完成了信息交换。

「喵~位置已经告诉那些人类了喵~见到了来自稻妻城的粉色狐狸~本喵身上的消息解读了喵！为你办事有什么奖励喵？！」

「有一大包小鱼干！」奈奈用手比划，夸下海口，又尴尬发现自己都还没吃饱肚子，「呜呜，喵大人，能不能先欠着？等我回稻妻城…」

“喵——！”眼前的小黑球嗖一声跳出窗外。

“喂！”奈奈讶然推窗，只见那条黑影消失在西边墙根下。

是有什么发现吗？

奈奈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追出去，最后竟然一路追到主殿外面。

“喵——喵——喵喵喵？”她绕着主殿外的花圃林荫找了好几圈，怎么找都没再有小黑猫的身影。

奈奈抬脸盯着主殿那扇虚掩的门，心头一紧。

小黑会不会溜进去了？

又见主殿内有暖色的灯光，奈奈犹豫着，最终还是推门进了主殿。

奈奈弯下身用手提住脚铐上的铁链，确保不发出一丝声音，小心翼翼一番寻找后，仍旧一无所获。

位于主殿最里面的寝屋，有一扇巨大的雕花玉屏风，暖黄色的灯光来自屏风的那一头。一圈圈暖光将室内雅致摆设照得好不真切，奈奈走到了这里，抬起脸隐约看到印在屏风上的人影。

寝屋很大，奈奈绕过屏风，见后面有干净整洁的毛毯，有稻妻风格书房中必备的桌案。

少女身着宽松浴衣，娴雅地席地而坐，长发不再束起，以柔顺的弧度落在肩头，经过后腰，蜿蜒柔美地披去身后地面上。

桌上有一盒红线编织的发饰，每一枚都过于平庸，配不上她脱俗的气质。

散兵近距离地陪她坐着，用手随意撩起她落在耳边的发，似在观察到底哪一枚发饰更适合她。

两人距离极近，暖黄色的灯光，少女的发香，将旖旎的暧昧气氛渲染到极致。

贸然闯入的奈奈，简直像个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