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散兵并没有将她拉回来的下一步动作,导致奈奈身子倾斜地半悬着,后背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的黑蓝色湖水。脚底踩着湖畔潮湿软烂的泥土,根本没法靠自己的力气上去,于是她就悬在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但奈奈完全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眼里仍有未尽的笑意,仰望着他:“你…你干嘛?拉我上去啊。”
散兵手里的力道没有松懈,冷淡俯视着她的脸,吐出三个字:“故意的?”
“也、也不是啦,”奈奈尴尬地垂下笑眼,移走目光,小声道,“我知道你会救我的,就没有很害怕。”
“那我放手?”
“啊喂?”奈奈一惊,连忙求饶,“不要不要!”
他瞥一眼拉住她手的那个位置:“自己上来。”
奈奈硬着头皮,蹬了一脚,脚下泥草果然无比湿滑,加上双足被镣铐所束缚,猛地打滑后整个人瞬时失去平衡,身体全部重量往后压去。
散兵见状,立即用力将她往回拉,力度没把握住,奈奈“啊呀”一声,视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上一秒还仰望星空,下一秒脸就贴到了散兵的肩膀。
这一下天旋地转,她脑袋一耷拉,竟敢靠去散兵肩上平复气息。
散兵当即露出不适的表情,一把揪住她双肩将她推离,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哎?我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奈奈往会发光的星盘那边跑去,回头挥挥手,“你过来。”
“干嘛?”散兵跟过去,依然像以前一样预判不到这丫头下一步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夜色很深了,皎洁的月亮高悬于深蓝色天幕,奶白色的月华倾泻在原野上,被星盘折射出美妙的华彩。
奈奈站在星盘下,高高仰起脸,绘声绘色地描述:“星盘除了占卜,推算,防护,还有很多其他不常见的用处,比如——当它与光束产生反应时,还有刻录情景的功能呢。”
“相当于留影机?”散兵猜到了,心里顿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被奈奈抓了过去:“说的没错!嘿嘿!”紧接着,头顶上方一顿「咔嚓咔嚓咔嚓」个没完没了。
一口气拍了十几张照片,奈奈面对镜头兴致勃勃,做了很多搞怪表情。
而被迫营业的散兵则一脸死鱼样,就像一只强行被撸的怨念猫咪,飞机耳贴头,尾巴狂拍地板,发出「你再不放开我就伸爪子了」的炸毛警告。
他耐着性子给奈奈拍半天,终于听她满意地大舒一口气:“哎呀,可惜不能像留影机一样把相片洗出来,否则我一定…”
说到这里,奈奈偷瞄散兵一眼,见他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于是转而言道:“一定把全稻妻最大通缉犯的照片贴满街头。”
“哦?”散兵假笑了笑,“那与通缉犯合影的人,也脱不了关系吧。”
“呃…”其实她要说的是,一定好好珍藏。
奈奈刚想辩驳什么的时候,突然身体受到推力,猝不及防往后躺去了软厚的花丛上。她还没回过神,两只手腕就已被按入头顶上方的草堆里。
精致完美的脸近在咫尺,可惜那双眼过于淡漠,少了温度。
奈奈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往一旁偏开脸,咬着声音:“你,你别乱来。”
“那枚令牌对你用处不大,因为,你并不知道水牢在哪。”
“这,这我也想到了,”奈奈尽可能地别开脸,头顶投下的那束目光明明冰冷非常,可她却焦灼得后背冒汗,哆嗦道,“散兵大人也…也没必要这架势相告吧…?”
她偏着脸,恰好给了散兵贴去她耳边的机会。
他盯着她红得发烫的耳垂,声音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道:“真的不想知道去水牢的路吗?”
奈奈窘迫地咬着唇,眼睛一闭:“不…不想。”
许是感到她双手有挣扎的意图,散兵加大了压制力度,他停滞在她耳畔没有离开,淡淡说了句:“真的不想?”
“不想!”
她耳边被压乱的头发,隐有暗香浮动,浅浅的蓝紫色,与山坡海角樱花田的颜色如出一辙。
在那些被决然舍弃的旧忆里,与此相似的情景,一片片复苏跳动,从散兵漆黑无光的眼底飞逝而过。然而这一切很快趋于平静,就像一枚打水漂的小石子,惊起一簇簇涟漪后沉入深水,很快就连最后一丝余浪也没有了。
正如风过无痕。
“哦,我刚想起来…”散兵也把脸偏去她那边,凉凉的气息轻呼在奈奈脸颊上,“这几日我没下水牢,你猜猜看…那个人到底是饿死了还是淹死了?”
“……!”奈奈瞳孔一紧,把脸别回去刚想说点什么,未料鼻尖不小心蹭到他的嘴唇,那股冷意惊得她急忙躲开,“我…我现在想了。”
散兵“哦?”了一声,尾音带着隐约笑意,顿了顿,又问:“想什么?”
奈奈忍着心底的愠怒,双颊飞起明显的红晕:“当然是想去水牢了!不然还能想什么?”
“想去水牢?”
奈奈怔了几秒,才垂下眸子,极不情愿地改口:“想…想你现在正在想的事。”
他没再发问,奈奈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满意了?
她试图动了动被他压在头顶的两只手腕,对方感觉到后,便松了手,小臂弯曲支撑在她双耳边,无言地凝视她神色闪躲的眼。
奈奈干脆直接闭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稍微往下拉,然后抬头吻上去。
视觉封闭后,嗅觉与触觉来得更加清晰。
晚风将闷热的草丛吹得凉爽,四周漫出属于草野的清香,海角樱吸收了星光温柔绽放的舒展声,萤火虫扇动翅膀的扑棱声,蟋蟀在狭长草背上的弹跳声。
以及更多抽象的感觉——双手被他从脖颈处拿下,按入草丛中十指相扣的缱绻,他齐耳短发垂下扫在面颊上痒痒的触感,舌尖柔软的凉意,彼此气息的缠绕,心跳的愈渐紧促…所有,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清晰。
散兵暂时除掉了她足踝上的镣铐。
彼时月光明亮,其间奈奈微睁开眼,无意瞥见散兵左边胸口的位置,赫然有道明显的疤痕。刀口平滑整齐,上下有缝合的迹象。
她压抑住声音中的喘息,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他笑意沉缓,被风吹乱的头发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低下脸去用力啃咬她的耳垂,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以前的…心脏…坏了,找「博士」…重新…换了一颗……”
“…什么?”
散兵闭上眼睛,用余力继续说:“狭间之底与邪神…决战…差点死在那里……把心脏…也弄坏了。”
“……”奈奈哑然无言,再没法集中精神投入此刻的事情中。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继续专心做着当下的事,用无所谓的语气,佯装轻松地将真相随口道出,“曾经储存在那颗心脏里的感觉…也随之腐坏…被彻底丢弃…”
“……?”奈奈手心一凉,难以置信地盯着散兵。
“怎么了…想向我确认什么吗?”
散兵森然的笑意里藏着倦怠,细密的汗从额角淌下,美丽的深蓝色头发被凝成一缕缕,随着身体的节奏前后摆动着。在那深不见底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恨与不甘,唯独有一丝笑,是来自此刻成功报复了她一次所得的快意。
奈奈:“…你只是为了泄愤?”
“不错…近日种种…包括现在,都是你应得的惩罚!”
语毕,急促的泪从奈奈眼角滑下,落进草丛里。此前她心底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希望什么呢?希望他还对自己保留有一星半点的心软吗?可惜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散兵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用力地「惩罚」她。
“想救你在意的人…可是要到我满意为止才行哦,”散兵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把她抗拒的脸扳回来正对着自己,“你最好迎合一点。”
奈奈紧咬牙关承受着屈辱,死死克制着,没再发出一丝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宛如具有腐蚀性的潮水,包裹着她脆弱柔软的心,然后一丝丝渗透进去,针扎般地疼起来。
他盯着少女赤红脸颊上的琳琅泪花:“——你满足我复仇的欲念,以此换来你所需的信息…平等交易,自取所需而已,你又委屈什么?何况…你此时愿意与我同欢,不就是为了神里……”
“不!不是!”
“…那是什么?”
“是因为…因…”对方施加的力度越来越大,她喉咙中紧压着的声音也似乎再难以抑制,顷刻间理智撕裂,大脑成了空白,终忍无可忍,同情绪一齐宣泄出来,“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只有这个理由才可以!!”
身上那人明显一怔,忽而俯低身子,奈奈只觉后颈被他用手托着,脖颈一侧的皮肤被唇齿吸住,又痛又痒的炽热感顺着敏感的神经传入,她感觉三魂七魄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暴风雨剧烈到了极致,巅峰过后终于肯有片刻停歇。
散兵轻喘着平复情绪,垂眸注视着她,脸上略带意犹未尽的笑,奈奈见状急忙推开他坐起来。
散兵回头握住她的手:“这么急着走?”
她当然急!有谁能坚持几天泡在水里不吃饭…?
“…你可不要言而无信!”
“你如果着急,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不行。”
散兵盯着她脖颈处显眼的朱砂色吻痕,眼底一凉:“你倒挺会照顾神里绫人的情绪。”
奈奈没说话,走神了,那边陷下去的草丛有不少初生花苞被压倒。
她甩开散兵的手,转身踩着凹凸不平的草丛,一路踉跄小跑,奔入花海中心那枚清澈的湖泊里。
在水底潜了不足十秒就有人拉住了她,将她抱起来浮出水面,被水呛进鼻子,酸到脑袋爆炸,一个劲儿地咳个不停。
奈奈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扔到了岸上,摔得屁股疼,头顶砸下来几件衣服。
“赶紧的。跟不上的话,可就不能怪我了。”
她抱住衣服抬头,见散兵早已穿戴整齐,转身走出几米远了。
考虑到绫人三五天没有吃饭,奈奈穿好衣服后,又可怜巴巴地向散兵申请半个小时的时间下厨。
“劝你尽快,”半个小时也不久,毕竟散兵也不想让囚犯饿死…他看着奈奈站在案板边,拿起菜刀切菜的吃力模样,不由讥诮一哼,“娇生惯养的栖川二小姐,竟会下厨?”
“会啊。”
散兵斜倚在厨房门框上,盯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嘴边若有若无飘出一句:“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奈奈专心切胡萝卜,头也没抬:“我做饭完全看心情。”
身后的人没再接话,她抬了抬眼,案板边摆放有一盆并不新鲜的海螺,是今晚愚人众军中煮饭时剩下的。
忽又想起今日出门途径杂物房时的无意一瞥…
奈奈放下手中的菜刀,漫不经心端起那盆海螺,靠近鼻子嗅嗅:“嗯…好臭!”
她回头看向倚在门框边的散兵:“有生姜吗?”
散兵冷着脸双手一叉:“你哪这么多事儿?”
奈奈尴尬得额角流下一滴冷汗,陪着笑:“嘿嘿…储物室里应该有吧?”
散兵拿她没办法,只好召来下属。
“散兵大人,什么事?”
散兵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储物间,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去那边,找一袋生姜过来。”
趁散兵背过身和下属说话的间隙,奈奈迅速拿起盆里一枚海螺,将里面的螺肉挖空。
“是…”两个愚人众士兵应声而去。
拿到生姜后,奈奈以最快的速度做好饭菜,也管不了味道如何了,将菜品全叠入食盒里,盖上盖子拎起来就往外走。
散兵走在前面一路沉默,奈奈紧张地尾随其后。
大约走了十分钟,四周起了风,城墙上的森蓝色火焰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由此,冷白的月光更加明亮起来。
奈奈想起了什么,忽蹙起眉头,闭眼感觉不对——四周的湿度,气味,以及地面石层材质都有明显区别……甚至就连拐弯的方向,和记忆中都对不上。
奈奈停下脚步,看着亮白月色下的漆黑剪影,心中顿生几分森寒。
眼前的身影同样停了下来,他转身逆着光,脸上一片黑。
“怎么了?”
“这不是去水牢的路,”奈奈拎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微微出汗,“你要带我去哪?”
对方没吭声,几秒后,发出一声刻意的哼笑:“你还挺有心…上回将去路记下来了?如果我没有将你禁足,恐怕早就让你找到水牢的位置了吧…哈哈。”
他这话什么意思?奈奈脸一僵:“你想反悔?”
“别紧张,”散兵走近她面前,平淡的目光落去她脸上,悠悠地开口,“这是去水牢的另一条路…只不过有个小插曲,恐怕要耽误你一点时间。”
“什…什么?”
还没等她察觉四周有什么不对,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影,她定睛一看,是邪神。
“好久不见,奈奈小姐。”
月光映照在白发青年没有血色的脸上,白得有些刺眼。
奈奈本能地后退一步,诧异地望向散兵,而他只是持续地缄默,不作任何解释。
“别害怕呀,”邪神笑呵呵地握起奈奈的手腕,那股凉意冻得她一哆嗦,“只是做点献祭前的小准备。”
“……”奈奈呼吸急促起来,甩了甩手,可压根敌不过对方的力气,她纤细的小臂在邪神手里就像一根能轻易折断的脆枝。
散兵亦是冷着一张脸,没有多余的表情,显然早已默许。
“……”奈奈低下头,没再反抗,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保护她了。
邪神勾起嘴角,用力展开她蜷起来的手,指尖往她手心划去。钻心的痛楚倏然传来,就如同猛然接触到剧烈的电流,整条手臂在几秒间失去了知觉。
奈奈咬牙忍着疼,等知觉恢复后,手心上已经被拓下了一枚黑紫色符文。
邪神松了手,笑着靠去她耳边:“这是我们之间的联系,以后无论去哪,你都逃不掉了。”
迎着满面的寒意,奈奈忍住唇边的颤抖,终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邪神直起身子,回望向一直沉默的散兵,挑挑眉:“你这是要带她去哪?”
“水牢。”
“哦?…”邪神脸上写满了意外,“你竟然…”
他瞥见奈奈脖子上的红痕,好似明白了什么,脸上当即拂过一丝有趣的笑,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我建议大人不必如此守信。水牢重地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何况…再卑鄙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你退下吧。”
深夜的寂照城非常安静,远远传来愚人众士兵夜巡的脚步声,此外就只剩风声。奈奈闷着脸,跟在散兵身后,时不时低头偷看手心上的诅咒符文。
散兵察觉到她的低落,边往前走,边随口说:“横竖都逃不掉一个献祭,多个定位又怎么了?”
奈奈收起手心,冷笑:“还能帮散兵大人掌控我的位置,你当然一万个乐意。”
他散漫的神色收了收,沉默片刻,嘴边掠过的笑意轻得好似能被微风吹散。
“解除献祭的诅咒,我尝试过但没有用。不过人各有命,那是你的命运,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
无关?怎么无关?若是无关,就该从始至终未踏入她的世界半步!为何要将她命运扭曲之后又说无关……?
奈奈在黑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力咬着下唇发抖。
“到了。”散兵拉下岩壁边的水闸,哗啦啦的巨响,辽阔水域涌起沸腾的波浪,在颤动中缓缓下沉。
奈奈一路小跑到关押绫人的那间牢房里,里边奄奄一息的人浑身湿透,浑身是被水浸泡多日的暗红色血迹,伤口由于从没干过而难以愈合,数日未曾进食,整个人呈现出肉眼可见的病态消瘦。
奈奈走进去,把食盒轻轻放在绫人身边,托起他湿冷的后颈,用衣袖帮他擦干脸上的水渍。
散兵没进去,侧身往墙上一靠:“我在这里等你,别不老实,你会明白有什么后果。”
面对警告,奈奈置若罔闻,低脸贴近绫人,轻声:“绫人,我来了…能听到吗?”
“……”散兵脸色莫名一沉,胸腔里那颗铁质零件组合成的心冒起一团乌云,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不堪重负之感。
这时绫人已经苏醒了,睁眼看到奈奈,就笑了出来。这几日他被浸在寒冷的水里,没日没夜地忍受六剂蛇毒带来的剧痛,可是现在看到她脸上担心的表情,绫人就把所有的痛苦忘却到九霄云外了。
“奈奈,”绫人勉力坐起来,捧住她半边脸,眼底布满了驱之不散的温暖笑意,“奈奈,我没有事…自从你上次来看了我,这里没那么冷了…”
因为他时刻都盼着,下一次与她见面。
“绫人,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会的…”奈奈握着他手腕,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脑袋往里靠去,绫人也顺势把她满满地抱在怀里。
她一定要想尽办法鼓励他坚持下去,就像好不容易护在手心里的微弱火种,它是唯一的希望,她决不能让它熄灭。
“我给你带了膳食。”奈奈从他怀里出来,把食盒拎到面前。
绫人低头无意中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吻痕,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奈奈察觉到了,尴尬到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绫人只是温和地笑笑,把奈奈脸颊上粘着的乱发别去耳后。
“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
奈奈忽觉鼻子一酸,嗯了声,没再说什么,把食盒打开,饭菜香味四溢。
她一样样按顺序端出来,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这是鸡蛋粥,这是肉汤,这是胡萝卜芹菜汁,还有生姜酸辣海螺。”
绫人一样样接过,最后拿到酸辣海螺,他略微观察一眼,盘子里一定会有一个空的海螺。不过他眼下并不着急把它找到。
奈奈一共带了四种膳食,除了这个,其他三样都是流质食物。
他久不进食,能够下咽的只有流食。这盘酸辣海螺,无论是食材还是口味都非常不适合体虚之人食用。
散兵虽谨慎,却对人类的生活知之甚少。绫人想到此,不由一笑,心中感叹一句鬼丫头。
他们曾一同考究稻妻美食食材搭配…也曾用海螺留音传信。
他语气温温地打趣:“奈奈对膳食向来挑剔,最初搬入神里家,这也瞧不上,那也不愿意吃…没想到,如今都肯亲自下厨了么?”
奈奈弯起眼睛笑:“神里大少爷的挑剔程度可不亚于我。第一次下厨,不好吃的话,大少爷可莫怪。”
“呵呵…这些,我都爱吃。”绫人浅尝了汤和粥,久未进食,饥饿感迟钝,亦不能吃得太急。
奈奈摸出令牌:“有了这个,以后我能常来看你啦…说吧,下回想吃什么?”
“嗯……”绫人手中的勺子顿住,眼波微动,似在思考有什么想要的膳食,片刻他看向奈奈,“将军大人提倡节俭,此前每逢天守阁设宴,素菜居多,其中有四样菜品最得我心…船鱼丸子,荻花糕,味增汤,栀子花茶。”
奈奈一听,非常为难:“天守阁御品…?我怕是没那么高的厨艺。”
“不错,天守阁,”绫人露出不容置疑的微笑,“只有天守阁御品那般精致的,我才能勉强下咽。”
奈奈脸都黑了:“大少爷呀大少爷,你都下狱了,还…还这么挑剔!”
绫人仍是一脸玉面狐狸般的微笑,低眼瞧着奈奈焦头烂额的模样,凑近提示了一句:“该怎么做,好好琢磨琢磨,下次让我看看你的成绩。”
奈奈耷拉着脑袋:“是…是是是,神里大少爷,我明白了。”
散兵定定靠着墙,目光不在两人那边,仿佛周围的一切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漆黑如地狱的深渊,寒冷肮脏的水牢,这般环境下,竟还能听见如此亲昵生动的打趣。
这是他第一次,听奈奈称呼神里绫人为大少爷,想必是旧日在稻妻城,两人私下调侃常用的称呼…他心里默想,挺出人意料。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水牢外的愚人众守卫,有什么事匆忙来向散兵汇报。
散兵起身上前:“怎么了?”
愚人众士兵低声汇报了一件突发的事:“外面…”
奈奈表情一变,看向神里绫人的眼睛,而他很快明白了她此次前来并非只为了送饭。
门外愚人众士兵退下后,散兵扫视牢房里的奈奈一眼:“该走了。”
奈奈应了声“来了”,准备起身。
手臂却被一把拉住了,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绫人:“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问吧。”
“你…”绫人瞥向散兵,停了停,又把视线重新拉回奈奈脸上,“从前那些不好的事,你放下了吗?”
“……”奈奈沉吟不语,答案自然是不可能,但她不明白绫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放下吧。”
她忽然怔住,眼里有一捧清澈被忽地摔碎。
绫人这是在劝她原谅?
然而当她抬起头试图寻找答案时,绫人眉眼里只漾开了水一般温柔的笑容,然后闭眼休息,再无言语。
“哈哈。”身后飘过散兵森冷的笑。
听到这声讥笑,奈奈一瞬似乎明白了。山头围捕那次,绫人和散兵对峙时提过的,以她为筹码与他交换。
可浅显到能让敌人一眼看透的意图…恰恰说明这绝非绫人本意。
奈奈深呼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水牢。
到了洞穴铁门外的时候,有几个愚人众站在那里,突然奈奈眼前一条黑影闪过,只听几人哎呀直叫:“奈奈小姐当心!”
奈奈看到黑影朝自己扑来,没来得及反应,小腿一阵刺痛。
“啊——!”
“奈奈小姐!”
小腿洁白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三道划痕,伤口很深,鲜血正往下淌出,奈奈蹲下去把手捂在上面止血,正想寻找到底是什么东西袭击了自己,突然耳后烈风卷过,传来猫的刺耳惨叫声。
奈奈抬头看见一只深灰蓝色的小猫悬在半空,被一团猛烈的风裹挟着,此前还嚣张地张牙舞爪,此刻就嗷嗷叫着痛苦挣扎。
而这团风正被黑脸的散兵操纵在手里,他只要稍微用力,这团飓风就能把小猫捏得血肉横飞。
“哪来的野猫?”
那几个愚人众士兵吓坏了,现在才想起来解释:“散兵大人,就是它,我们几个人刚刚在洞口巡逻时发现的……”
另一个愚人众斗胆猜测:“此前我们巡逻从未见过有猫,有可能…是从地面的缝隙中无意闯入。”
奈奈:地表的猫掉进深渊了?
眼看散兵马上就要把小猫就地处决。
“等一下!”奈奈忍着痛,急忙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腕,“别杀它…留给我。”
“嗯?”散兵眼底生疑。
“我平日无事可做,可无聊了,你就把小猫给我吧。”奈奈可怜巴巴地求他,趁他停住的时候,眼疾手快一把将小猫抱过来。
“你小心它…”散兵话音未落,原本闹腾的小猫,就被奈奈手底的言灵咒安抚住,乖乖地趴在她臂弯里。
散兵只好作罢。
他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一次远行,奈奈强迫他交出唯一干粮喂野猫的那件事…她确实喜欢捣腾这些小东西。
下属提醒道:“散兵大人…这猫来历不明,要不要先查清…?”
“不用了,随她吧,”散兵静静侧着脸,凝视怀抱猫咪小心安抚的少女,眼底不觉间飘过嘲笑,“呵呵…小丫头。”
奈奈不动声色,用手来回抚摸小猫的背脊,这只猫竟是浅濑神社的…
最初她通过灵媒才找到寂照城的位置,没想到进来后被散兵封了大部分力量,与稻妻城彻底失去联系。按理说,九条大人和神子安全返回稻妻城后,一定会将寂照城的位置上报天守阁,将军大人会想办法与她取得联系,但奈奈到现在仍未接到半点消息。
要么是散兵有意隐藏寂照城位置,要么是她们两人已遭遇不测…但在奈奈记忆里散兵从未有过对自己失信,且当成是第一种可能。
奈奈假装安抚怀里的猫,趁机思考数件事情。
如果小猫是不慎从地缝跌入寂照城,那么此地上方,就是浅濑神社附近。清籁岛位置偏远,与稻妻城隔海相望,既利于藏匿,又能随时掌控天守阁动态。
绫人今日一再重复「天守阁」,然而此前她因好奇向他盘问过天守阁宴席吃啥,他拿出一本文件给奈奈偷偷翻阅,她清楚地记得,什么船鱼丸子,荻花糕,味增汤,栀子花茶,根本不在御膳列表。
他要说的,是……向天守阁,传,递,位,置。
既然稻妻城那边的信息传不进来,现在就只有想办法把信息传递出去——她被禁足,但小猫可没有。
散兵冷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先回去处理伤口。”
奈奈吓了一跳,才发现在刚刚思考的时间里,散兵已经用下属拿来的绷带简单给她止住血了。
“不…不敢劳烦散兵大人亲力亲为。”奈奈怯怯一笑,抱着小猫一瘸一拐往前走。
散兵跟上去,一点都没有扶的意思:“我何时要亲力亲为?处理伤口…随便喊个下属,或者邪神也行。”
奈奈浑身一毛,抱着小猫的手都连带着晃了几下:“我还是自己来吧。”
“想好给它起什么名字了?”
“早都想好了,”奈奈停住脚步回头等等他,咧嘴一笑,“叫它散宝。”
“……”散兵从她眼前飘过,面无表情的脸越来越僵硬。
“哎呀,开个玩笑,”奈奈三两下追上他,“叫它小黑。”
“让你起名就只能想到这个?”
奈奈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她或许已经明白绫人的意思了。
假戏真做,瞒天过海。
遇到比自身强大的猎物,首先要战胜自己——彻底放下心中的恨意与芥蒂,就如同猎人舍弃武器,隐藏猎杀意图,让猎物一步步丧失戒心,最后引入笼中,将之置于死地。
「尽管只有五成把握,但所幸,这一次,我仍是猎手。」
“哎呀…好疼,呜呜呜,走不动了。”少女停在原地哭丧着脸,说什么也不愿往前走了。
“真是废物。”散兵差点就要把刚刚遣散的下属喊回来,谁知她冷不丁来一句:“你背我回去嘛。”
“那猫怎么办?”蹭得他一背猫毛他会发疯的。
“嘿嘿,放你帽子上。”
“……”那一刻空气都结冰了。
“放心,我施了法它会听话的,”奈奈还真的跳起来,把小猫强行放到散兵帽子上,它好似找到了个更舒适的小憩之地,很快就传来呼噜声,“你看,我就说它不会乱动的嘛!”
“…上来吧。”散兵顶着只猫,把奈奈一路背回东阁。
他离开后,立即回到主殿,将水牢附近的暗卫召集过来。
空旷湿冷的大殿里,四处弥漫着一股青苔的气味。今夜水牢一行,他的确没有发现异样,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异样。
暗兵头子递上一枚空的海螺:“大人,发现了…这个!”
“……”散兵把海螺拿在手里,晶莹螺面反射出的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深深浅浅地浮动着。
海螺有明显的言灵术痕迹,但封存的留言是一次性的,他现在无法读取其中的内容。
呵呵…小小手段。
「或许你们之间有千万种默契,可却忘了我有千万双眼睛和耳朵。」
散兵垂下手,海螺啪地一声,应声而碎,碎末如流沙,从他指缝间徐徐零落到地面上。
“我最恨得寸进尺的人。”
“大人…”一众暗兵纷纷下跪。
神座上的人满面漆黑,隐匿在巨大的阴影中,下面的人亦不敢往上瞧。
“传我命令,往水牢的水里投入诱食剂和若干小蛇,然后持续加水…”
暗卫们倒吸一口凉气,颤声:“是。”
“另外,封锁东阁三日,给里面的人戴上木伽,断绝水和食物,限制所有活动。”
“是。”
散兵斜倚在座边,单手支着脸,悠悠地补充:“她要是连三天都撑不过,你们不必和我汇报了,直接通知邪神大人。”
“是。”
散兵抬抬手,扶了扶额:“我累了,接下来的,你和他们说吧。”
“是,大人,”一旁的邪神拿出把白刃匕首,凌空扔给暗兵头子,“今日午夜,潜入稻妻城再抓一批民众。上空有言灵阵守护,利用此刀,可悄无声息切开小口。记住,男的不抓,上了年纪的,也不抓。”
众人接下命令,但也疑惑地“啊”了声。
邪神笑了笑,摊手:“这次,我们大人只要未出阁的妙龄少女。越漂亮的,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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