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散兵悠然叹着笑了声,望向漫天雷暴结界,“既然雷之神也在,那么我现在就向各位证明栖川家的清白,你们可要听好了——”
托马翻开册子,提起笔准备记录。
“十年前,栖川家前家主造访珊瑚宫为一息尚存的女儿祈求续命之物,我见证了事情的始末。彼时我以「海祇大御神神使」的身份于珊瑚宫自居,借机向他提供了圣物。从始至终,栖川家前家主并未向珊瑚宫提供任何所谓的「天守阁机密」,仅是以重金答谢了珊瑚宫心海的恩情。
“栖川家前家主的失踪,是因为他已不在世上,而不是所谓的「加入反抗军」。一年前,在稻妻城,我就此事借题发挥,挑唆栖川凉子向珊瑚宫传递书信联系她的父亲,谋求政事上的帮助。同时又暗中联合勘定奉行的二小姐,带幕府军中途拦截,因此栖川家叛变的罪名,才得以成立。一切都因我而起,栖川氏所有人,是无辜的。”
神里绫人垂眸瞥着柊千鹤:“与你有关的部分,他说的是否属实?”
“是,全部属实,”柊千鹤紧咬下唇,惶然无措地瞪大眼睛看着绫人,“绫人,我如实坦白一切,你答应过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对吗?”
“对,那么接下来就请你补充细节。”
“是,是……”柊千鹤神色慌乱,如实供述道,“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闺房里,说会帮我除掉栖川家,除掉栖川二小姐,将绫人夺回来。我答应了合作。只要绫人能回到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而当我问及他的目的时,他的回答是——为了夺走栖川二小姐。”
奈奈:“……”
绫人:“说下去。”
柊千鹤:“我协助他制造了栖川家叛变一事,后来我故意将与绫人的订婚典礼定于栖川二小姐的生辰当日,并通知天守阁在典礼附近埋伏下幕府军,随时等候逃犯出现。那夜,他找到我,告诉我他一定会帮我唆使栖川二小姐在典礼当日回稻妻城。”
神里绫人:“故意让她在幕府军围捕下死里逃生,陷入彻底绝望的处境,不得不逃往珊瑚宫?”
散兵:“是。”
神里绫人:“你如何唆使她回稻妻城的?”
散兵:“我早在典礼附近布置了恶灵,告诉她,两大奉行联姻典礼当日,稻妻城人山人海,彼时将有恶灵袭击民众。她一向将守护稻妻当做责任,但凡听闻那些人有危险,她必定会回去。”
神里绫人:“柊千鹤通知了幕府军埋伏,你是否知晓这件事?”
“我知道。”
“你就不怕她出事?”
“我不会让她死。”
“呵呵…”神里绫人忍不住笑了,“你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暴露的吗?”
“……”
“从你救下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到底还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绫人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温和微笑,“尽管当时你隐蔽了面容,可你的身形,我可是记清了。我画在了纸上,上报天守阁,将军大人一眼就认出了是你。”
散兵:“……”
“哦,对了,还有这位重要的人证,”绫人轻飘飘地瞟了柊千鹤一眼,“我派人查到通知幕府军拦截栖川凉子船只的是勘定奉行的人,便知道她参与其中,一定与你有过交谈。我将她带到了天守阁,许诺一定保她无恙,只要她肯帮我为此事作证。于是在将军大人面前,柊千鹤小姐也画下了你的大致模样,果不其然,与我的画别无二致。”
“原来如此,”散兵笑了笑,“不过,她出身稻妻三大奉行之一,却枉顾稻妻律法陷害其他大族,你又哪来的自信保她无恙?况且……”
散兵看了奈奈一眼,继续说道:“她可是差点害死你的未婚妻,你就对她如此宽容?”
神里绫人回避了这个问题:“阁下自身难保,还是先顾虑一下自己吧。”
散兵没说话,嘴角飘过一丝讽刺的笑。
托马停下手中的笔:“家主大人,有关栖川家的事已记录完毕了。”
“嗯。”绫人点点头,示意审问暂时告一段落。
听完这些,奈奈只觉得头痛欲裂,每个环环相扣的细节,都如同一根根针扎在心头上,绵密的疼,疼到窒息。
“我有问题要问。”
散兵看着她:“你尽管问。”
“我父亲被邪神吞噬的时候,你在场?”
“嗯。”
她眼圈瞬间红了:“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散兵如实地说:“那时候,他在我眼里只是个普通人。我本就不爱多管闲事,没理由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奈奈瞬间忍不住眼泪,想再说什么也哑然失声。
父亲失踪那么多年,稻妻的人们对此有诸般议论,她也想过无数可能,却没想到是最悲惨的一种。
她还想去八酝岛狭间寻找遗骨。可是——
“恐怕连头发都不剩了吧。”
“……”散兵把视线从她脸上别开,神色复杂地浮动着,“奈奈,对不起。”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笑着,又哭着,无比悲哀,“这么多人因我而死?可我毕生的愿望,是遵循栖川家祖训造福稻妻城每一位平凡的人们,可是你——却让我无端背负了无数人命!”
散兵低着脸,蓬松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晚风吹拂着,他的脸上飘动着一片片阴影。
“栖川家就算灭门了又怎么样?”散兵把脸抬起来,眼神阴鸷,“从小他们就对你不好!你那个姐姐有把你当人看吗?那些侍女仆人有真正将你当主子吗?这些人死不足惜!我弄死他们,也算为你这憋屈了十多年的二小姐出了口恶气,你难道不该感谢一下……”
话音未落,一声响亮的“啪”惊呆了众人。
“是,你当然不明白「家族」的重要,”奈奈握紧了疼得发麻的右手,“你没有家,你怎么会明白!”
树影摇曳,很多游动的光点交错映射在散兵凌乱的头发上,他低着赤红胀痛的脸,嘴角的殷红若隐若现,尽管安静地闭着眼睛,也压抑不住颤意。
“你说得对,我就是没有家……当然不懂你们这些出身大家族的少爷小姐们,对「家族」的执念。”
“别冲动。”绫人拉住奈奈的臂弯,担心激怒了散兵。
“你别管!”她情绪激动,挣脱开绫人的手,走到散兵近前,把他的脸扳起来,“将宫司大人带至鹤观,故意引诱我们援救的人,就是你?”
“是。”
“在那座秘境里,黑暗中的人,也是你?”
“对。”
“你的目的是什么?”
“秘境里布置有针对雷之神的机关,我原本的目标是她,不是你们。”
“但结果是我们来了,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把我们杀死在那里?”
“……”散兵停顿了一下,抬起潮湿睫毛,眼睑处泛着血红色,“栖川二小姐是我的祭品,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不过你的其他同伴,我可就没那么心慈手软了。”
“那人偶是你吗?”奈奈捏着他脸的手有些发僵,咬着下嘴唇,“被我带回了稻妻,与我朝夕相伴的那个。”
“是我。”
“……”奈奈一声不响地沉默了,松开他的脸,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她仿佛孤身站在诡异荒诞的无人之地,无数回忆的影像,唰唰地从身旁飞逝而过。
一帧帧,一幕幕,它们闪闪发光,像春日绚烂的花,像夏夜缱绻的梦。
美妙到令人忽视了它们的虚假,而真相是,自己从来都置身于恐怖无边的黑暗之中。
“最后一个问题,”奈奈的声音颤抖着,“在我建造海边木屋的那天,你手背上的血,是木野与露子两位巫女小姐的吗?”
“是的。”
奈奈抬起脸厉声质问道:“你杀了她们?”
散兵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就因为——”话语的尾音里染上了轻微的哭腔,“就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和我父亲失踪有关的线索?”
“呵呵,我倒是想她们永远保守秘密,”散兵的笑意转瞬即逝,“但没想到还是棋差一着,珊瑚宫心海竟早有准备,我真后悔当时没把她一起除掉啊…”
“你——所以我在为你建造木屋、满心欢喜地计划着我们的未来的时候,你在杀人……你在杀人?!”奈奈呜呜地哭起来,再次扬起手。
“奈奈!”绫人冲上来抱住了她。
她哭得声嘶力竭,大口喘息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挣不脱绫人的双臂。
她把手绕过他横在胸口的小臂,抓起了砗磲真珠。
“是不是我死了,才能偿还他们的命?只要我死了……邪神就无法复活,你的计划全盘皆输!只有我死了,稻妻的噩梦,才能结束。”
奈奈疯了般扯着脖子上的挂坠,只要让它离开,离开自己,让这苟延残喘了十年的病躯就此倒下好了。她是万祸之源,努力活下去,只会让更多的人遭受灭顶之灾!
绫人慌了神,用力圈着她:“奈奈,冷静点!”
绫华,一斗,托马也围了上来:“奈奈不要!”
“哈哈哈哈哈……”少年的狂笑声爆炸在空气中,手臂已被灵阵的束缚线勒出了血,他好似突然受了刺激,急得勃然大怒道,“你死了有什么用!你以为邪神不复活我就拿稻妻没办法了?栖川奈奈,你死一个试试!!试试把我逼疯,稻妻还有没有明天!”
混乱中,有人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下一秒,是兵器刺入血肉声,还有少年痛苦的闷哼声。
混乱即刻中止,世界顿时陷入寂静。
奈奈茫然抬起脸,只见被束缚在灵阵中间的散兵,心脏的位置,被一把锋利的武士刀从后背穿透,血淋淋的刀尖露出了一大截在前胸。
血液顿时汩汩而出,浸润了他胸前一大片。
不……不要!
奈奈愣在那里,手一松,砗磲真珠被放开,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砸落在地面的枯叶上。
众人吃惊地看到,散兵身后的,是平日里温和可亲的绫华小姐。然而此刻,她冷若冰霜的面容堆满了恨意。
她恨死了这个人。
奈奈,兄长,托马,一斗大哥,他们几个人本该在稻妻城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就是这个人毁了一切!
又是一声兵器在血肉里抽动的撕拉声,绫华握紧刀柄把刀拔了出来,鲜血顿时飞溅。
“滚开!”
散兵好像不会痛似的,右手用力一下就挣脱开了灵阵的束缚,把背在后背上用黑布包裹着的物体扯过来抱在了怀里。
“绫华,快过来!”绫人眉头一紧,不知那黑布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让他连身体上的疼痛都顾不上也要护着?
托马回想起终末番忍者汇报过,一路上散兵都背着这个东西,小声提醒绫人:“当心黑布里的东西。”
见散兵已经挣脱开一半束缚,绫华刚刚又动了刀,绫人料想谈判是不可能成功了,不如先发制人——
绫人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刀,一个疾步上去,直取散兵怀里抱着的那物。
散兵一惊,往侧边闪了一下,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别碰我的东西!!——”
而绫人速度很快,手腕一个回旋,用刀柄狠狠击向对方胸口还在冒血的伤处。
散兵顿时疼得跪在了地上,手中的东西也脱手而出,在空中被交织的水元素刀光斩成无数碎片。
顿时飞花漫天,众人无不震惊。
是蓝紫色的新鲜花簇,还带着今晨的露珠。是他小心翼翼、一支支采下来的,一路好好保护着,一片花瓣也没让它们脱落,是要完完整整送给奈奈的。
现在却被神里绫人斩碎一地,与尘埃混杂着,盛着一滴滴猩红的血水。
“……”
散兵趴在地上,试图抓取掉落在泥土上的碎花瓣,可是不管怎么抓,都只会越来越碎,越来越脏,手上的血与泥土,也把好不容易拨过来的花瓣堆给污染了。
绫人,万叶,托马等人都愣住了,有点始料未及。
一斗弯腰捡起一片花瓣,放在眼前仔细看看,嘀咕了一句:“这——这是什么东西?”
奈奈捂紧嘴,哭得浑身颤抖,身子往旁边一晃,还好被一斗扶住了。
散兵强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捡回几支还没碎得完全的海角樱草。
他望着人群中痛哭不止的奈奈,犹豫了几番,握着残破花束的手还是收了回去。
“那么这次就先不送你了。”
“对不起啊,上回给你送花,送错了颜色。”
“这次是我亲手种的,属于你一人独有的花,颜色应该不会错了吧?花语也不会错的。”
“本想在山顶看烟火的时候突然在你面前拿出来,你彼时的笑脸我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可惜它们已经坏掉了,只能等下次啦。”
“奈奈,别哭。等我下次种的海角樱草盛开了,再给你送一次好不好?”
奈奈的脸苍白一片,抿紧嘴盯着地上的花朵碎片,眼眶里挤满了沉甸甸的眼泪。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啊。
她不由自主地,缓慢收去了灵阵的力量,散兵左手以及双腿上的束缚完全脱落消失。
“奈奈!”绫人见状,着急地大喊,预感要出事。
果然下一秒,众人听见了绫华尖细的惊呼声。
他们抬起头,只见散兵已经拔出腰间的刀,那道白光明晃晃地耀着众人的眼,他们怔了两秒才看清,绫华被他死死钳制在怀里,锋利的刀刃正贴合在她脖颈细腻白皙的肌肤上。
“绫华!”
“哥哥……”
“全部退后!”散兵边往后退,边朝面前的众人厉声喝道。
“退后!”绫人急忙展开手臂拦住众人。
散兵望了一眼隐约涌现的雷暴,嗤笑一声:“巴尔泽布,我劝你别不识好歹——你若是不担心坏了与神里家的关系,尽管向我出手!不过你最好衡量一下自己的速度能不能比得上我这手中之刀。”
天边的雷暴,顷刻间弱了许多。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奈奈冲了出去:“斯卡拉姆齐!……”
散兵神情一愣,看向她,沉声:“奈奈,别过来。”
奈奈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脖子已经有些破皮流血的绫华,急忙摆手:“别,别伤害她,求你了。”
“……”散兵深深吸了一口气,睫毛颤抖着,“你是不是以为我刚刚的话,是在故意骗你撤销灵阵?”
奈奈哭着,摆着手:“不,没有,以你的实力,想脱身不过是随时的事。但是——”
“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伤害她?”她向前一步,向散兵伸出手,“要不换我,你挟持我吧。”
“呵呵,”散兵好似在笑她的天真,她的愚蠢,“我挟持你有什么用?所有人都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奈奈抬起头,表情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低眸:“绫华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她是我真正的家人。”
散兵往后退去,但手里的刀刃并没有松开丝毫。
“你知道,我只听你的话。你向我提出的要求,只要不算过分我全都会答应你。但是我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散兵望向人群中的柊千鹤,想起离开前必须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神里绫人,这个女的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跟你没关系!”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散兵笑笑,瞟了奈奈一眼,“她肯定是要跟你回稻妻城的,你能保证那女的不会故技重施暗地里欺负她?”
“怎么处置罪犯须严格依照稻妻律法,将功补过之人不该处死。”
“不好意思,我不是稻妻的人,不关心稻妻律法,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会不会被欺负,”散兵温文尔雅地笑起来,一身的血色却将这样的笑容衬得可怕,他的目光,锁死在了柊千鹤身上,嗓音似滚过的闷雷,“……此人不死,我心不安。”
话语刚落,一道风刃直直劈向柊千鹤,她吓得魂飞九天,大喊:“绫人救我!”
神里绫人下意识要伸手去拉,可那风刃无可抵挡,随着一声惨叫,从她断裂脖颈处涌出的血溅了绫人一身。
——奈奈,就算你选择与我站在对立面,我还是愿意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你。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片刻,散兵用力把绫华推去了奈奈那边,转身没了踪迹。
同一时刻,雷电将军在方圆十里布下了结界。
“绫华,你没事吧?”奈奈惊魂未定,扶起绫华,握紧她冰冷的手。
“没事。”绫华站起来,抚着胸口。
奈奈用仅剩的灵力探查散兵的踪迹,末了,对众人摇摇头道:“他已经不在结界范围内了。”
八重神子和雷神从暗处走出来,对众人吩咐了不少的事情。
奈奈捡起地上遗落的物品,是那支熟悉的骨笛,染有斑驳的血迹,她放在眼前,看得出神。
她恍惚着,众人的交谈没听进去多少,等到她们走了之后,绫华才告诉她:“将军大人下了令,让奈奈和我、还有兄长三人一同追捕「散兵」。另外,栖川家平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将军大人回到天守阁会立即处理,并向全民发布公告。”
“嗯,我知道了。”奈奈随口应着,把骨笛收了起来。
一旁的托马给家主大人递手帕:“擦擦吧。”
“嗯……”绫人擦着身上的血污,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托马也看去,抱起胳膊小声和绫人说道:“啧,其实我觉得这个女人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他说的也没错啊,让这女人活着,保不准还会暗中对奈奈小姐使坏。”
见家主大人不接话,托马又嘀咕着问了一句:“家主大人该不会是怜香惜玉,舍不得弄死她吧?”
“也有可能是借刀杀人。”
绫人面无表情把帕子塞回去托马手里,转身吩咐终末番下属去处理柊千鹤的尸体。
托马一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愧是家主大人。”
但是刚刚他拉柊千鹤的那一下动作,托马是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是下意识的啊……算了,家主大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那天夜里,稻妻全境都下起了大暴雨,就和奈奈逃出稻妻城那晚的雨一样大。
八酝岛某处不知名的破落山村泥泞小路上,有一位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在雨中艰难前行着,暴雨猛烈地吹着他单薄的身形,头顶的斗笠已无法为他遮风挡雨,他浑身已然湿透了。
他每走一步都在泥泞上留下一个血水脚印,一滩滩殷红被雨水冲刷着,往后面流淌,形成一道长长的红色丝带。
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身子一沉,倒在了雨水如注的稀泥里。
越来越多的血从他胸口淌出来,身体四周漫出一圈清晰的殷红色,不断地扩散着,被雨水稀释着。
他趴在灌满雨水的泥浆里,半合着眼,眼前是右手中指上的海角樱草戒指。他趁着意识消失的前夕,把联络功能彻底关闭了。
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去,掠过鼻梁,掉入另一只眼睛里,又连同里面的眼泪一起落下,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奈奈……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起我的过去。我只能说,要是当我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能与你相遇,那么结局一定会完全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行走在了黑暗中。在遇到你之后,我也没有把你当成映入我黑暗世界中的一缕光,因为我的世界里,从不需要光与救赎。
可你是第一个愿意陪着我在黑暗中前行的人。
令人悲哀的是,你本就是明媚的阳光,本该生活在稻妻城的太阳下,是我未经允许,强行将你拉到黑暗中陪我的。
那么现在你要回去了,你要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去。我决定让你走,即使我百般不愿。
既然你是一缕阳光,那我便将你还给稻妻灿烂的春阳。
能补偿你的,也就只剩证明栖川家的清白,以及为你拔除隐患了。
以后即便没有我在,也没人再会欺负你。我总算可以安心离开了吧。
同一时刻,踏鞴砂附近一处小镇,那里本是当地居民聚居地,在该地区对珊瑚宫平民开放之后,有不少商贩涌入,带来了许多海祇岛的传统美味。
雨依旧很大很大,将小镇本就光滑的石板街冲得更是反光透亮。
万叶和一斗等人已经先行离开,剩下绫人绫华和奈奈三个人。绫人在小镇找了个住处,让绫华和奈奈休息几天,再一同去追捕逃走的散兵。
“兄长……”
“嗯?”绫人看着妹妹担忧的神情,“她还是不肯吃饭吗?”
“嗯,我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不和我说话,”绫华叹了口气,愁上眉梢,“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绫人沉吟片刻,“你不该动那一刀。”
“我气不过。”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是恋人关系。”
“啊?”绫华震惊地瞪圆眼睛。
“不说了。”绫人往她身后不远处瞟去,奈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绫人撑开一把伞,过去接她:“奈奈,要吃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说话。
绫人跟上去:“不如去小镇上逛逛,看看有没有适合口味的膳食,顺便也可以散散心。”
奈奈还是没说话,只是往前走。
绫人想到了什么:“对了,这个小镇有不少海祇岛居民开的小吃铺子,奈奈近一年都在海祇岛,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你爱吃的呢?”
奈奈果真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绫人和绫华两人,点点头:“走吧。”
大雨倾盆,三人走在小镇光溜溜的石板街上。绫华独自撑一把伞,绫人给奈奈打伞,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他随意看着街边琳琅满目的精致小食,一件件给奈奈说:“鳗鱼面,要么?或者,海盐蛋糕,海草丸子……”
奈奈都是摇头。什么也不想吃,看到什么都想吐。
这时,雨幕中她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小铺,朝外冒着腾腾的热雾。
当他们三人走近的时候,摊主笑吟吟地迎出来:“客人要点汤圆吗?最后几碗,卖完就打烊了。”
奈奈愣了神,问道:“有些什么口味的?”
摊主热情地介绍道:“有花生味,蜂蜜味,日落果味,还有茶味。”
“有……有茶味的汤圆吗?”奈奈听着自己胸口里心脏苏醒过来的跳动声,小心翼翼地道,“那就给我来一份茶味的吧。”
摊主提醒道:“这可是有点苦味的哦。”
奈奈:“嗯,我知道。”
绫人皱眉道:“我吃过,很苦的,不好吃。”
“我也吃过,”奈奈去一旁的桌子上坐下来,“好吃,我喜欢。”
“好嘞,马上就来!”摊主笑呵呵地撩起围裙擦擦手,往厨房里去了。
很快,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来了。奈奈盯着碗里淡绿色的圆圆汤圆,拿起勺子舀起一个。
绫人:“小心烫。”
“吹吹就不烫了。”
奈奈低下头,清亮的汤水里映着她憔悴的面容,一晃神,水底出现了一幅温馨的图景。
「“废话少说,趁热吃。”
“哇啊啊好烫!”
“笨,吃个汤圆还能被烫到舌头。”
“呜呜呜是你叫我趁热吃的。”
散兵握住她的手,舀起一个汤圆凑过去帮她吹了吹:“这不就行了?”
“哎?真的不烫了。”」
奈奈觉得视线模糊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汤圆的热气熏到了眼睛呢?她吃着勺子里的茶味汤圆,清淡的甜味,更多的是苦涩。
一般人是不爱吃这种味道的,因为不喜欢甜苦参半的口感。就像一份对生活的期盼,总是希望单纯地甜下去。
从小生活在蜜罐子里的人,是不爱吃到苦味的。
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执着于在苦涩中寻找甜蜜。或许只有当苦涩存在的时候,那一丝甜蜜才会变得弥足珍贵,才会令人无比渴望与向往。
奈奈在这一刻才找到了自己与散兵之间的共性。此前,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同样为家族奋斗着的绫人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却因为眼前这小小的一碗苦味汤圆,让她对此有所改观。
她忍不住去想象,在散兵过去漫长的生命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他最初的时候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奈奈?你,你怎么了?”绫华小心翼翼的声音惊扰了她的思绪。
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摊主笑着逗她道:“小姑娘这是被苦哭了吗?都说啦,茶味汤圆是苦味比较重的。”
奈奈低下脸,回味着口腔里的滋味,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大叔,你是从海祇岛来的吗?”
“对呀,我家在望泷村,我妻子在那儿开着一家同样的汤圆铺子呢。”
奈奈一愣,眼睛倏然变得很红很红,眼泪像河流一样淌了下来。
「“我也要尝尝你的!”
“明明都是一样的……”
“啊呜!可是我就是觉得你碗里的更好吃!”
“喏,都给你了。不要嫌弃我吃过就好。”
“慢点吃,噎死了我可不背你回去。”
当时那汤圆大婶还在一旁打趣道:“哎哟,这小子往常总冷着一张脸,没想到对媳妇真好哇。”」
茶味汤圆,一般人不爱吃,以前,有爱吃的人陪她一起吃,她不觉得孤单。
可是现在,身边的人都不爱吃,只剩下她一个人,吃得毫无滋味。
好孤单啊。
奈奈哭得越来越厉害,绫人绫华在一旁怎么劝也劝不住。
她哭得浑身发颤,哭得眼泪全掉进了那碗汤圆里,
——斯卡拉姆齐,你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