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稻波节烟火绚烂之夜。
远在千里的踏鞴砂，攀上最高的山峰，翘首东望那座夺目的城。那里宛如整个世界的中心，璀璨绚丽，熠熠生辉，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天地间所有属于夜的暗潮，都在轰隆隆的烟火下朝四周涌动散开，被一簇簇极为刺眼的赤金色映得无所遁形。
山脚下，奈奈抬眼看了一下时间。不早了。一个小时前，散兵叮嘱她在此地等候，他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等他回来，再一同上山看烟火。
左等右等，奈奈心里越来越没底。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突然离开要去干什么呢？
难道他察觉到什么了吗？
奈奈心神不宁，手心也沁出了汗水，她闭上眼探查，确认散兵还没回到附近，不远处的树后只有两位终末番忍者，她立刻把他们召出来。
“奈奈小姐——”
“情况恐怕有变，请二位即刻告知神里大人加强戒备，千万别轻举妄动，就在埋伏地等候，不要来找我。另外，请询问言灵法阵具体位置。”
“收到。”
大概过了十分钟，奈奈收到了忍者带回来的讯息：「已加强戒备。言灵阵设置于以御影炉心为中心点，西偏南约四十五度角三百米处。」
“明白。”奈奈突然感觉不对，她条件反射般握起胸口上的砗磲真珠，他回来了！
“怎么了，小姐？”
“你们立刻离开，越远越好，最后回到神里大人那边。”
“可小姐一个人……”
“我一个人能应对。”
两位终末番忍者相视一眼，随即转身消失如风。奈奈舒了一口气，调节好呼吸，再次握起砗磲真珠点开：“斯卡拉姆齐，你到哪了？”
“来了，你别动，就在原地等我。”
“哦……”奈奈抿了抿嘴，尽量保持声音平静，“能不能快点儿？我都等好久了。”
“少啰嗦。”
奈奈把砗磲真珠关掉，心跳莫名加速，铺天盖地的紧张感压着她快喘不上气了。
很快，散兵出现在身后，奈奈转过身，发现他后背上多了一个黑布包裹着的物体。她扫了一眼，那物体呈上宽下窄的椭圆状，体积不小，比他后背还要大上一圈。
奈奈表情一顿：“这是——？”
“一会儿就你知道了，”散兵冷着的脸此时笑了一下，“绝对会让你在此夜，留下毕生难忘的回忆。”
“……”奈奈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浑身冒出针扎似的冷汗。
散兵这时已经绕开她，往山上走去，她下意识抬脸又看了那物一眼，这样的体积，多半是件武器。
会是什么呢？
“愣着干什么？”散兵回头望着她，仍旧是一张笑脸，“再不走，可要错过今夜的精彩了。”
“来了。”奈奈心中多疑，跟上去，走到散兵身边的时候，突然就被他握住了手。
她语气僵硬地问道：“今夜的精彩……是什么？”
“哈哈，不就是稻波节的烟火，”散兵饶有兴致地抬抬眉梢，舒展开她的手心，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多汗，你很紧张吗？”
“也许还有点期待。”奈奈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往裙摆上擦了擦，营造出一种不想拉手是因为怕把你弄得不舒服的错觉。
因此散兵也没有再拉她。
奈奈突然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全好了，”散兵撒着谎，又凑近她狡黠一笑，“干嘛，关心我啊？”
奈奈用力扯起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从山脚一路蜿蜒而上，夏夜凉风吹矮漫天荻草，惊扰无数翩翩流萤。在天幕下，漫山草木的剪影，如辽阔海岸的浪潮般此起彼伏着，好一幅浪漫的夏野夜色。
绫人设置的法阵位置正好在上山之路正中，让她免去了刻意带敌人绕路的麻烦。
此时遥远的天边传来一簇簇烟火绽放的声响。
奈奈望着稻妻城的方向，看得出神。
“要是我的家人都还在该有多好。小时候，每当稻波节，父亲就会让我坐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拉着姐姐，顺着拥挤涌动的人潮，带我们逛热闹的烟火会。”
散兵看了她几秒，问道：“现在有我陪你还不够吗？”
奈奈摇摇头，望着深蓝色天边映出的微弱火光：“一个人的生命，不可能只存在唯独的另一个人。家人、朋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啊。”
“但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散兵停住脚步，心底涌起莫名的愤怒，“奈奈，你这样我会很不高兴。”
奈奈也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身后的散兵语气凉凉地：“倘若我们之间不是彼此的唯一，对我来说还公平吗？”
显然他无法接受情感上的某种「失衡」，而为了获取平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在对方的世界里排除异己。
奈奈转过身，沉静地笑了笑，盯着散兵的眼睛。他清澈明亮的瞳子，随着天边的烟火忽明忽暗着，很是好看。
“公平？”奈奈没想到对方竟会和自己探讨起这个词，她笑着摇摇头，“如果公平能够被称为世界法则，那么就算是神，也不能剥夺一只蝼蚁选择命运的权利。更何况，人类并非蝼蚁，而是神的子民。”
“奈奈，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这时，近前高大茂密的荻草丛间，出现了几个黑色的人影，而奈奈径直往前走去。
“奈奈，小心……”散兵下意识地向前，可双脚突然一紧，瞬间不能移动分毫。
低头看去，只见四周亮起一个巨大的法阵，而他就站在法阵的中心。
再抬头，看到那戴着面具的斗篷人，正是三日前见过的肃魇军首领。
……
散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奈奈一步步离开自己身边，走向了别人，然后转过身，目光冷厉地注视着自己。
他不知所措：“奈奈，你——”
这时斗篷人缓缓摘下铁面。看到那张面孔的一瞬，散兵的神色瞬间崩塌下去。
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出现，终末番的忍者，万叶，荒泷一斗，托马，绫华，八重神子，还有雷电将军。
奈奈站在绫人身边，目光淡淡地盯着散兵：“在你坦白一切时，我在屏风后面。”
散兵霎时难以置信，把视线移到奈奈脸上，怔神看了两秒。
“所以你借机将我骗来这里？”
奈奈从肃魇军营地回来后的种种异常，他是怀疑过的，可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散兵双目布满了血丝，当即扬手卷起一道暴怒的风刃，狠狠打向奈奈。
她一惊，急忙朝一旁闪去。
“小心！”绫人也立即眼疾手快地抱住她，「躲过」了那道风刃。
风刃狠厉地呼啸而去，在草地上刮出一道狭长的痕迹，所过之处，草木如被烈火焚成黑烬。
可这道痕迹，却丝毫没有落在奈奈方才站的位置。
只是从她身旁打了过去而已。就算她不躲，也绝不会被伤到。可是她如此惊慌地躲了。
“原来，你还真以为我会伤害你，哈哈哈……”
散兵低着头，头发遮住了他的神情，他隐没在黑暗中阴恻恻地笑起来，笑声很长很长，直至染上了悲哀，最后演变成了压抑的哭腔。
终究还是，被她看见了自己肮脏不堪的样子。
她还是离开了自己。
也好……这一天总算到来了啊。他不用再日夜为此惶恐了。
强劲的雷暴滚滚而出，牵引住散兵的两只手腕，他就像一只被线吊住的提线人偶，毫无还手之力，双膝弯曲着几乎跪在了地上。
“呵呵呵……”
如果不是为救她与邪神做了交易，丢掉一半神力，今日他又何至如此难堪？
无比悲凉的声音回响在深夜的林野间，众人已经无法分辨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人类，不过如此——”
他以为奈奈会和其他人类不一样。
因为栖川奈奈的出现，散兵曾试着再次相信人类，可结果好像……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被欺骗的感觉，被背叛的感觉，痛不欲生的感觉。
尽管他知道奈奈也正承受着这些，可就还是——感到不甘。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偏偏败在这个他恨不得杀死一千遍一万遍的男人手里！
但凡换种方式与她决裂，他都认了。
散兵低声冷笑一下，抬脸看到站在神里绫人身边、甚至被他小心呵护在怀里的少女，胸口的痛意越来越清晰。
这个男人曾不顾她的生死，任她在生死边缘挣扎而熟视无睹，可现在，他们竟并肩站在了一起。
而他将之视若生命，拼命救下无数次的女孩，现在却与这个人合谋，设伏围捕他，还一派久别重逢、鹣鲽情深的模样。
胸口被撕裂般的痛感烧灼着，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道：“栖川奈奈！你别忘了，稻妻城的那个夜晚，是谁选择了救你？……是我！不是他神里绫人！！！”
“……”
“你现在凭什么跟他们站在一起？！”散兵扫视众人一眼，又将目光死死锁回奈奈毫无神采的脸上，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那般，疯狂向她发出质问，“他们有谁在乎你的死活吗？那天，有谁为你站出来了？只有我！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栖川奈奈——你怎么敢背叛我？”
“是你救了她没错，但你也别忘了！”神里绫人丝毫没有松开搂住奈奈肩膀的手，微笑看着他，“她遭受的苦痛，可全都因你而起。”
“我没跟你说话！”散兵无比暴怒，嘶哑着声音吼道，“滚一边去！！什么东西，敢打断我跟她说话？”
“……”
“斯卡拉姆齐，这不是背叛，”奈奈抬起空洞一片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你在骗我。我只骗你这一次，就值得你这么生气？”
“……”听到这句话，散兵顿时噤了声，惶惶然低下脸。
奈奈松开绫人的手，走去散兵面前，伸出手托起他冰凉的下巴，目光淡淡垂落在他泥泞不堪的脸上。
“我们都那样亲密了，你却从未将最真实的身份告诉我。我从来不问你的过往，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等到你主动把故事告诉我的那一天。”
“……”
“我是多么信任你啊，我曾经觉得，斯卡拉姆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
“我知道愚人众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不在乎，只是因为你对我特别好。
“不管我在哪，遭遇什么危险，甚至只要我流下一滴眼泪，你都会像守护神一样及时出现，保护我，安慰我，陪着我，带我上天入地，带我看花海，给我吹笛子，定制巧克力，满足我每一个心愿，想尽办法哄我开心。
“从来没有人这么细心地对待我。”
“……”
散兵低垂着脸，透明的泪水不断淌过他的双颊，沿着下颌线汇聚起来，弄湿了奈奈的手，然后滴落到地上。
这是奈奈第一次看到散兵流泪。她没想到散兵也会哭。
她松开手，低下头认真地盯着他。
“一切都是你的谎言。”
“我是你选中的一件祭品。”
“对我好，只是你要在献祭前保护祭品而已。”
“……”散兵稍微抬起头，视野穿过额前零碎的头发，看到少女苍白的面孔泪水斑驳。
她为什么要哭？
面对一个毁掉自己一生的恶魔，居然还舍得掉一滴眼泪吗？
哈哈，人类，真是有趣。
“是，一点儿没错。那天你听到的全是真的。”
——如果告诉你关于献祭的诅咒，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它解除你会信吗？
事到如今，散兵觉得任何为自己辩驳的话语都显得格外苍白和可笑。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唉，事情变成这样，真是一点也不好玩了，”他环顾一眼这言灵法阵，“你确实很有长进。不过这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吧，当心我挣脱出来，你们全都得死！”
众人顿时一阵发怵。
奈奈后退半步，念起咒语，与雷电将军落下的雷暴一同加固着法阵。
光线纵横交错，宛如一张蛛网，将他牢牢禁锢在中心，可法阵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奋力挣扎而迅速消耗。
“哈哈哈哈哈哈……”
林间掀起飓风，无数鸟类飞涌出去，散兵已经陷入狂暴的状态，双眼狰狞而发红，四周大片雷暴被凌厉飞出的风刃击得粉碎。
见此，众人无不震惊，就算是雷电将军，都为他如今的实力感到诧异。
奈奈是维持法阵的主力，已经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过了禁锢力最强的那几分钟，法阵已难以制服他。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散兵的实力已几乎能与雷神匹敌，才造成这样失算的局面。
可奈奈无法预测，一旦散兵逃出法阵，雷之神是否会采取紧急措施——拔刀降下最严厉的惩罚。
“奈奈，别硬撑了，”绫人察觉到她额头的冷汗，立即扶住她双肩，“有将军大人在，他跑不了。你先到后方休息。”
这时，万叶和托马突然喊了一声：“不好！”
众人看去，那原本被牢牢束缚在法阵中间的散兵，右手的禁锢已被成功破坏掉，他迅疾将手伸向腰间，貌似有要拔刀的动作。
可他腰间貌似并没有佩戴任何武器。
——难道是他曾无意提到过的那把神赐佩刀？
奈奈大惊失色，绝不能让他拔刀！
她立刻竖起两根手指在嘴边，快速念起咒语，法阵霎时变得无比耀眼，再次延伸出的禁锢线一股脑全缠住了散兵的右手，令他顿时无法动弹。
本想先将他暂且控制住，好为接下来的谈判提供条件，可没想到这样的束缚却进一步激惹了他。
“滚啊！”
他此刻完全丧失了理智，宛如一只从炼狱之底爬上来的魔鬼，拼尽全力，疯狂撕扯着一切，似乎恨不得要将眼前的草木、众人、山峦通通碾个粉碎。
凶戾的风刃浑然变得漆黑，将灵阵包裹得逐渐透不出光。
“不要再动了——！”奈奈已别无选择，就算透支所有灵力也要控制住他。
瞬间只觉心脏急剧收紧，剧痛灌满整个胸口，她一个趔趄差点昏厥过去，刚擦了一口血，又吐出一口血来。
灵阵的力量顿时减弱，她衣裙上被落下许多刺眼的殷红。
那漫天风刃，转瞬之间没了声息。
散兵怔了怔，低下头，刘海儿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嘴角小弧度颤抖着，咬牙切齿地骂道：“……蠢女人！！你不想活了？！”
“奈奈！”绫人忙抱住她，绫华和一斗也围了过来。
“奈奈小姐！”所有人都被分散了注意力，奈奈担心散兵借此机会逃脱，立刻推开绫人起身。
却见在纵横交错的结界中，散兵放弃了抵抗，甘愿被法阵锋利的灵线缠满全身。
树影后，八重神子望向在一旁静观其变的雷之神：“将军大人不打算与他打照面了？”
“那样恐怕不会产生可观的效益。诸事我已交付神里绫人代为处理了，你我于此，见证一切便好。”
见散兵已被控制住，绫人即道：“或许我们可以进行谈判。”
“「谈判」？哈哈哈…”散兵抬起凶戾的脸，盯着他，讥诮道，“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奈奈擦干嘴边的血，抬高音调：“那我呢，我可以吗？”
“……”散兵的胸口轻微起伏着，沉默半晌，“你想谈什么？”
“我们暂时把私人恩怨放一边，那些我待会儿再跟你慢慢算，”奈奈握起胸前的砗磲真珠，看了几秒，“先谈有关稻妻的事，关于邪神——只要你给我们提供线索，将军大人会考虑减轻你的惩罚。”
这句话但凡不是从奈奈口中说出，散兵铁定要大肆嘲讽一番，但现在他还算认真地进行着这场谈判：“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奈奈：“你想要什么？”
散兵脸上的表情突然浮起出旁人难以察觉的悲哀，可站在近前的奈奈却看到了。
他依旧是习惯性地沉默几秒，略带笑意道：“我想要的，你能给我吗？”
“是什么？”
“当然是——”散兵看着奈奈，脸上的温和却转瞬即逝，挑衅般地笑着说，“稻妻的灭亡。”
察言观色本就是绫人最擅长的事：“你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哦？”散兵看向他，露出更加挑衅的笑容，“那么——你给吗？”
“……”绫人蹙眉静默。
散兵：“何必两败俱伤，各取所需对大家都好。”
奈奈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尽管散兵提的要求不知真假，甚至有试探神里绫人的意图，但神里绫人为什么会沉默？难道他真的在考虑吗？
“哈哈…”散兵沉声笑起来，“神里绫人，你以为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她吗？到头来还不是为了稻妻，为了你的家族安稳！你该不会又想故技重施，拿她来……”
“我并没有那么说。”
“够了！”奈奈突然觉得格外难过，没有由头地掉下泪来。
她是个人啊！为什么都要拿她当各自实现理想目标的工具呢？！
“好，我不说了，”散兵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睫毛，“奈奈提出的请求，我暂且考虑一下。”
“你要考虑多久？”
散兵抬脸看向奈奈：“不如我们先解决私人恩怨？”
奈奈别开眼。她有太多要账要和他清算，不知从何算起。
托马拿出笔与一本册子，走到绫人身边：“先解决栖川家的事。”
这时，神里绫人挥手命令终末番下属带一人上来，众人往那边看去，那双手带着镣铐之人，竟是勘定奉行的二小姐，柊千鹤。
奈奈随意扫视她一眼，只见她的容颜已不似从前那般精致美丽，双脸与脖颈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烫伤痕迹。虽然奈奈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毁容了，但看着心里还挺痛快的。
神里绫人：“重要的证人，我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