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奈奈睡得很沉,她很久没有一觉从半夜睡到次日中午十二点了。好累好累,身体像散架了一样。
她从被窝里伸出酸痛的胳膊,拉开床边的窗帘。阳光明媚耀眼,将窗台上那盆兰草的阴影打落在她脸上。
奈奈揉揉眼睛,看到自己身上什么也没穿,皮肤上还有许多清晰可见的细碎红痕。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只见散兵侧卧在那,看着自己,脸上是满足后空虚的笑意:“可算睡醒了?”
“喂,你就在这一直盯着我吗?……也不叫我起床。”
“哈哈,干嘛叫醒你?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
“……”奈奈嗓子发哑,感觉非常口渴,随手抓过睡衣套在身上,准备起身去倒水。
“你坐好别动,”散兵伸出胳膊拦她,把她按在床头,很快去倒来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喏,喝吧。”
奈奈边喝着水,边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他,而对方也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
她撇开视线,把喝完水的杯子递回去:“……某些人温柔起来,我还挺不习惯。”
“那劳烦你习惯习惯,”散兵帮把杯子放好后重新回到床上,双手支撑在她身子两侧,贴近她的脸,神色很是得意,“毕竟以后都得是这样。”
“……”
奈奈没法习惯温柔起来的散兵,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热。
“待会儿打算干什么呢?”散兵碰了碰她的脸,顺手把她脑袋带到自己怀里,低头询问,“想吃东西吗?还是……”
他狡黠一笑:“还是再回味一次昨晚的怡悦?”
奈奈愣住,小臂抵着他胸口,想把他推开:“你伤还没好,节制点。”
散兵把她扯回来,把下巴搁在她额头上,恬不知耻:“是我昨晚的表现差劲吗?让你误以为那点小伤对我有影响……”
“绝对没有,”奈奈脸发热,结结巴巴,“可是我,我有点饿了。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东西吧?”
“呵呵,”散兵笑笑,手抵住她后颈,低头嘴唇触在她脸上,一路往下,“我没吃饱之前,你也别想吃东西。”
“不,不行,我,咳咳!”奈奈捂着嗓子,慌忙另找借口,“我喉咙哑了。”
“没事,这回我不要求你叫大声点了。”
昨晚——散兵:“叫大声点!”
“……”奈奈目光一僵,双手怎么也推不开黏上来就亲的散兵,这个家伙,高冷的时候拒人千里,可一旦黏起人来,谁也没法逃开。
她被亲得痒死了,拼命推着散兵:“不、不要了,我怕疼。”
“是吗?……”散兵听她这么说,似乎还有点得意,语气中不自觉带上细碎的笑,“这次我克制一下,尽量温柔点。”
尽量温柔点?
奈奈欲哭无泪,怎么什么借口他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
她忿忿不平,正要骂散兵怎么一夜过去变得如此没脸没皮了,嘴就已经被堵上,除了嗯嗯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奈奈头晕目眩,看什么都是雾蒙蒙、花绿绿的,连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行了,快要饿死了,她感觉自己现在绝对能吞下一头荒泷一斗。
散兵弯着胳膊肘枕在脑后,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脸上皮肤白里透红,气色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好了好了——”散兵拖长声音,舒口气,让开点儿位置,“看在你刚刚表现还不错的份上,暂时饶了你。”
奈奈赶紧摸索着下床,东倒西歪,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喂,慢点,”散兵赶紧抓住她胳膊,眉梢一抬,“要干嘛去?”
“去……洗澡啊!”她气不打一处来,红着脸回头瞪着散兵,“请问散兵大人饱了吗?要是满意了的话,就轮到我出去吃饭了。”
“暂时是饱了,”散兵敛容一笑,把她拉回来,一把抱起,“但说满不满意嘛,还不算特别满意。希望奈奈今后,令我越来越满意,哈哈哈…”
“哇啊——你要干嘛?”奈奈被抱起来,还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双叒叕想干什么不轨之事。
“叫什么叫?抱你去洗澡,”散兵啧了声,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一分钟不嫌弃她就会死的状态,“你看你走路都走不稳了。”
奈奈气鼓鼓地举起手,捂住他的嘴:“不准再提这个了。”
“行,不提了,”散兵顺势握住她小臂,低眸一笑,“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你——”奈奈声音一哑,憋了半天才咬牙道,“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散兵佯装无奈,“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对呀,该怎么办?
奈奈抬眼想了想,自己的思想还算比较保守的,但是散兵应该不是人类,而且根据这么长时间对他的了解,奈奈知道他对人世的规则一窍不通,甚至还很排斥。
所以嫁娶之事在他的世界观里绝不存在。
如果非要整个与此沾边的,那最多叫做:以后一起流浪。
但流浪归流浪,冒险归冒险,风刮累了也会想要停驻的。
行动力很强的奈奈,当天吃饱饭就在海边选好了一处地址。
三五天后,一座小木屋就建好了。
——当然,体力活她干不了,都是使阴阳术请林野中的狐狸兔子棕熊帮忙运输木材。
木屋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屋前是一大片平坦洁白的沙滩。
奈奈把篱笆插在沙子里,围着屋子一圈,还在篱笆脚下播下矢车菊的种子,等到明年夏天,灿烂茂密的矢车菊就会环绕着篱笆,迎风盛放。
奈奈还在院落里搭了两个葡萄架,两旁种有供晶蝶栖息的花枝,中间铺着七彩鹅卵石小路。
居住在这里,不仅能听着温柔的海浪声入睡,早晨还能听着海鸟悠远的鸣叫声苏醒。
把一切都打理好之后,奈奈打开砗磲真珠:“斯卡拉姆齐,你现在在……”
滴——
联络器被他强行掐断。
奈奈愣住:“这人在干嘛?”
她再次打开砗磲真珠呼叫散兵。
滴——
对方再次切断联络器。并且非常迅速。
“是正在处理什么急事吗?”奈奈只好作罢,在院子坐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十分钟,胸前传来震动,奈奈赶紧把砗磲真珠握在手里:“喂喂?”
“……嗯,怎么了?”略显疲惫的声音。
奈奈不悦道:“你刚刚在干什么?干嘛挂断联络器?”
“在上次那家店铺给你买汤圆呢,人太多了,我就没接。”
“哦……”
“你在哪?我去找你。”
当奈奈从散兵手里接过热腾腾的抹茶汤圆时,她的视线定在了那里。
因为,她看到散兵提着汤圆的那只手上,沾有一点血迹。
“你受伤了?”
散兵顺着她的目光,察觉到她发现了什么,但他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默然用指尖去擦手背上的血。
那点殷红被擦出一道长长的尾巴,而他手背上的皮肤完好无损。
这不是他的血。奈奈稍微诧异了一下。
散兵很无所谓地微笑:“没事儿,打死了两只烦人的蚊子。”
他绕过发愣的奈奈,舒展视野,望向沙滩上这座温馨小木屋,神色迟疑:“这是?”
“是我送你的礼物,”奈奈转身把热汤圆放置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紧张地和他介绍,“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不是「住处」,不是「居所」,而是「家」。
散兵顿了下,脑海里涌动起过往的回忆。
最初,初具意识时,他的居所,是一座与世隔绝的虚幻秘境。那仅有他一人的世界,无边的孤独。
后来,他来到人世,借住过在枫原家,突遭变故后,又与一位同样孤独的人类男孩居住过一段日子。
可此类种种总如泡影,瞬息幻灭。他很快又变回了孤身一人。
前尘旧忆早已模糊不清,而人类口中的「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过,就算是曾经暂时的住所,他也不认为那能称作「家」。
眼前的少女欢呼雀跃,在院子的每个角落跑上跑下,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
“这里,我要砌个鱼池,养各种颜色的小海鱼!”
“这里,我要挖个坑,运点山上的土,种一株四季常开的樱花树!”
“这里,我要种一片草地,夏天的夜晚躺在上面乘凉,吹着海风,看漫天星海!”
“这里,我要挂两个大大的贝壳光囊,吸引漂亮的水母飘过来,然后我就用网兜扑它们!哈哈哈哈!”
“……”
散兵侧着脸,一直盯着她看。她跑到哪,他的目光就随着她流转。
可能是看得太过专注,散兵不小心将她刚刚叽里呱啦的话忽略掉,只是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目光很温和:“嗯,都听奈奈的。”
奈奈发现他在开小差,不悦地鼓起腮帮子:“诶?你干嘛一直盯着我?我刚刚说的,你都没认真听!”
“我听了,认真听了,”散兵眼睫动了动,把她拉过来带到怀里,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不过,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这里建一处居所?莫非,是打算食言,不想跟我一起四处流浪了吗?”
“当然不是!”奈奈赶忙摇头否认,数着手指,耐心解释道,“我是想着,大多数时候,都在与你一同自由地周游列国。等累了嘛,就回到这处海边木屋……嘿嘿,闭门谢客,整日不出,从日出东海睡到星满西山。等哪天,你无聊又想走了,我们就再出去,走哪算哪,踏遍大好河山!……”
奈奈还打算往下说些什么的,可不经意间抬眼,瞧见散兵神色有些不对,双眼闪过许多恍惚。
“你怎么了?”她的心跳一停,急忙道,“是不喜欢吗?没关系的,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来,我怎么样都没……”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散兵打断她的话,将她圈在怀里,越搂越紧,他低头把半张脸都埋在她软软的肩上,闻着淡淡的香味,深呼吸一口,“我很期待。”
——真的,太期待了。
奈奈一愣,松了口气:“嘿嘿,你喜欢就好啦,我还害怕有人不乐意呢。”
“……”他乐意,非常乐意,可又很不安。
“要是真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嗯?”奈奈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凝视着他倒映有海面飞鸟的紫色瞳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散兵也没多作解释,在心里笑了笑,笑声宛如一颗石子,扑通一声落入心底幽深的大海,沉下去,不见了。
他摸摸她的后脑,把她重新摁进怀里。
这处海边木屋,散兵很满意,但又似乎觉得少了什么。
是的,少了一片花田。
散兵有时从热闹的集市路过,好几次都碰见因为男朋友没给买花而闹脾气的小姑娘。
所以他考虑着一定要给奈奈送花。
可他从来没有给女孩送花的经验。那天,他徜徉于望泷村附近小镇的花店,很笨拙,很不熟练地挑花,挑来挑去,半天也没挑到满意的花束。
卖花的姑娘看着都替这位客人着急,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花,他又张口结舌,额了半天说不出来。
说真的,花店里那些花,散兵一种都不认识。
可他想自己挑,就像以前在稻妻城的时候,每回给奈奈买东西,他不管自己懂不懂行,都必须要亲自挑。
那些个商家,散兵问也不想问。
给奈奈买的东西,别人推荐一下他都不乐意。
只能他选!
关于花,散兵唯独喜欢海角樱草这一种。那是于天域盛放的,蓝紫色纱雾。提瓦特绝不会有。
不过,他想着奈奈应该只要是漂亮的都会喜欢,毕竟这小姑娘,对啥啥都不挑剔不嫌弃。好养得很!
最后在夕阳落山时,散兵费好大劲才选好一束淡黄色的玫瑰。
饭后,散兵把她约到海边散步,听着温柔的海浪声,海鸟落在沙滩上。
当散兵把花束拿出来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心情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他都为自己感到好笑,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而紧张,这还是他吗?
面对散兵突然塞进自己怀里的淡黄色玫瑰花,奈奈先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反应过来后,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脸前的花束:“这这这……这是给我的吗?”
“嗯。”
散兵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貌似很惊喜,但笑容又有点僵。
所以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怎……怎么了?”散兵心里忐忑不安,小心地问,“不喜欢吗?”
“不,不是不喜欢,”奈奈为难极了,从散兵手里接过那束黄玫瑰,脸上的笑更僵了,“恋人之间赠送黄玫瑰,寓意……不是很好。”
散兵啊了声,不解:“送花还讲究寓意?”
奈奈点点头,用极小的音量和他解释:“黄玫瑰…是分手才送的,寓意是,已逝去的爱。”
???
散兵愣了下,将奈奈手里捧着的黄玫瑰一把夺回来,朝大海那边猛扔出去好远。
花束哗啦一声落入大海里,一下就被翻涌的海浪吞没了。
“啊喂——”奈奈拦也拦不住,只好笑着摆摆手,“也不用扔掉啊!那花挺漂亮的,可以用来装饰木屋,我当你不小心挑错颜色不就行啦?”
“这怎么行?”
这寓意,他是千百个不愿意!
散兵黑着脸,表情很郁闷,尴尬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越沉默就越尴尬,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抱歉”。
眼前的少女却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
“……送花挑错颜色?哈哈哈哈!”
“这雷你还踩得挺精准的?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感觉这样的散兵大人格外可爱呢?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散兵攥紧拳头,又气又想笑,“谁知道这事儿那么麻烦!行了行了,这回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给你挑错颜色。”
“哈哈哈哈哈!”
奈奈笑得噤不住声,狠狠地被散兵直男到,真是怎么笑也笑不够啊!!
散兵感觉被嘲笑,自尊心受挫,一心想堵住她的嘴,干脆直接把她搂过来,低头就亲。
“唔——”
奈奈被亲得说不出话,只能瞪大眼睛用表情怒骂:干森么啦!别老是找借口亲我行不行!
这时,海滩那边来了一位珊瑚宫的巫女。
“蝶祈小姐……”
“啊?”奈奈从散兵怀里挣脱出来,下意识擦干嘴唇,看着眼前神情紧张的巫女,“什么事?”
散兵则是很不耐烦地对那巫女道:“麻烦赶紧的,我这事儿还没完呢。”
巫女朝他打了个招呼,又看向奈奈:“珊瑚宫大人请您即刻回去一趟。木野小姐和露子小姐失踪了。”
“什么?”
奈奈一怔:木野小姐,不就是那位她拜托心海寻找,想要向她了解当年父亲失踪之事的巫女小姐吗?
她……失踪了?
夜幕降临,珊瑚宫内,灯火幽微。气氛很是压抑。
心海特地屏退左右,宫室内只有她一人。
奈奈茫然望着灯光前神情凝重的心海:“前几日,露子小姐还来找过我,说的就是和木野小姐有关的事情呢。”
心海看向散兵。不知接下来的密谈,奈奈是否允许有第三人在场。
奈奈明白她什么意思:“没关系,我所有的事,他都是知道的。”
心海点点头,微叹了口气:“由于此事还牵扯到珊瑚宫当年的秘事,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保密进行。露子与木野的失踪是否受此牵连,暂时无法下定论。”
“……”
“因为我不明白什么时候泄露了风声,更不明白此事能威胁到什么人的利益,以至于让他对两位无辜的女孩下手。”
奈奈神色一恍,原来二位巫女小姐的失踪,有可能会是因为自己吗?如果她没有托心海调查有关父亲的事,木野和露子小姐就不会……
“先别过于担心,我已派出几支珊瑚宫军士搜寻全岛了。”心海安慰着她。
“唉,希望她们没事。我原本打算,庆典结束后去找木野小姐详谈,没想到她竟然出事了,”奈奈很难不把她们的失踪跟自己要查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难道,是有人不希望我调查父亲大人的下落吗?”
“不错。那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因为,木野小姐是当年唯一的目击证人。除掉她,就再也没人能揭开你父亲的失踪之谜。”
奈奈一愣,抬起脸:“什么意思?”
“十年前,木野小姐年方二八,初来珊瑚宫,乃一籍籍无名的小巫女。我隐约有印象,那时栖川先生造访珊瑚宫,是她负责接待的。前些时日你托我调查当年之事,木野小姐已在外游学多年,我便派人寻她回来,没想到……她当真知晓隐情。”
奈奈讶然:“难道,她在失踪前,就已将一切告知你了?”
心海转身走向灯火明亮的书案,将一叠册子捧在手里,鹅黄色的光,打落在她淡然微笑的侧脸上。
“或许是天意吧,”心海翻开手中的册子,上面铺陈着整齐秀丽的字迹,“好在我早有准备,木野小姐回到珊瑚宫的第一晚,我便找她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并请她亲笔将所有细节一一记录在册。那人竟想灭口,现在看来…只是徒劳罢了,呵呵。”
“真的吗?!”奈奈一惊,向前一步扶住心海的手腕,既期待又害怕,“事情的真相…能告诉我吗?我父亲究竟……”
一直沉默的散兵,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屏风遮挡住枫灯的光,阴影似潮水,一层一层漫过他漆黑冰冷的脸庞。
心海将手中捧着的册子递去她面前。
奈奈接过来,深吸一口气。
册子上清晰地留着木野小姐的字迹——
「十年前的那个深秋夜,栖川先生为爱女求得圣物,预计明日走水路返回稻妻城。我与两位侍女安排好先生的晚膳与浪船,便准备告退了。」
「那夜,不知为何,海浪声尤其大。凌晨时分,我起夜瞧见栖川先生暂住的客房还亮着灯,于是便披上外衣前去查看。还没等我敲门询问先生有何需求,只听闻屋内有另外两人,听声音,原来是栖川先生的两位贴身下属。」
「我在门外听见,栖川先生吩咐二人携圣物率先返回稻妻城,他还有要紧事去做。我深知圣物关系到栖川二小姐的性命,于先生而言是何等重要,可他却让二位下属去护送,可见……实属情非得已。」
「那么他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呢?我继续在屋外偷偷听着,可栖川先生最后没有与下属说明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当夜,三人都离开了珊瑚宫。二位下属行船返回稻妻城。而栖川先生,独自乘坐浪船驶向海面。」
「或许是担心,又或许是好奇,我找来另一艘浪船,偷偷跟在先生的船后面。最后,先生的船,在八酝岛停靠了。彼时巨浪滔天,八酝岛岛心的某处阴暗狭间里,隐隐传来异样的气息。有关八酝岛的传说,我是听说过许多的。自然也知道,我们珊瑚宫世代供奉的海祇大御神,也就是稻妻人们口中的“祟神”,便是被雷电将军斩于八酝岛,并将其残念封印于狭间之下。」
「栖川先生,是稻妻最厉害的大阴阳师,一直将守卫稻妻安宁当作自己的职责。或许那夜他察觉到了八酝岛异动,故独自前往查探,试图将其封印加固。」
「我亲眼见到,他布置灵阵感知确定后,从容步入一处深洞。而我不敢再继续往前跟随了,便慌忙找到浪船,原路返回海祇岛。」
「那夜,我一夜未眠。次日,在收拾栖川先生客房的时候,看见他留有书信一封,内容大致是为自己的不辞而别,向我们表达歉意。但他仍旧对自己那夜的去向只字未提。」
「不久后,大家便听闻了栖川先生失踪的讯息。那时的我刚满十六岁,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惶恐至极。思虑良久,始终没有将那夜的见闻与任何一人说起。」
「我知道栖川先生的失踪,与那夜八酝岛狭间的异动有关。而海祇大御神,是我们海祇岛之民世代信奉的神祇,我不敢将此等揣测公之于众,那可是…不敬神明之罪。」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以在外游学的名义离开海祇岛,生怕有人向我问及当年之事。」
“我找到木野小姐,提及有关栖川先生的事,那一刻,她脸上出现了惶恐与不安的神色,”心海在一旁,平静说道,“但我告诉她,不会有人责备那于神不敬的罪名,重要的,是要有揭露事实与真相的勇气。我相信奈奈小姐,要的,也是一个真相。”
散兵静静站在奈奈身旁,没有说话。
窗外的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大朵大朵浅灰色的浓云,被海风吹动着,缓慢地在珊瑚宫顶上浮动。压抑而僵冷。
“……八酝岛狭间?祟神?”奈奈紧咬下唇,颤抖着,定定盯着手中册子上的白纸黑字,刺得双眼生疼,“原来,父亲是在八酝岛失踪的吗?”
她突然把册子还回心海手里,转身往门外跑去。
“奈奈!”散兵要拉她,没拉住,她已经跑出门外了,他正要追出去的时候,身后的心海叫住了他。
“黑主大人对此事就没一点看法?”心海将册子叠起来,微微皱眉,“上回,幕府军求援一事,我记得您可是发言盈庭……”
散兵顿在那里,背对着心海,短暂沉默了一下,笑意爬上他阴恻恻的脸。
“我的看法就是——珊瑚宫大人今后最好别再插手她的事情。”
“……”心海略微吃惊道,“黑主大人这是?”
“哦,我的意思是,”散兵驱散掉脸上的阴霾,转身换上一副平日那般友善的微笑,“要是奈奈为此去犯没必要的险,珊瑚宫大人,您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珊瑚宫外,夜色幽深。少女扶着石柱,瘦弱的肩头微微发颤,散兵知道她在哭。
他迟疑半晌,走过去。
奈奈看到散兵来了,就像快要淹没进水底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紧紧抓着散兵的双臂,恳求道:“这么多年,我终于才知道父亲的去向。我想去八酝岛找他……可以吗?”
“奈奈……”散兵嗓音低沉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垂眸陷入十几秒的沉默,良久,才抬起睫毛注视着少女那张神色脆弱的脸,“不要去,好不好?”
“为什么?!”奈奈惊厥地抬脸看着他,泪水静悄悄地掉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父亲肯定已经不在世上,所以叫我不用去找了,是吗?”
是,是的。十年前,八酝岛狭间之底,稻妻城那位最伟大的大阴阳师被邪神吞没,他是亲眼看着的。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奈奈摇摇头,放开抓住散兵双臂的手,“你知不知道我父亲的失踪,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
“父亲为了救年幼的我,不顾家族的阻拦,出海造访珊瑚宫,圣物是求回来了,可他却永远没再回家……”
“……”
“姐姐恨我,族人惧怕我,厌恶我,除了自幼带大我的乳母,几个侍女,还有隔壁家的绫华,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说话的。”
她笑着,又哭着,眼神空洞而涣散地飘向夜色中广袤无垠的山野。
“试想一下,要是父亲一直都在,我就可以永远当他最宠爱的小姑娘,姐姐也会像幼时那样疼爱我。栖川家,或许至今都还在…”
散兵静静听她说着。尽管他之前也稍微知道一点,可远远没有听她亲口说出来这样难过。
奈奈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泪,笑了笑:“我知道,父亲可能……早就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就算…就算我最后只能找到他的白骨,我也想把他带回稻妻城。”
散兵似乎有所触动,突然想问她一个问题。
“即使真相残酷,你也愿意寻找下去?”
“是,”她不哭了,只是还红着眼睛,“心海说的没有错。我要的,是真相。”
“但也许,永远不知晓真相,会让你更加好过一些呢?”
她不假思索道:“我不会为了所谓「让自己好过一些」而放弃寻找真相,因为——我憎恨被蒙蔽的感觉。”
我憎恨被蒙蔽。
散兵目光一僵,死死压抑住胸口起伏的呼吸,闭眼冷静了几秒:“我明白了。”
“什么?”
“我答应你,八酝岛狭间…我带你去。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奈奈微微抬起头,看着散兵的脸,那在清幽月华下明朗的轮廓,情绪如流水缓慢而温和地流动着。
“祟神的力量不弱,我现在不能保证你的安全。等我伤好了,能保护你的时候,会带你去的,”散兵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认真听,“听我的,先把这件事放一边,可以吗?”
“嗯,”奈奈平静下来,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拽住一点他的衣服,倾去他怀里,“还好,有你陪着我。奈奈不喜欢一个人……面对不好的事。”
她一直都不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也不想做个坚强的女孩子。
宁愿软弱一点,也不想咬牙硬撑。那种感觉,太痛苦了,从六岁开始,到十六岁。以后,她再也不要…
“嗯,你说的我记住了。”
眼看奈奈越来越黏人,散兵直接把愚人众那边的事务统统丢了,什么任务都不接,不干,上司敢找,他就敢玩失踪。
想起上回那束黄玫瑰,他就尬得慌,思来想去,正好海边小木屋前缺少一片花田,于是趁奈奈熟睡之际,散兵悄悄回了一趟天域。
春风送暖,蓝紫色的大片海角樱,开得正是茂盛时。散兵采了一袋花种,回到木屋前挖了块花田,将花种播撒进去。
——将亲手种出来的花扎成花束,一定比在花店买的更讨人喜欢吧?
而且还能省去很多挑花的麻烦,不至于再犯那种令人社死的错误。
可是,还没等花田里的海角樱草发芽,千里之外又传来了肃魇军大张旗鼓挑衅幕府军的消息。
身为盟友,珊瑚宫军士不得不再次出征。而这次,珊瑚宫心海安排了奈奈随征。
一早,五郎等人已在港口整装待发。
奈奈在木屋里急匆匆收拾行李,看着手边胡乱叠放的兵书,她拿起来弹弹灰尘,顿了顿,又扔回一旁。
书中的内容她早就烂熟于心,无需再带在身边。
这一战,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她都有信心应对。
收拾好行装,奈奈走出木屋。此时海上正日出,一轮滚圆的红日倒映在蓝澈澈的海面上,闪烁之光辽阔无垠。
天色还不算很亮,奈奈伸了个懒腰,才看见散兵蹲在木屋前那片花田里,不知道在捣腾什么。
“喂...”
“嗯?收拾好了吗?”散兵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弄手里的装置,“我也快好了,你稍微等我一下。”
“这是什么啊?”奈奈弯腰撑着膝盖,瞪大眼睛,借着并不明亮的天光,看到散兵弄的东西好像是一个蓄水的装置,“自动浇花系统?”
“...哈哈,算你不笨。”
她眨眨眼:“哇,没想到你在机关设计上还这么厉害!”
散兵笑笑,不说话。
他把浇水装置安放在花田的四个角,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
“此次出征,不知要去多久。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