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拉姆齐,你冷静一下行不行?”奈奈感觉到疼,但双手还护着那张告示,抬头盯着散兵冰冷乖戾的脸,“你撕了这张,前面还有更多更多,难道你要全撕了吗?我们是来调查敌军的,在这座岛上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
“……”
“你这阴晴不定的脾气能不能改改?”奈奈忍着痛,把手从告示上放下来,还顺手小心翼翼地抚平纸张,当成宝一样。
他看得两眼冒火,可她刚刚给出的理由自己又无法反驳。
“走了!”散兵放开她的肩,深吸一口气稍微平静下,往前走去,可是奈奈慢一秒他都忍不了,回头冲她吼道,“一张破纸,还看?浪费时间!”
“来了来了,”奈奈忙应着跟上去,看散兵还是很生气,扬手要往海面甩飞手里那支樱花,“别扔别扔!那么漂亮的花,扔了多可惜。”
散兵就非要把花扔去一百米开外:“我的东西哪有人家的好?”
离开猫咪神社,沿着滩涂走了一会儿,抵达清籁丸,天色突然大片地暗了下来。
奈奈抬起头,远远望见天空中汹涌着雷暴,黑紫色的厚重云层翻滚着,最明亮的雷光处于天云峠上空。
那里的天空破开巨大的洞,耀眼的紫光雷云螺旋而上,直通穹顶。
抵达一处开阔的海滩,奈奈扎了个简易营地,用隐形阵法保护起来。
“经过一路上的观察,这座岛上有不少海盗和野伏众在游荡,他们当中很可能有敌军掺杂进去的眼线。加上之前我们看到的告示,说不准还有终末番的忍者隐藏在附近,总之人多眼杂,为了避免麻烦……这个,”她拿出两张符咒,其中一张递给散兵,“隐身符,一人一张,我施了法,距离五米之外的人都看不见我们。”
“不用——我还犯不着用这种小玩意来躲避那些杂鱼。”散兵拖着声音,不耐烦地回绝了她,转身离开营地。
“喂,你要去哪?”
“散散心。”
“哎!”奈奈喊也喊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背影,嘀咕一声,“什么怪脾气!”
难道还在吃醋?真能吃,吃这么久!
奈奈没办法,管不住他,肚子也有点饿了,干脆搬几块石头在营地前围一圈生火,把堇瓜扔上去烤烤。
她刚在坐下来想歇会儿,耳边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吓得她呜哇一叫跳起来。
“什么声音?”奈奈惊慌失措,捂住耳朵环顾四周,只听又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大地都跟着震了起来。
她往海岸边踉跄几步,循着浪潮翻涌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边自然垒砌着数丈高的岩石,被一道接一道的强劲风刃劈了个粉身碎骨。或大或小的碎石块砸向大海,附带着风刃的余力,瞬间巨浪滔天。
就算是隔着几百米远,都能感觉到散兵爆棚的怒气值。
“怎么一天发疯!”奈奈气急,脚下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震感,她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她忙点开胸口的砗磲真珠:“斯卡拉姆齐,差不多得了!你弄出那么大声音,想引来敌人吗?”
对方没回话,但风刃停了下来。四周安静了,只剩下海潮哗哗作响的余浪。
奈奈对着砗磲真珠喂了几声,散兵都没搭理她,她正要走出营地去找,突然对方就沉声来了一句:“你最好安心待在营地等我。”
她急忙问散兵要去哪,但通讯已经关闭了。
奈奈忿忿不平,再次在篝火旁坐下。
散兵的醋劲她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居然能气到正事都不好好办——莫非他改变计划,独自去调查,不肯带她一块了吗?
头顶滚滚的雷云不停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奈奈的脸色也闷闷的。干等着也是无聊,索性在吃完晚饭后四处走走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咦?”果然发现了什么。
不远处一棵树干上贴着张白纸,奈奈走过去,发现又是寻人启事。和之前那张一模一样。
她撇撇嘴:“这神里绫人还真是不厌其烦,明明是个工作狂,居然还有闲空亲笔书写数以万计的寻人启事?”
奈奈一想也有可能是复印的,就伸手摸了摸字迹,一摸发现不对劲。
“诶?这张纸摸起来……怎么好像和之前神社的那张不太一样?”
眼前这张寻人启事,像是新贴上去的,毫无风吹雨打的痕迹,纸质柔韧性尚在,也无泛黄迹象。
为了确认清楚,她又稍微撕起一点儿,嗅了嗅背面用作粘贴的胶水,味道浓郁,比较新鲜,由此可以断定,这张寻人启事的张贴时间不会超过三天。
奈奈蹙起眉头,奇怪……难道神里绫人这两天还派了终末番的人来这里?
可清籁岛早已成为「肃魇军」的据点,神里绫人作为稻妻高层官员,怎么可能在双方战火如荼的时候贸然进入敌军地盘?
正当奈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冷闷的一声:“又在看什么呢?”
奈奈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散兵黑云密布的脸,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清脆的撕拉声。
他冷着脸把寻人启事一把撕下,不停地乱撕,撕得不能再碎。
手一扬,碎纸如同雪花一样,被海风一吹,吹出去好远,全散落去海水上。
“我刚刚有新的发现……”
“那你自己慢慢发现吧。”
她一时语噎,很憋屈:“怎么又在发疯?”
“发疯?”散兵眸子含笑,垂下一撇冷厉的森紫色,“我要真的发起疯,整个稻妻都没有明天了。”
奈奈浑身一冷,打个喷嚏,又赶紧抿紧嘴巴,没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散兵把怀里几个堇瓜扔进篝火里,昏暗的空气中,瞬时跳出闪烁的火星。劈啪作响。
本来今天去暴打山石,他心头的火气已经差不多平息了。去附近跑了跑,弄清那些海盗的营地,还用了点特别手段打听到了肃魇军的出没之地。见天黑下来,就惦记着这蠢货夜里怕黑,干脆先回营地好了,第二天带她一块儿深入敌人据点调查。
没想到一回来,又叫他看见了恼人的一幕。
行,他走。眼不见为净。
“这些堇瓜和背包里的干粮够你吃几天了,”散兵背对着篝火,火光忽明忽暗,反射过来映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继续自个儿呆着吧。”
“你去哪?”
“干正事。”
“你一个人调查?”奈奈愣住,“不带上我?”
“带你影响我心情?”语气毫无温度,也很不耐烦。
情况紧急,奈奈一时没想到怎么哄他,只好:“别走,我怕黑!”
“哦,怕黑啊?”散兵勾勾嘴角,想起那张告示上神里绫人温柔体贴的那句「她怕黑,请在夜里给她留一盏小灯」,瞬时胸口又堵得呼吸困难,他用余光瞥了一下篝火,语调怪异,“喏,给你留灯了,还怕什么黑啊——?”
“怕,也怕!”奈奈委屈屈,可是再抬起脸的时候,散兵就已经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了。
这回散兵是真玩失踪。
奈奈一个人呆在营地苦苦等了一天,两天……
整整两天过去了,还不见散兵回来。
奈奈点开砗磲真珠,发现通讯是没声音的,可能他进入敌人据点调查,担心戒指突然滴滴滴发出声响引来敌人,就关掉了。
她缩在营地,实在坐不住,寻思这人要么是生了大气,要么是遇到了危险。
可是,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十分不利啊!
首先,散兵生大气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不是有人遭他毒手就是大自然山崩地裂,奈奈见识过好多次了。
其次,要是发生了连散兵都无法应付的危险,那绝对是非常严重的状况,这更不行!
正当奈奈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找,营地附近一处浅滩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她伸长脖子往那边瞧去,哦,是一群海盗,一个个剑拔弩张,扬起尖刀,边骂骂咧咧,边抬腿猛踹,地上滚着一个什么……好像是个人?
奈奈站起来,脸上全是诧异。
“给我住手!”她跑过去,大喊了一声。
几个气焰嚣张的海盗抬起头,先是一顿,然后歪嘴笑:“哟,这荒无人烟的鸟地方,哪冒出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奈奈不接话,瞥见他们殴打的是个采药郎模样的小哥,草药篮子被踹飞去一边,脑袋被打得到处是淤青。
那小哥可能是见有人来了,还是个敢和这些海盗对峙的小姑娘,急忙用力把身子支起来:“小姐,快走,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哇……”
那几个海盗坏笑着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一同朝奈奈逼近。
突然,方寸之间的地面出现一枚巨大的六芒星,少女并未动手,仅是心中默念咒语,空中一串串半透明的箴言飞速滚动,法阵力量在一瞬间爆发,将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腾空掀飞起来,又重重摔落。
一阵痛苦惨叫,几个海盗难以置信这看似瘦弱的丫头这么厉害,不敢硬拼,干脆连滚带爬逃跑了。
“你没事吧?”奈奈松了口气,在受伤小哥面前蹲下来,支起脸,语气懒懒的,“你为什么会惹上那群人?”
“咳咳……多谢小姐相救,”小哥捂着胸口,龇牙咧嘴翻身坐起来,缓了会儿,“我采药路过,这些海盗就是这样不讲道理,非说我踩脏了他们的地盘。”
奈奈心里还挂念着散兵的行踪,就没有和眼前这小哥多聊。不过看他可怜,就带他去营地那边休息了会儿,递上两个烤堇瓜。
那小哥歇得差不多了,看了奈奈一眼问道:“小姐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我啊?”奈奈心不在焉,四处张望,“我朋友不见了,我在这等他。”
他一听,提议道:“哎,要不,你和我说说你朋友长什么样子。最近两天我的都在这附近采药,说不定正好见过你朋友呢?”
奈奈把散兵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眼前的小哥一听,表情顿住,回想了几秒,连连点头:“这个人我见过,我还真的见过!”
奈奈来了精神:“真的假的?在哪见过?”
“今天午后,我抵达天云峠西北的山脚下,想着采些天云草实,刚开动一会儿,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大帽子的黑衣少年,浑身是伤,流着血,跌跌撞撞跑进一个非常狭窄的黑洞里,”他蹙蹙眉,嘀咕道,“可能是被什么人追杀?不过,那溶洞深不可测,里边黑漆漆的,他躲进去的话,恐怕更危险吧?”
“怎么可能?”奈奈站起来,慌了神,“不会的,他很厉害,我可从没见他被人打伤过。”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哥挠挠头,表情纳闷,“谁知道这片荒无人烟的岛屿藏有什么你们没见过的魔物……?”
奈奈环顾四周,慌慌张张胡乱收拾几下,把干粮、符咒等物品塞进挎包,拔腿就往天云峠西北方向跑。
“小姐是要去找你朋友吗?”那小哥跟着站起来,看了看天,“这天都要黑了,天云峠山脚地形复杂,你现在去也不好找路。”
奈奈急忙返回来,拉住小哥,恳求道:“那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一下?我会给你报酬的,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哥赶忙答应:“当然没问题。小姐刚刚救了在下,我哪还敢要你什么报酬啊?”
天云峠位于巨大雷云的正下方,越是靠近,头顶的雷声越是清晰,轰隆隆的响个不停,不断贴着头皮滚过去。
“呐,就是这里。”小哥指了指面前的洞口。
狭窄,漆黑,隐匿在往里凹陷的山脚处,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有这么个洞口。
奈奈跑得急,弯下腰喘了会儿,顺便粗略观测该溶洞的状况,其实在外边也看不出来什么,就是一眼感觉洞口非常窄,除非比较瘦否则想进去并非易事。
“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回去吧!”奈奈横着身子,轻易就翻进山洞里,急匆匆把挎包里所有摩拉掏出来,“这是报酬,你快拿着。”
谁知,手里的摩拉还没递上去,一抬头看见他竟然也跟着翻了进来。
奈奈一顿,根本没看清眼前这个正常身材的男人是怎么挤进如此狭窄的洞口的。
“作为答谢,我理应陪同小姐一块找人,”那小哥笑笑,推辞着不要摩拉,“时间紧迫,我们往溶洞深处去吧。”
奈奈抬起脸,逆着洞口的光,导致视线不佳,对方的脸一片黑。
“这洞里可能有危险,我怕我待会儿没空顾你。”
小哥笑笑:“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陪着小姐一块啊,不是吗?”
“……”奈奈拗不过他,又急着找受伤的散兵,就不再劝了。
山洞以斜坡状向下延展而去,潮湿凉爽的空气从地底下徐徐而来,越往深处走,温度就越低,四周很安静,奈奈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空灵的叮咚滴水声。
她心慌意乱,脑海里飘过无数个散兵遭遇不测的念头,幻想出各种可能发生的危险。
岩洞上方长满了钟乳石,不断有水流顺着石笋滴落,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奈奈走得太急,又顾着东张西望,不看路,三番五次都险些滑倒。
“看小姐这样着急,莫非那位朋友对你来说很重要?”
身后的小哥突然闲聊一句,让本就神经紧绷的奈奈心里咯噔一下,她埋怨道:“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嗯,有道理,是要保持警惕应对危险,”那小哥说到这,啊了一声,停住脚步,“先别往前。”
“……怎么了?”
“有危险。”
奈奈停住了,紧张地看着前方。可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楚有什么。
“在哪?”
对方嘿嘿一笑,声音变了:“在你身后。”
奈奈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瞬间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清籁岛,越石村附近。
这片区域,原本就有不少愚人众先遣队成员,被派遣来执行任务。既然长期游荡,那么必然会了解些许关于异军的讯息。
散兵那天离开营地后,先来到越石村召集先遣队,通过细致盘问,了解到部分线索。
但让散兵感到意外的是,关于「肃魇军」,除了极少数人见过他们标志性的诡异暗红色装束外,没有其他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了。
比起他们的装束,最令散兵感到诧异的是,被派遣到清籁岛执行任务的先遣队有一些小队无故失踪,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状况。后来经过一番找寻,有人在偏僻的破旧沉船里发现了失踪队员的尸体。
此事定有猫腻,于是散兵命这支先遣队剩下的士兵带路。
露天巨洞底下,废弃的船舱内。
死状怪异的尸体,一个个表情痛苦,看起来像是被某种野兽撕咬而死,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带路的先遣队士兵们一个个捏紧了鼻子。
散兵面不改色,蹲下仔细探查过一番后,果然发现有蹊跷。
尸体上的致命伤,并非野兽噬咬所致,而是一种锋利的棱形兵器。
散兵脸色微微一变,不太相信,于是近前再确认一遍。
出血口狭长,切割形状复杂,死者在瞬间流失大量血液而死。
此伤……是枫原家独有的一种兵器所致。
是的,在稻妻长达几百上千年的历史里,只有枫原家能锻造出这种兵器。它造成的伤口非常独特,散兵一眼认了出来。
许多许多年前,枫原家的祖先,曾与他有过一段故交。这种兵器他参与打造过,形状很特殊,他记得很清楚。
散兵暗自寻思,枫原家的后人早已销声匿迹,莫非蛰伏多年,终于选定此时起兵?因家族变故而叛变,这样的理由,的确说得通。
倘若「肃魇军」确是枫原家后人,他与之有故交在前,今日联合共谋稻妻,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见执行官大人盯着尸体上的剑伤思忖良久,身后耐不住尸臭味的先遣队士兵们弱弱地提醒了一句:“散兵大人?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散兵站起来,往洞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此刻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肃魇军既是稻妻之敌,那又为什么要杀愚人众士兵呢?
愚人众在稻妻这片土地上,扮演的角色并非好人。就算没到沆瀣一气的地步,也不至于苦大仇深。
算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这个问题暂且保留。
已经离开三天,就算不回去找那个蠢货,散兵也定不下心继续调查了。
交代完下属一些事情后,散兵回到海滩旁的营地,心里打定主意等会儿一定要给那死丫头一张臭脸,不管她怎么求饶都不会管用的。
可静悄悄的,散兵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盯着地上那堆凉透了的黑炭看了几秒,反手掀开帐篷,里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四下观察了一会儿,看奈奈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也不在了。心中才稍微安定了些——说明她是自行离开,不是被人强行带离的。
“喂,”散兵无奈,抬手划开戒指,“不听话,让你在原地等我,又瞎跑去哪了?”
然而当对面场景出现,他的气息瞬间滞住了。
许久不见的白发男子,俊美邪魅的脸庞宛如刀刻,他将豢养的蛇魔缠绕在修长的手指上,星眸低垂,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
属于狭间的深紫,如流水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浸没,覆盖,弥漫……
被重重枷锁束缚着的沉睡少女悬浮于空,正在被执行某种献祭仪式。
“奥罗巴斯!”散兵胸口剧烈起伏着,冲他怒吼,“你敢!”
“散兵大人最好在一刻钟之内找到我的位置,否则,”邪神毫不紧迫地冷笑,在散兵耳边清晰吐出四个字,“献祭结束。”
刹那间,猛烈的飓风划破大地,顿时林野呼啸,百鸟惊飞。
动用神明力量的追踪术,十秒都没到的时间里,散兵就抵达了天云峠西北山脚的渊洞。
幽暗深邃的地底,黑紫色的暗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漠然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看见那个紧闭着眼睛的女孩,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被邪神单手操纵着提起来,双足悬空。
“停下来。”
察觉到身后冷厉的杀气,邪神转身远远望着微光下面目漆黑的少年:“散兵大人就这么着急?看样子,你们俩……”
他顿了顿,玩味一笑:“真是一样呢。”
“停下来!!”
溶洞岩石缝隙里刮出的冷风,将暴怒少年的衣摆与头发高高吹起。锋利的光芒将黑暗刺破,瞬时恍如白昼。原地的少年已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发出一声猛烈的金属相撞声,尖锐刺耳,邪神被这股猝然爆发的巨大力量击退,临时用于抵挡的粗重铁链竟被斩成碎片。
散兵其实是有佩刀的,一直系在腰间,只是无人能看到。
那是一柄非常狭长的太刀,形状与色泽宛如新月,不知是何人所赠,仅是一眼瞧上去,就能知晓它绝非凡物。
方才这漆黑渊洞被白光照得彻亮,就是他拔刀的一瞬。
散兵平时参与战斗从不拔刀。何时拔了,就是要弑神。
“呵呵,你急了。”
邪神见此,也禁不住有些心惊胆战,在散兵再次举起刀时,他化作魅影一个躲闪,单手将昏睡的少女抓过来挡在身前,散兵果真立刻敛住手中的刀,他就趁此机会发起反击。
“哈哈…”
蛇魔从邪神后背冲出,张嘴露出尖锐的毒牙,不停朝散兵袭击过来。散兵在闪躲与挥刀之间,邪神又不停地操纵昏睡的奈奈挡在他的刀前。
以此不停重复了几个回合,散兵的攻势显然被削弱。
“哈哈…真是有趣。”
散兵一边抵挡蛇魔进攻,同时还要控制攻势走向以免伤及对方手中的少女,不敢有丝毫分心,而邪神却一直在笑,仿佛是在心情放松地玩一场游戏。
“散兵大人不好奇她是怎么被我骗到这里来的吗?”
“放开她!”
处于暴怒之下的散兵,大脑里的每一寸角落都被杀戮的狂念充斥着。
邪神边与他游戏,边继续好心情地讲述道:“呵呵,让我来告诉你吧——她呀,在海盗手里救了一个采药郎,给他治伤,给他吃食,呵呵……人类很可爱呢,我稍微做出点可怜的模样,就能把她骗得团团转。”
散兵再次举起刀猛烈进攻,邪神一笑,直接将少女推向了散兵的刀刃。
在少女被推过来的瞬间,散兵不得不立刻将刀锋偏移,可还是不慎削掉了她美丽的一缕头发。在这种无休止的干扰下,他根本不敢全力进攻。
“后来她说,她在等人,她等了很久,那人都没回来。于是我和她说,我见过,他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被人追入此洞中。你不知道,她听说你受伤时的那个表情……美人落泪,真是我见犹怜。”
“闭嘴……!”
听说她哭,散兵还是忍不住分心了,邪神迅速抓到破绽,操纵蛇魔张开血盆大口,往他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手中的刀掉落,身体一软猝然跪下去。
剧毒沿着被撕开的皮肉入侵血液,并迅速扩散。他是人偶,世上一切毒物对他都没用,只是这蛇毒,能限制他右臂的力量,令他此时无论如何都拿不起武器了。
“奥罗巴斯,你想怎样?!”散兵单手撑着地面,抬起被血迹溅满的脸,黑紫色瞳孔浓缩成一个小点,占大部分的眼白布满血丝,使这张疯狂的脸看起来很是骇人,“想拿她献祭?好啊,我告诉你,她死了,你也没活过来的必要了!”
“散兵大人急什么?还不惜撕破脸,跟我大动干戈一场,啧,”邪神弹去衣上细尘,低头看着臂弯中的少女,笑了笑,“献祭之时未到,我现在只是……想和你商讨另一件事。”
“什么?”
邪神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这世上众人,他们只知你是愚人众「散兵」,是雷之神的造物人偶「雷电国崩」,是稻妻传说中的「黑主」。然而,你的另一个身份,所知之人却寥寥无几。真是有幸,我就是这寥寥无几中的一个。”
“……你到底想做什么?”
“散兵大人方才展现的力量,是你作为神明奴仆的奖赏,是神赐予你的,”邪神阴恻恻地笑着,肩膀的蛇魔绕过少女的后颈,缠紧了她,“天域的力量,我很欣赏……也很想要。”
“绝不可能!”散兵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至高无上的,天域的神辉,你这种地底阴沟里的老鼠也配想要?”
邪神笑了,淡淡地将目光扫在少女脸上:“其实她没有昏迷,只是睡着了,散兵大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把她叫醒?”
“……”散兵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比将她献祭更加恐怖的事。
邪神补充道:“让她亲眼看看你的真面目。”
“不要!!”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巨大的恐惧,无边无际地弥漫在他内心的世界里,如同沉重漆黑的海水,死死积压在他心头。
散兵几乎不会产生恐惧的情绪,就算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他都没怕过。
但这一次,他真的非常害怕。害怕自己一直辛苦伪装的面具,就这样被撕开在栖川奈奈面前。
是,他输了。不管是对邪神,还是对于奈奈,他都输了。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放了她,天域的力量,我给你!”
“不怕玷污你心中那位伟大的神明了?”
“你要多少?”
“你所拥有的一半。”
呵,还挺仁慈?还留点力量给他,将来也好为己所用?
散兵神色惨淡地笑笑,眼睑稍抬:“好…”
“向来憎恶人类的散兵大人,”邪神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现在却甘愿为了一个人类,背叛唯一臣服的神明,真是令我感到意外。”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你可想清楚,私自献出神力视为叛变天域。这背叛神明之罪……”
“是该被处以极刑的死罪。”可那又怎么样?
比起让奈奈看到真相,散兵觉得被天域施以极刑的神罚都不算什么令他害怕的事。
邪神神情欣然,稍微松去缠在少女身上的蛇魔。
“哈哈…那便开始吧。”
许久过后,夜幕即将降临,天云峠上空的雷光愈渐浓烈。
轰轰作响的雷暴将奈奈从昏睡中吵醒,她刚睁开眼睛,又被天空中的雷云刺得睁不开眼。
奈奈坐起来,揉着后颈的痛意,缓了缓,才回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采药小哥,地底黑洞,身后突然的袭击……
可恶,遇到坏人了?呃,可是为什么醒来之后会在这里?
奈奈还惦记着还要去找散兵,赶忙站起身,可一转身就撞见了他。
“……啊,你,你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刚要抱上去,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低头,才发现散兵的右肩鲜血淋漓,上面衣服破了两个大洞,黑红色的凝结血块中,还混合了还在往外流的鲜血。
“你这,你这是怎么了?”
“为了救你,”散兵无所谓地耸耸肩,“和坏人打架了。”
奈奈定睛一看,才发现散兵面色非常苍白,上面沾有不少血迹,可他的神情却很冷淡,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话?”
奈奈急忙伸手给他擦脸上的血,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栖川奈奈!我和你说过什么?”散兵瞪着她慌张的眼睛,很大声地吼道,“我不是叫你在营地里等我吗!你乱跑什么?”
奈奈被吓到,眼眶红了,委屈:“有人说你受伤了,我担心你,所以就……”
“所以你就被骗了?!”散兵怒不可遏,使劲儿把她拽到自己脸前,“在这之前,你什么时候看我受过伤?他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信他干什么?你跟他走干什么?!”
“对不起……呜……”
散兵抓住她两只手腕,疯狂摇晃:“栖川奈奈,我告诉你,从今往后这世上除了我,你谁也不许信!”
“我知道了……对不起!”奈奈快要被骂哭了,可是她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是我笨,轻信他人,给你拖后腿……”
散兵看着她畏惧自己的表情,哑然沉默了,脸色开始越来越白。其实,他一直在忍耐身体的疼痛,紧绷着站立好久了。
奈奈听他没吭声,抬起脸,吃惊地看到一股鲜红从他唇角淌出。
“啊!你怎么——”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散兵突然瘫软的身体推撞了过来,她下意识去扶他,可是力气不够,没扶住,让他跌坐在了地上。
奈奈看着他流淌出越来越多的血,她盯着自己被染红的双手,难以置信,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表面上看明明就只有肩膀一个伤口。
“怎么办……怎么办?”
她被吓傻了,低头不停地翻背包,不停不停不停地翻,把包里的东西翻得满地都是,最后只找到几条绷带。
“能不能等你伤好了再骂我,我怕你……我怕你死在这里,我怎么办,我去哪找人救你?呜呜呜……斯卡拉姆齐,你会不会死啊?”
“不会,我休息一会儿。”
“我们回海祇岛,现在就回!……”奈奈伸手要扶他起来。
散兵无力地拉住她,半合上眼睛:“等等,现在是晚上,不安全,等天亮再走……”
奈奈方寸大乱,又是拿绷带给他包扎,又是拿手堵他嘴边不断流出的血。
“奈奈……”散兵瞟了一眼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叫道,“栖川奈奈!”
“你别生气,别生气了,”奈奈摆摆手,神情呆滞,噙着眼泪,“别生气了好不好?再生气会把伤气得更严重的!我知道错了,呜呜呜……”
散兵摇摇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为什么要生她的气?
明明是自己故意丢她一个人在营地的,让她担心了那么久。
明明奈奈是太关心他了,才会贸然跟一个陌生人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明明不是她笨,是她运气不好,是她遇到的人,都太坏了。
神里绫人骗她,邪神骗她,自己也在骗她。
其实挺想一直保护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看不惯那些欺负她的坏人了,恨不得把他们通通杀个干净……可想了想,好像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
很可笑吧?
分出一半力量后,邪神的实力已不比自己弱。今后,他将对局势完全失控。想到此处,无力感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没生你的气,”散兵缓了缓心情,用左手捧起她的脸,不想让她再哭了,“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奈奈没听明白:“……什么?”
他不是气她乱跑,也不是气她容易被骗。
不是心疼失去的神力,也不是担心颠覆稻妻的计划不能顺利进行,毕竟这不需要完全依靠武力。
暗紫色的树荫摇动,阴影拓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目光显得更加暗沉。
“我是在气自己,没能力再像以前那样保护你了。”
奈奈听闻,突然掉下来许多眼泪。
“没关系,没关系的,奈奈每天都在很努力变强,”她呜咽着,真的很害怕散兵下一刻就会死掉,她大脑一片空白,用力抱紧他,“斯卡拉姆齐,以后奈奈保护你,好不好?”
“呵呵,蠢货。”
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要保护他,还是个比他弱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小丫头。听着她的傻话,散兵闭上眼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被这样对待。
“谢谢奈奈,”他弯起嘴角笑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笑她没脑子,“不过,我不用奈奈保护……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应该躲在我身后。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让女友挡在前面保护自己啊,也太没用了!”
奈奈一怔,看向散兵毫无血色的脸:“你,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既然没听清就算了。”
散兵低着头,还是闭着眼睛,额头上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光线很暗,穹顶雷云的紫光投射在他脸上,整张脸显得更加青紫。
奈奈提着一颗心,刚想说给他弄点吃的,忽然感觉臂弯一沉。怀中的少年毫无征兆地昏了过去。
“喂,喂!斯卡拉姆齐!你别这个时候睡……”她睁着大眼睛,眼圈红了,下意识想晃醒散兵,可又担心弄到他的伤。
四周漆黑一片,偶尔传来头顶的雷云声,猫头鹰鸣叫声,还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奈奈很害怕,可是比起四周的环境,她更害怕的是散兵的状况恶化。
她在原地呆滞了片刻,决定马上找浪船回海祇岛。
先是用言灵术布置法阵把四周保护起来,再找来藤条,树枝,扎成简易竹筏,忙活半天,终于把散兵连拖带拽弄了上去。
奈奈把藤条一头扎住竹筏,另一头越过肩膀用手拽住,可是刚迈开脚就差点摔了个一个后仰翻。
她咬牙用尽全力往前拽,竹筏才挪动了些许。不能怪散兵重,是她太瘦弱,力气太小了。
月夜下,她就那样拖着重伤的少年,一步一步,咬紧牙关走了足足数里路。
好不容易走到码头,奈奈的双手和肩膀都被磨出了血泡,人也虚脱了。
码头安安静静,只有月光在辽阔海面泛起的粼光。
等等……浪船不见了。
???
奈奈放下肩膀的藤条,到海滩边环顾四周,发现浪船果真不见了,旁边还有几座烧干净的篝火,以及狼藉的鱼骨头。
显然是海盗留下的痕迹。浪船应该是被那些海盗劫走了。
奈奈茫然无措,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竹筏边蹲下来,摸摸散兵什么状态。
他的额头,冷冷的,脸,手,胸口,都比正常温度下降了许多。
奈奈定定蹲在昏迷不醒的散兵身边,郁闷地单手撑着脸,凝视着他,突然感觉胸口好堵,好疼,愈发觉得难受。
她抽着鼻子,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斯卡拉姆齐,你醒醒啊……你不告诉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你……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她受苦的时候,散兵总能有一万种办法救她,可是现在他有危险,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船,回不去海祇岛,这清籁岛上都是海盗,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她不认识草药,也不会治伤。一时间,奈奈也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了。
“散兵老师,你能不能……给奈奈一点小小的提示呀?呜呜呜奈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伸出手指,捅了捅散兵的胳膊,可他还是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僵僵的,没什么变化。
在她眼里,散兵一直都是无人能敌无所不能的存在。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有遭遇危险的一天。
现在她就像看到自己一直仰望着的好东西,被人从高处拽下来,摔碎了,而自己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她抽噎着,握紧散兵冰冷的手腕,她不是医生,不会摸脉搏,不知道他到底伤在了哪。占卜试过了,状况太复杂,她解不开结果。
奈奈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天空上有很多很多星星。
他说,星星是神明用来照亮世人黑暗的灯。那么,现在也有神明在天空上注视着人间,看到他们的困境吗?
奈奈又想了想,沮丧:“算了,神都很忙的,哪有空管我们啊。”
然而片刻,四周起风了,海面出现了细碎的波澜声。她震惊地看到海面雾浪渐浓,一艘浪船自迷雾中来,缓缓靠岸。
她不敢相信,使劲揉揉眼睛,码头处,果真停靠着一艘浪船。
奈奈高兴得说不出话,满脸都是泪水,一边哽咽,可一边却又忍不住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搞笑死了,算了不管了反正也没人看见。
她使出全力,把散兵架起来,移动去浪船上。
此时此刻,风吹过,后面不远处的树影下,伫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披着暗红色的斗篷,很长,拖到地上,他除了下半张脸,几乎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矮的显然是下属,腰间挂着佩刀,像忍者,像武士,又有点像精怪。
“大人,那小姑娘不就是奈……”
斗篷人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旁人立马沉默下来。
他的指尖稍稍挑起暗红色的斗篷,将视野拉开,目光持续关注着那艘浪船。
此时,他远远地听见少女喜极而泣说着感谢神明之类的话语,不由翘起了唇角。
——笨蛋,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怜悯你的神明,有的只是一位故人罢了。
这时,又来了一个下属,向斗篷人禀报一件较为紧急的事项:“大人…!刚刚接到前线战报,珊瑚军利用气象与地形的优势大破我军,此战……我方惨败。”
“哦?有趣,”温润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轻笑,“看来那珊瑚宫心海确有战略之才。”
“不……根据暗线刺探的消息,此战的军师乃珊瑚宫圣女,一位名为「蝶祈」的少女。”
“珊瑚宫圣女?从未听闻的名号。”
“是的,几乎横空出世。”
“没关系,”暗红斗篷人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那艘缓慢驶向大海的浪船,“命人传令下去,我军不必死战,尽量减少伤亡,拉长战线,拖延时间。”
“是,大人。”
见那浪船渐行渐远,斗篷人吩咐之前的下属:“你再引一艘浪船,跟上他们。查清目的地,就可以回来了。”
“好的。”
“哦对了,还有,”斗篷人叫住他,思忖几秒,“可以的话,劳烦费点妖力,在她浪船航线附近招引些萤火。今夜的月并不明朗,海中行船,她怕黑。”
“大人客气了,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下属奉命而去。
夜风徐徐,神秘斗篷人望着远成了一个小点的浪船,若有所思。帽沿下,一丝淡蓝色的头发被风吹拂起来,在暗红色的斗篷下尤为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