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城。秋日已至,暮晚时分,冷雨幽微。
神里家府邸。这是一个多月以来,绫华下班最早的一天。想着趁着今天天色尚早,去看看病中的兄长。
算起来,绫华这阵子都没见过兄长一面。有许多次都被托马拦下了,说是他不愿见任何人。
她特地今日早些回家,趁托马不在,来到家主卧房前,往里面看,看见微弱的黄色灯光。
没有敲门,没有提前知会。而是轻轻地把门推开了。
卧房的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扇屏风,遮蔽了她大部分视野,落地枫灯暖黄色的光芒照在屏风上,清晰地映出一个淡黑色的剪影。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很嘈杂,很细碎,她在外面听不清楚。
“兄长,你在……”他不是应该卧床休息吗?
绫华定住脚步,没有继续往里面走,她发出的声音虽然轻柔,但似乎还是给里面的人带来了不小的惊动。嘈杂细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屏风上的影子,小幅度地偏移了一下。绫华这才注意到,屏风上不止那一个站立着的影子,在屏风的最下面,还有许多低矮的影子。
“绫华?”
是兄长的声音,绫华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可是当她再向屏风下面看去的时候,那些低矮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了。
绫人并没有出来见她,而是在屏风后面,找了个什么地方坐了下来。
“顽疾多日不愈,恐怕面容憔悴,怕吓着你,”绫人的声音很冷清,“就这样交谈片刻吧。”
影子悠悠端起茶杯,氤氲的雾气蜿蜒而上,在暖黄色的屏风上拓下一副静谧美好的剪影。
“兄长,你的病情如何了……请医生看过了吗?”
“需要时间。”回复很简短,并且不打算给出更多回答。
“那么——”绫华思虑良久,抿着唇,“社奉行和家族中的工作,兄长考虑何时重新接手呢?……说来惭愧,没有兄长在,我实在难以应对官场上各种各样的人。”
屏风里头的人静默片刻,最终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
“为难你了……”他像是早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面对家妹的求助,似乎暂时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这样的局面,恐怕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实在撑不住的话,就请托马帮帮忙吧。”
绫华呼吸一滞:“兄长,你的病,真的很重吗?”
隔着屏风,看不见他的面容,声音也不似病重者那般的虚弱。
“绫华,”里边的人沉沉地唤了一声,沉默几秒,“按我说的去做。”
“我知道了,兄长。”绫华纵使心中百般疑惑,面对兄长的命令也终归是毫不迟疑。
在绫华心目中,兄长是家族的倚仗者,他的决定,是从来不会错的。她明白自己不必深究缘由,只需要认真执行就够了。
“还有一件事。”绫华迟疑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吧。”
“兄长,你说……奈奈她,还活着吗?”
“……”
屏风上的影子久久不说话,在绫华看不见的那一头,被黄昏一般颜色的灯光映着的那双眼眸,此刻正经历着剧烈的颤抖。
面前桌上,敞开的盒子,被小心珍藏着的蝴蝶结发饰安静地躺在里面,像睡着了一样。
不知它的主人,此刻也一样,安静地躺在世界上的某个未知角落里,沉睡着吗?
他把蝴蝶结发饰取出来,握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心情稍微好了点。
“我派人找过,鸣神岛,踏鞴砂,八酝岛,清籁,甚至是鹤观……以终末番的本事,找个活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很遗憾,目前,杳无音信。”
绫华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想起那夜的雷暴,茫茫大海巨浪滔天,奈奈是往海面方向逃的,绝大可能是沉入海底了吧……她不敢往下想了,默默用手心抹掉了眼泪。
“兄长,如果你可以重新选一次的话,你还会选择丢下她吗?”
“……”
绫华的问话,宛如锋利的匕首再次扎进他的心口。明明知道他曾经在这个问题上无比痛苦地挣扎过一次,现在又要让他再痛苦一次吗?还是说,绫华是在为好友感到不甘,要替她惩罚自己一次?
透过屏风,她听见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呵”。像是在冷冷地,发自心底的自嘲,悲伤而绝望。
“如果再选一次,我依然会选择神里家。”
“……”
于这对曾经的恋人而言,绫华是旁观者。可此刻就算是她这位旁观者听见这样的回答,也不免感到十分心碎。若是让奈奈亲耳听见,那该有多么残忍啊。
而屏风里的人却不慎落泪。
“我也是在那天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没资格爱她……”
“……”
“我是个活在枷锁里的人,不是吗?”
被家族责任所牵引着不断前行的他,才更像个人偶吧。
“兄长……”
“呵呵……”
他曾经以为,神里家能在自己的庇护下长久地繁荣下去,而如此繁荣的神里家也能庇护自己所爱之人,让她幸福安宁地度过一生。
可后来才知,神里家也会与她处于对立,自己不得不舍弃其中一方。
曾经以为,自己在稻妻官场沉浮多年,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游刃有余,用自己的方式能够保护她不被暗箭所伤。
可后来才知,多少暗箭难防,自己稍有不慎,就让小小一个柊千鹤暗中兴风作浪,让自己所爱之人遭受永无休止的祸端。
“可是绫华,你知道吗?在我无法否认自己将一生肩负家族责任的同时,亦无法否认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确很爱她。”
就算他选择了神里家,就算他承认对她有所辜负,承认没资格说爱她,承认自己是个活在桎梏里的人,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很爱栖川奈奈,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啊。
“哥哥,我相信,我相信你……”绫华捂着嘴,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
从十岁的时候开始,她就亲眼看着哥哥凭一己之力艰难地守护着家族,那时他势单力薄,不知遭了多少冷眼和嘲笑,陪着笑脸,依附权贵,从中斡旋,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一步步踩出无数血色的足印,才造就了如今神里家的繁荣局面。如果她都不能理解哥哥的话,恐怕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能理解他了吧。
屏风里的人缓了一口气,用平静且淡然的语气说道——
“绫华,哥哥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今后神里家的一切,暂且交给你了。”
屏风内传来一声清晰的“吧嗒”,想必是那人把物品置入锦盒中,合上了盖子。
“哥哥,你要——”
“我不希望你搅和进来,这件事,只需要我一个人就够了。绫华,替我打理好朝堂的一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在做什么。”
“……”
“那个人,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
“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提前出现了……呵,是因为狂妄自大也好,因为愤怒冲动也好,因为对她的……”声音陡然停顿住,一口气深深地沉下去,“总之,他夺走了我所珍视的东西,触碰了我的底线,为此,我一定会让他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兄长说的那个人,是——”
“我已知晓他的弱点,且有十足的把握……等那位始作俑者成为刀下鱼肉的那天,我会用他所在乎的东西,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绫人的声音冷到令人窒息,就算隔着屏风,隔着暖黄色的灯光,绫华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即使有很多地方没弄明白,但她知趣地没有追根究底。
“柊家那边呢?千鹤小姐总是派人过来,很是烦人。”
“不必理会,我现在无暇顾及此人,等有时间了,会好好关照她的。”绫人吐出一声带着寒气的笑,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所说的「关照」是什么意思。
原本只是想借订婚的名义接近勘定奉行调查证据,但是后来发现,先前的计划,太过仁慈了。有些人,早就罪当至死。
“绫华,你现在只需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照顾好神里家。第二,关于奈奈……你不必过于担心,我几乎可以确定她还活着。并且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看清事情的真相,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他的语气,冷厉深沉,一字一句。像是万事俱备,成竹在胸。
“兄长请放心,你的话,绫华都记住了。”
夜风从窗边吹过,屏风上优雅的剪影,边缘轻轻拂动,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寂寥。
那是一种无法名状的冷寂,就像秋夜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棵枯树,往日的光彩与温度被狂风一次次摧毁,将近枯竭,此刻,只剩下冰冷、扭曲与不甘。
次日,海祇岛北边海滩沿岸。云水缱绻,旖旎多姿。
一簇簇浅蓝色,粉紫色的珊瑚枝沿着浅水滩涂生长,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岩石边。潮汐涌动,盛放的海水时涨时落,沙滩上一片鳞光闪闪的波纹。
这里的海,跟稻妻城外的海滩不同,没有七彩的贝壳,没有柔软的细沙,没有跳来跳去的小海鱼。
只有漫天透明水母,自由自在地漂浮在空中。奈奈高高仰着脸,不停跳起来抓,手指刚碰到水母细细的须须,它就纵身一游,飞向了更高的地方。
“呜哇——”奈奈气鼓鼓地把小挎包一扔,鞋子一脱,撸起袖子,继续在沙滩上猛跳,抓个不停。
散兵走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嘴角忍不住飘过蔑笑,低声喃喃自语:“臭丫头怎么总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
他悄悄抬起手,指尖绕出一缕光,缠住奈奈头顶的一只水母。
“咦?!”奈奈跳起来,伸手就抱住了它,她眨眨眼,盯着怀中圆溜溜胖乎乎的水母,半透明的蓝紫色,“哇,好可爱!”
她把水母举过头顶晃晃,回头看向散兵,笑得眼睛眯成月牙:“抓到了哦,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散兵拍手应和道,指了指,“小心……”
话还没说完,滑溜溜的胖水母一个弹跳就从奈奈手里溜走了。
她瞬间愣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头看见水母已经飞速游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空了。
“啊啊啊啊啊!”气得她跳起来狂跺沙滩。
“哈哈……走了,”散兵绕过她,继续往前面的海滩走去,远远地回头喊了一声,“等下回,给你抓一堆。”
奈奈光着脚丫跑着追上去:“下回是什么时候?”
“等天上星星都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等星星都出来的时候呢?”
散兵低头想了想,星河最璀璨的时候,天上那片花海盛开得最绚丽。
“因为那个时候我心情最好。”
“哈——?”奈奈歪着脑袋,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反正这个人的脑子里呀总是装满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早就习惯不去追根究底了。
奈奈把拎着的鞋搁置在沙滩上,光脚踩进沙滩清澈的浅水里,突如其来的冰凉,她不由得“嘶”了声。
“喂,”散兵看她踩进水里,蹙眉一字一顿道,“小心着凉。”
奈奈眉梢一抬,望见干净澄澈的阳光照耀在他的帽沿上,落下浅浅一湾明媚。她抬手把他的斗笠取了下来,轻轻放在旁边的沙滩上。
还没等散兵责问,她就抢先一步用笑颜堵住了他的眼睛,伸出手:“来啊,陪我一起。”
散兵一怔,低哑着嗓子:“干……干嘛?”
“在海水里散步啊!”奈奈灿烂着面容,拉住散兵的手腕,把他整个人带了过来。
猝不及防的一下,散兵踩进了浅浅的海水里,连鞋带袜全湿了。海浪一卷一卷拍上来,轻柔的浪花冲击在二人的小腿上,很是舒服惬意。
奈奈的动作定住,握着他手腕的手有点发僵。散兵的手腕,纤细,冰凉凉的。好熟悉的感觉。
“我以前好像没有握过你手腕吧?”她紧着眉像在自言自语。
有过一次。散兵很快意识到了,是在鹤观漆黑秘境里的那次。
怕她突然回想起什么,立即把手从她手心抽离,干咳两声:“当然没有,你是不是把神里绫人记成我了?”
“???”一听见这名字,奈奈的思路就被强行打断了,“哎呀,胡说。”
踩在凉丝丝的海水里,边踢着浪花,边往前走。在细细软软的水中沙子里踩下一个个浑浊的脚印,一层浪涌上来,就把脚印全都冲刷掉了。
想起那时候,神里绫人陪她在海边散步,总是她一个人踩进海水里玩,他根本不愿意下水陪她,原因大概就是,不想把白色裤子和皮鞋弄脏。
奈奈回头看着散兵,他穿的是木屐,白色的长袜,已经被带有沙子的海水染上淡黄色,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看什么?”
“你陪我在水里走,不怕把自己弄脏?”
“呵,”散兵心想她说的什么话,“你忘了我是个浮浪人了吗?风里来雨里去的,早习惯了。”
“也是,”奈奈转回去继续往前走,点点头,展开笑颜,悠悠地说,“既然散兵大人这么不怕脏的话——”
“嗯?……”散兵始料未及。
“那我就把你弄脏!”
少女忽然一个转身,展开手臂往回勾住他脖子,把他整个人扑倒在海滩的浅水里。
哗啦一声——
“你——”散兵用手肘往后撑着,在水里半坐起来。
“别动,”奈奈摁着他双肩,又把他按回了水里,笑眯眯地靠近,“躺好。”
散兵完全躺了下去,浅浅的一层海水刚好漫到他的耳骨以下,清脆的海浪声细微入耳,似乎世界变得格外宁静。
奈奈骑在他身上,坏笑着靠近,两只被海水打湿的小手伸过来,一下捏住他两边面颊。
散兵睫毛一垂,盯着奈奈的脸:“你想干什么?”
奈奈温温一笑:“弄脏你。”
她双手捏住散兵的脸,软软的,弹弹的,像极了糯米团子。脏兮兮的小手在上面掐来掐去,上上下下,放松,收紧,反复揉搓了十几个来回。
散兵出人意料地没有反抗,目光一直锁在她脸上,看着她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禁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甚至忘记后脑勺下涌动的海水有点儿过于冷了。
散兵意识到自己好像笑了,赶紧控制住表情,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水光滢滢的双眸:“好玩吗?”
“好玩。”
奈奈捏着散兵的脸玩了半天,突然赶紧肚子饿饿的,想吃汤圆。她咽了口口水,身子往上稍稍挪了点儿,唇角动了动。
“又想干嘛?”散兵尽量保持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寻思自己一向最擅长预判他人,此刻竟丝毫猜不到这个臭丫头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真是……可恶!
“别动,”奈奈声音轻得宛如细语呢喃,像在哄小人偶,“别动,让我再玩一会儿。”
她一条胳膊弯着,小臂泡在水里,支撑在散兵右耳边。
眼睛贴近他的脸。另一只手抬起来,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触碰着散兵向上长长弯起的睫毛。
面对奈奈这个举动,他眼睑不由得一颤,但只是定在那,没有说任何拒绝的话,更没有摆出一丝不情愿的表情。
奈奈轻抚着他眼睛的轮廓,抿紧的嘴角松了松,笑:“我突然发现,你真的很好看。”
“是吗?”
“嗯,是呀。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男生。”
散兵轻轻从鼻腔里发出一丝声音,有点类似“哼”,或者“呵”,意味不明,也许是不屑,或者嘲笑之类。
奈奈贴得很近,手指不停地摆弄他的眼睛,呼出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热热的,还有一股清冽的花香……莫非今早她喝了花茶?
在这种气氛下,散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呵斥?不行,不想对她发火。迎合?更不可能,明明是被强迫的。
还没等散兵想出合理的应对方案,奈奈细软的食指又开始移动了,顺着他弧线好看的眼角,从他光滑的脸颊上缓慢地划下来,顿了顿,又原路退回去。
散兵后脑抵着浅水下的软沙,仰面躺着,刘海儿自然向后掀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奈奈的手指伺机途径他的额头,绕过去,往下,手指在他鼻尖上蹭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另一边脸颊抚下来。
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她弄着有点上瘾,就算手指沿着全脸滑动了一遍,还是觉得缺少了点儿什么……
于是,她的指尖开始移向他弧线柔和的唇角。
散兵瞳孔地震,紧绷着脸,本应该阻止她的,但脑子出现大片空白,令他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继续放任她胡来。
奈奈的手指得寸进尺,从他嘴角渐渐往中间移动,指腹完全覆盖在他柔软的嘴唇上,轻轻往下压了压。
这时,奈奈想起自己初吻被他强行夺走的那一幕,垂眸凝视此刻散兵微微泛红的脸颊,颤动的唇角却又由于隐忍而努力抿紧,她心中莫名涌起大仇得报的快感。
散兵终于有点忍不住了,胸口起伏不定,喘了口气:“奈奈,不要这样……”
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奈奈很享受地嗯了声,贴近他眼睛前一寸的位置,甜甜一笑,声音软绵撩人:“散兵大人,求饶啦?”
散兵面色一红,目光从她脸上错开,咬着牙:“适可而止。”
奈奈也差不多玩够了,于是伏低身子,躺在他胸膛上,侧着脸,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仔细聆听他的心跳。
很缓慢,很低微的声音,很容易就被海浪的沙沙声掩盖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的心跳声如此微弱。
“心跳声,很难听清呢。”
“天生的。”
他本是无心的人偶,这颗心脏是后来愚人众「博士」给他安上去的。因为这颗心的存在,他能暂时拥有接近常人的情感,但要是有一天把这颗心取出来的话,估计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散兵低着头,看着她乖顺地趴在自己胸口上,像只小猫儿一样,身子软绵绵的,他莫名其妙来了保护欲。手从浅水里探起来,抱住她小小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她后脑的头发。
他抬眼望着湛蓝色天空中,有几只海鸥扑打着翅膀掠过,海风暖暖咸咸,浪潮温柔而有节奏地冲在身上。
宁静,美好。
要是,时间能够停下来就好了。
“奈奈,问你一个问题。”
“嗯?问吧。”
散兵沉默了几秒,在这短暂的静谧里,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海浪细碎的翻涌声。他的视野扩散到无比高远的蓝天上,盯着飘移的云,瞳孔缓慢地失焦。
“等你为家族平反,回到稻妻城后,有想过将来去哪,或者做些什么吗?”
——你会不会想过,留在我身边?
散兵眸子一暗,抱在她身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闭上眼睛。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邪神的祭品……
计划当中的一颗棋子……
除此之外,她没有另一种命运。
就算他更改计划,让她留下来,又能怎么样?
人类,寿限不过短短几十年……又能陪得了自己多久?
他绝不要再度体会失去的痛苦!
有得才有失。那么,只要没得到过,就永远不会失去了…对吧?
“哎,我想到了。”少女干净动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散了他思绪中的阴暗沼泽。
散兵沉沉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抚摸在她后脑上的手动了动,神色柔和下来:“想到什么了?”
趴着的少女手指不是很安分,在他胸口上缓缓地画圈,轻声细语道:“等我为家族平反后,第一件事把家门口的封条拆掉,然后把府邸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他忍不住笑着嗯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和绫华,还有一斗,跑遍稻妻城的大街小巷,像以前那样大吃大喝,疯玩几天。”
“然后呢?”散兵收起笑容,心里想着她接下来应该要说到神里绫人了吧。
“然后啊,”奈奈支起脑袋,垂眸看着散兵安静的脸,在心里酝酿了一下,“然后我打算离开稻妻城。”
散兵哦了声,饶有兴致:“去哪?”
“去当个女浮浪人,和你一起四处流浪。”
“栖川小姐娇生惯养,恐怕不习惯这种生活,”散兵当她是在开玩笑,就以玩笑的语气回道,“别忘了我可是恶名昭彰的愚人众执行官。”
“那我就当个女愚人众,和你一起四处作乱。”
“可惜我并没有多么忠于这个组织,现在只想自由自在地四处闲逛。”
“那我就当那自由自在的风,和你一起,走哪算哪,一生自由地栖息在天地间。”
和你一起……
当自由自在的风……
一生栖息在天地间。
“奈奈,”散兵短暂地失神片刻,伸手捏向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固定在自己眼前,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奈奈,有些玩笑,可不能乱开。”
她没有挣扎,就乖乖被他捏在手里,眨了一下眼睛:“我哪有在开玩笑?”
“你……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奈奈点点头,直勾勾盯着他讶然的表情,笑,“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散兵唇角弯起来,语气有点古怪:“不怕我是坏人?”
奈奈摇摇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过你啊,你说你不是。”
“呵,这你也信,”散兵移开视线,小声嘀咕,“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声音小到被海浪声盖过去了,奈奈没听见,她被散兵的某处吸引了目光,伸出手指,触在他脖子上。试探性地,慢慢一点一点往中间移动,摸向他的喉结。
光滑的皮肤上,性感的凸起,奈奈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哈……”
他低喘一声,突然抓住奈奈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不能再让她胡来,否则——
“嗯?”奈奈抬头瞥向他发红的脸,调笑连连,“散兵大人,你怎么还会脸红啊?”
潮汐涨起来了,拍打在少女身上,把她的衣裳打湿,若隐若现地显现出胸前的轮廓,散兵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急忙撇开视线。
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体出现了不一样的变化。
等等!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以前明明不会这样的。
散兵紧咬牙关,脸颊越来越热,不停扑打上来的海潮虽然能够给予一丝凉意,但等潮水退却之后,脸上又是一阵燥热难耐。
“奈奈,你快……”散兵憋着嗓子,动了动腿,“快下去!”
“干嘛呀?”奈奈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脸,刚想问一句「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突然感觉被一个什么东西硌到了,吓得她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看清了怎么回事后,奈奈的叫声突然止住,双颊噌噌噌地飞满红云。
散兵哗啦一声从水里坐起来,动作够快了,几乎跟她跳起来的动作是同时进行的,但没想到还是被她看见了,有点恼羞成怒:“还看?!”
“呜……对不起!”奈奈背过身去,吓得通红的脸蛋直冒汗。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散兵心中火了,感到莫大的羞耻,干脆嘴硬找台阶下,“你别装了,一个小姑娘,根本什么都不懂。”
奈奈气鼓鼓地叉着腰,很不服气:“我当然知道!”
在稻妻城,她和绫华年少无知时私底下厮混,买一大堆稻妻街头小贩破车里的旧书,嘻嘻哈哈躲在神里屋敷庭院樱花树下偷看,笑得东倒西歪,绫华都红着脸不好意思和她一起看下去了,她还把书遮在脸上,看得格外津津有味。
绫人路过看到她俩感觉有问题,就问在干嘛,绫华红着脸把书全收身后,唯有奈奈不动声色。
早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所以面对散兵的问话,奈奈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顶回去:“我当然知道!”
散兵见她如此没眼色,拆他台,也不装了:“你别太过分。”
奈奈还是气鼓鼓:“我怎么过分了?”
“用手乱碰我。”
奈奈摆烂:“那我就过分又怎么样?”
散兵语气一顿,憋了几秒才道:“……后果自负。”
少女那种表示「休想吓唬我」的调笑声不绝于耳。
他把心头那股燥热的劲儿强行缓下去,从浅水滩里爬起来,拉住她手腕:“走了走了。”
被散兵往前一拽,突然一件小物品从奈奈身上掉落下来。
她看清是什么东西后,立刻弯腰去捡,可却捡了个空。
散兵比她先一步把东西捡了起来。
她惶惶然抬起头,看见散兵阴沉着脸,皱眉盯着手中之物。那是一种暗灰色的目光,看起来很骇人。
一枚粉色蝴蝶结发饰。
在看清的那一刻,散兵就想起来了。在镇守之森追捕恶灵那晚,奈奈惊慌中遗落的另一枚蝴蝶结发饰,被谁人所拾取,他在暗处是看到了的。
“原本你有这么一对发饰,”散兵幽幽地开口,视线也僵硬地移到了奈奈的脸上,一字一顿道,“这是其中一枚,另一枚,在哪里?”
“你……你在说什么?”奈奈不想承认跟神里绫人有关,也不理解他的语气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阴森,这么可怕。
她伸手要把发饰抢回来,散兵却一次又一次地闪开她的手,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抓空。
“你还给我!”
奈奈抢了好几次,没抢到,散兵又冷着脸,把发饰高高拿起来,不停左右移动,就是不让她够到。
“这是我的东西!”她跳起来把手抬到最高,不停地抓取。
散兵垂着漆黑的眼眸,冷漠无情地瞥着她辛苦跳起来却抢不到的样子,她锲而不舍的样子,她心急如焚的样子,她如此紧张的样子……
散兵越看越烦,越看越恼火,挥手把蝴蝶结发饰往海里用力扬去。
奈奈睁大眼睛看着发饰在空中形成一道很长的抛物线,噗通一声落入了海水里。
她想都不想,转身就冲进了海水里。
散兵下意识想拉住她,却慢了一步,没抓住,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那边是涨得越来越高的潮水,加上他刚刚气急了,扔的力气有点大,那发饰肯定是落去了水比较深的地方。
奈奈在浑浊的海水里着急地摸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发饰,海潮一浪又一浪地扑上来,把她全身都拍得又脏又湿。
散兵站在岸边,袖手旁观,在他空洞淡漠的眼里,眼前的景象仿佛成了黑白色,失去了一切色彩。
突然来了一个比较大的浪,奈奈弯腰顾着在水里摸索,没看到扑过来的浪,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被卷入海水中。
散兵眸子一紧,迟疑了两三秒,不得不抬手,操纵起一股刺眼的白光。海浪顷刻间像是被谁人厉声斥退,哗啦啦猛然往下退去了。
满身湿透的奈奈在退了潮的沙滩上探出脑袋,很快看见了同样被海水遗落在沙滩上的蝴蝶结发饰,立即爬起来,把发饰拾回在手里。
四周安静得出奇,她想起了什么,转身,茫茫然地看着身后无言的散兵,动了动嘴角,也是无言。
散兵神色出奇的漠然,看着她:“另一枚发饰,在神里绫人那里,对吗?”
奈奈紧紧握着手里的发饰,咬着下唇,点点头,很快又说:“但是我……”
她想说她只是很不喜欢别人乱扔她的东西,就像上回未经允许就把她的信件撕了一样。
可是却被他冷冷的笑声一口打断:“呵,真好啊。你一枚,他一枚……好一个藕断丝连,真是动人的故事。”
嘲笑完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栖川奈奈,你到底有没有……”
——到底有没有真正忘记过他?
问话到了一半戛然而止。
“算了,没什么。”
散兵沉闷地低声把真正想问的话堵了回去,不用问,问了也是白费力气,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能帮他找到问题的答案了。
“他对你好吗?”
“不好。”
“有我对你好吗?”
“没有。”
“那你还留着这个东西干什么?”
“……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奈奈展开手心,看着被海水泡得脏兮兮的蝴蝶结,“而且,我现在,是单身吧?”
又想起他乱撕自己信件的那件事,奈奈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我男友,老管我的私事干嘛?”
“……”散兵哑口无言。
奈奈合起手心,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还觉得奇怪呢,你干嘛这么生气?”
在脑子里飘过无数种可能,但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
散兵没有回答任何一个字。
迎面吹来的海风,有几分凉意。他刚刚在海水里躺了许久,身子是湿透的,风吹来,更是冷了。
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过。
大海波光粼粼,斜阳逆光下,少女的脸部轮廓柔和,渐渐模糊起来,他看着看着,眼眶有些发涩发疼。
她刚刚说,将来要当个女浮浪人,和他一起四处流浪。
她刚刚说,将来要当个女愚人众,和他一起四处作乱。
她刚刚还说,将来要当那自由自在的风,走哪算哪,陪着他自由地栖息在天地间。
他都开始幻想了,他的心早就松动了。
可是,这每一句话,都只是调皮少女一个接一个的玩笑而已。
又或者,她根本就是打算把他当成一起旅行一起冒险的同伴,只是他自己浮想联翩,擅自作出可笑的猜测。
他这样的异类,果然身边就是留不住任何人啊。
散兵低下脸,笑了笑。弯腰拿起海滩上的斗笠,戴回头上。
脑子里不停地回响起她冰凉凉的声音——
「又不是我男友,老管我的私事干嘛?」
“那好……明天开始,你自由了。好好照顾自己吧,奈奈。”
奈奈抬手想拉他,想像以前那样,和他说,不要走。
可是这次她也有些生气,就赌气,干脆什么都不说,手停在空中,片刻又放了下来。
黄昏下,夕阳将天地灌满橙黄色。戴着斗笠的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海滩。晚风把淡金色的帽纱吹起来,飘得很远很远。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条。奈奈伫立在原地,看着沙滩上那条落寞的影子一点一点远去。
眼泪吧嗒掉在湿润的沙地上。
这枚蝴蝶结只是她戴了好几年的发饰,她怀旧,舍不得丢,根本就不是他理解的什么定情信物。说了他又听不进去。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在生什么气?是吃醋吗?怎么可能?他那么厉害的人,看得上她一个菜鸡?
最后奈奈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珊瑚宫,巫女们看见她浑身湿湿脏脏的样子都被吓了一跳,忙着问她干什么去了。
可奈奈顾不上自己,一上来就问她们,有没有见到黑主大人。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说没有。
从那天开始,奈奈就真没有再见过散兵。
每次下课前五分钟就开始焦急等待,铃声一响冲出灵祈宫,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她突然想哭。
还真忍不住哭过一次,但他也没出现给她递手帕。
尝试过各种危险,比如上吊,玩刀子,跳水……不管哪种危险,险些把自己折腾得小命都丢了,散兵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突然出现救下她。
最终的结果就是蹲在地上爆哭一场,哭完了就自己回珊瑚宫睡觉。
渐渐地,奈奈开始无心学习,课也不去上,饭也不想吃,心海拜托的工作一股脑推掉,她才知道见不着散兵,自己都没法正常生活下去。
每天浑浑噩噩,走哪都捧着个砗磲真珠找散兵。
紫光出现的方向在北边,但她沿着找去,紫光很快断在空气中,看不见了,估计是距离太远。
她闭上眼睛,感应他所在的场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是他关闭了感应功能,故意不让她找到吗?
有一回,奈奈闭着眼睛用砗磲真珠感应的时候,听见一片漆黑中,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娇俏的声音……她心中一惊,睁开眼睛,出了一身汗。
心脏重重地搏击着胸口。
怎么——怎么会?这个坏蛋,他谈恋爱去了?……
不行,不可以!她不同意!!
他自己给她立规矩说不准恋爱,那他也不准恋爱,喂喂,不会真的背着她,偷偷谈恋爱去了吧?喂喂,人不能那么双标的啊!
啊啊啊啊好烦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好烦啊!
散兵!斯卡拉姆齐!不准谈恋爱!不对,不准和别人谈恋爱!听见没有……
奈奈急得发疯发癫发狂,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过了好久才勉强平静下来,鼓起勇气,闭上眼睛,再次握起砗磲真珠,还是一片漆黑,但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气得差点要把砗磲真珠从胸口上扯下来砸在地上。
奈奈经常一个人去散兵最后一次带她去的那片海滩,那是海祇岛上最美的沙滩,珊瑚遍地,海鸥云集。
抱着一丝丝希望,想在这里再次遇见他,可是每次都失望而归。那片海滩上,甚至连一个人的足迹都找不到。
奈奈在海滩上随便找了块地方,挖了个深坑,把蝴蝶结发饰掩埋进去,沙土压得实实的。
“你看到了的话,就回来找我,留在我身边,好吗……还有,那天说的,真不是开玩笑。”
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