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光明净之地。象牙白的宫殿巍峨伫立在广阔无垠的蓝色海平线上。
风帘飘起又落下,环佩相撞的清脆声,飞鸟悠远的鸣叫声。
坐在帘后的少女听闻身后传来异响,侧了侧脸,淡绿色瞳子里浮起极淡的笑。
“稀客来了。”
散兵一愣,双手在胸前一抄:“难道不应该说一句「欢迎回来」吗?”
绿瞳少女笑道:“许久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不回来了。”
“嗤,”散兵扯扯嘴角,“我赶时间呢,不跟你废话。你这儿有没有……药?”
“什么药?”
散兵迟疑好久,才开口:“一个女的,受了挺重的伤,脸也不能看了。”
“平复伤疤的药?”绿瞳少女从袖中伸出洁如玉藕的手,手心出现一朵莲,绽开,里面是一枚玉瓶,“我说你怎么会突然回来,原来是有事相求。”
“谢了,”散兵从她手里把药拿走,“还有别的药吗?治伤的。”
少女低头找了找,翻出几瓶,散兵嫌少,干脆把她百宝箱里的药全部掳进自己挎包里。
“喂——”
“反正你也用不着。”
“这可是我珍藏了几百年的药!”
“还有……”
“嗯?”少女皱眉,“你还要什么?”
“你这有没有能共鸣的玉石?”
“真不要脸,”少女白了他一眼,满脸写满抱怨,又低头找了找,拿出几块,“你要做情侣首饰?”
“别胡说八道!”散兵接过来,跟那些药一起装兜里,“哦,还有一件事,你有时间的话,教我雕个人偶吧。”
少女讶然:“我哪会这个?”
“你以前明明雕过一个小瓷人。”
少女努力回忆了一下,末了,点点头:“那个失败的造物?过去那么长时间,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她抬起眼睛,投去讶异的目光:“你雕人偶干嘛?”
“送……送人。”
“送谁?”
“就……就刚刚我和你说的那个,受伤的,女的。”
“雕啥样的?”
“就……就我这样的。”
少女怔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发出一大串的“喔喔喔——”。
“你笑什么?!”散兵火了,“按人类的习惯,过生辰送个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掰着指头数来数去:“又送药,又送玉石,又送自己模样的人偶……呵呵,少见少见,难得你也会有在乎的人。”
???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十秒。
“你这个人真烦!”散兵瞪了她一眼,口气不屑一顾,“对了,那片花海记得有空帮我打理一下。”
“知道了——”少女捧起热腾腾的茶,呼出一口热气,面无表情,“说到那片花海,上回你私自带了外人进去,我察觉到了。是刚刚我们谈论的那女孩吗?”
“……是。替我保密。”
“你还知道害怕「大人」发现?”
“私自带外人来此是重罪,我知道。但上回是例外。”
“很难保证你以后不会再犯,”少女喝了一口茶,抬起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斜倚在扶手边,“没关系,跟女孩子约会这点小事,我会替你保密的。只要,你悠着点,别在下面搞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否则惊动到「大人」,我也没法给你收拾烂摊子。”
散兵不屑一顾,耸耸肩:“怕什么,反正「大人」最听你的话,不是吗?”
少女摇摇头:“不管怎样,适可而止吧。”
散兵垂下漆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也没办法,跟巴尔泽布的前尘旧怨,不去解决,永远令人如鲠在喉。”
少女默然。
他准备返回稻妻。可走到殿门口,又停住。
柊千鹤最后的那几句话就像魔障一样覆盖在他四周,他本想不在意,但总是会莫名其妙想起,然后越费劲地去想,思路就越是迷失。
少女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沉默了许久。闭上眼睛。
“你说……于黑夜埋下的罪恶的种子,能开出花来吗?”
她抬起弯弯的睫毛,睫毛下那颗浅绿色宝石般的眸子,仿佛清澈到能够洞察世间一切事:“好奇怪的问题,但是,似乎很有意思。”
“能告诉我答案吗?”很平静的声音,又带着少许烦乱。
“呵呵,”少女抬手把茶杯盖上,眼底笑意空虚,“就算能开出花,也是带有剧毒的罂粟。看上去再美,也不过是……包藏着罪恶的伪装与欺骗罢了。”
大大小小的冰雹,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内心的旷野上,噼里啪啦,将一直强撑着的力量砸得粉碎。
是,也是……从一开始就操纵着事情往负面发展,难不成进行到一半,还想拐去好的方向吗,覆水难收他是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可笑的幻想。
三日后,珊瑚宫。
耀眼的阳光照入屋内,奈奈睁开眼,远远望去,阳光下飘动着许多半透明的水母,发出亮闪闪的光芒。
山峦间,镶嵌着层层叠叠的珠贝,粉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如梦似幻。
珊瑚宫,是一座屹立在巨大珠贝上的宫阙。
“哼,骗子,”奈奈盯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不是说好了三天后,睁开眼就出现在我面前的吗?”
身体好些了,多亏珊瑚宫大人这三日的悉心照料。
刚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听见珊瑚宫心海称呼散兵为「黑主大人」,心中冒出一连串疑惑。一直只知道散兵是愚人众执行官,但没想到他与珊瑚宫有这样一层关系。
为了解除心中疑惑,奈奈能说话后第一时间问了珊瑚宫大人。
得到的回答是——
“你是说「黑主大人」吗?他是珊瑚宫中最尊贵的一名宾客。简单来说,多年前有巫女祷告时收到过「海祇大御神」降下的旨意。于是我们遵照大御神的意思,邀请此人成为了珊瑚宫的宾客。虽然黑主大人平日很少呆在海祇岛,但由于大御神启示的关系,珊瑚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很敬重他。”
奈奈听说过,「海祇大御神」是珊瑚宫世代供奉的神祇。珊瑚宫不会与愚人众往来,所以他们应该并不知道他愚人众执行官的身份。
但奈奈没想到,他真的是传闻中的黑主。想到此处,不由心中翻起落寞。
他的诸多身份,还有哪些是没有告诉她的呢?还有多少事情,是对她隐瞒的呢?
一声推门的吱呀打破了她的沉思。
“你醒了?”温柔的声音。
奈奈动了动,支着身子半坐起来:“珊瑚宫大人……”
“以后叫我心海就好。”珊瑚宫心海恬然笑着,过来扶她下床,视线对住她胸口前挂着的砗磲真珠,旧事浮于眼前,“我应该没比你大几岁,十年前你父亲来求此物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呢。”
“哦?”奈奈一怔,父亲……?
她把想问的话忍了回去,现在还不是调查这个的时候。
珊瑚宫心海把汤药递给她,边继续刚刚的话:“是呀,虽然那时候我才十岁,但赠出圣物一事,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奈奈捧着热腾腾的药,小口抿了一下,讶然:“心海十岁就能制造出这么厉害的圣物了吗?”
“不不,你误会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手,“当时,我从你父亲口中听闻了你的遭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珊瑚宫中所有的巫女,从没遇到过心脏被恶鬼袭击的状况,都束手无策。还好有无所不能的黑主大人在,砗磲真珠就是他当时专门为了救你而造的。”
奈奈瞪大眼睛,手里捧着的汤药由于过于吃惊而险些打翻。
原来她从小到大用来续命的砗磲真珠,是散兵造的?一直把珊瑚宫大人当成救命恩人。
没想到,真正的救命恩人竟然是……?
这么说,羁绊之始,从十年前就已经诞生。
关于命定之人,奈奈怀疑过的。只是从来不敢妄下定论,直到这一刻,才敢仔细地梳理一番。
「蓝紫色」,海角樱草,她的命座,他最喜欢的花。还有刚刚知道的,砗磲真珠的创造者。
这么多羁绊,像数不清的线,相互缠绕在一起,早已被打成死结,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了。
“还不喝的话,药可要凉啦,”心海笑起来,伸手在奈奈脸前晃了几下,“今天天气不错,一会儿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有利于伤势的恢复。”
也算都是皮肉伤,经过三天的调理,已经能勉强下床走动了。
就是在床上躺太久,她走路有些不太适应,在珊瑚宫的水池边扶着围栏慢慢走,腿一软,往前摔去。
“小心!”身后的心海惊呼。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有力的手臂,展开,把奈奈牢牢抱住了。
心海慌张的面色随即缓和下来,换上笑脸:“黑主大人,您回来了。”
奈奈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咬紧下唇,压抑着鼻子里的哭声。
终于,终于回来了。虽然只晚了两个时辰,可是奈奈觉得好漫长,好漫长……
散兵愣了下,托起她布满伤痕的脸,略显疲惫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
“我是不是非常守信?”
“还……还行吧。”奈奈吸吸鼻子,挣脱开散兵的手,谁知又被他圈了回去。
“我是不是比神里绫人守信多了?”
“诶?”奈奈愣住,脸被散兵用手捏成鼓鼓的小金鱼,“你怎么总是提他?”
散兵不说话,把手松开,对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老是想和神里绫人一比高低。
低头把装得鼓鼓的挎包打开,里面全是瓶瓶罐罐的药,尽数交给珊瑚宫心海和两旁的巫女拿下去了。
人都走后,奈奈看到散兵两手空空,不高兴,立马叉腰质问:“哼哼,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当然没忘,你的生辰礼物,”散兵把市女笠拿下来放旁边石桌上,展开双臂,“过来自己找找。”
“不会又是巧克力吧?”奈奈扫视他身上的口袋,小手在他身上游走,到处摸来摸去,看看有没有鼓起来的地方。
散兵撇下眼睛,似笑非笑,一脸看蠢货的表情。随她在自己身上乱翻,反正也发现不了礼物藏在哪。
“怎么,上回送你的巧克力,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但是女孩子不能吃太多巧克力,会胖的。”
散兵打量她身材一眼,托起下巴思考两秒,摇摇头:“太瘦了。”
“喂,不许盯着看啊你!”奈奈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一步。
“不看就不看,”散兵错开视线,咬着声音低沉道,“啧,明明没什么可看的。”
奈奈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双手又急忙抱回去,疯狂脸红:“你你你……不许把话题带偏!我礼物呢?”
“喏,这个。”散兵把右手举起在她面前,手背对着她。
奈奈把视线拉到眼前,愣愣地看来看去,啥也没有啊!
哦,好吧,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上面有一朵玉质的海角樱草雕饰,蓝紫色的,在阳光下呈晶莹的半透明,闪闪发光。
好看是好看极了,但她问的是明明自己的礼物啊!奈奈一头雾水,指了指:“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散兵看向她胸口上的砗磲真珠:“你把它拿起来。”
她拿起砗磲真珠:“然后呢?”
“然后它们就会连在一起。”
奈奈仔细看,阳光下,自己手中的砗磲真珠,和散兵手指上的海角樱草戒指,果然被一道细细的紫丝连接在了一起。
她惊讶得合不拢嘴:“它们产生共鸣了?”
“呵呵,你猜猜看,”散兵把她拉过来,看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有着与海角樱草同样的浅浅蓝紫色,挺好看的,可惜有点乱,“转过去。”
奈奈转过去,猜谜第一步,自言自语:“砗磲真珠是你亲手造的……”
“你知道了?”散兵抬手把她的发绳解下来。
“嗯,珊瑚宫大人告诉我了。”
散兵看了看手里的红色发绳,弯起嘴角:“怎么还是上回我给你的这根?”
“我喜欢,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是必须。”他嘴角弯起的弧度更高,将发绳挂在手腕上,再把奈奈的头发一缕一缕整齐地聚拢在手中。
奈奈定定站着,头发上的力道,牵引着她脑袋晃晃:“看不出来你还会绑头发。”
“以前不是给你绑过一次吗?”
“什么时候?”奈奈咬着手指,一下记不起来。
“……”散兵眸色暗了些,像在抱怨她记性差,“送你发绳那次。”
“哦,”奈奈想起来了,百无聊赖地望向海祇岛远处美丽的群山,嗓子里发出一声笑,“看你如此熟练,是不是以前给其他女孩子绑过头发?”
“……”散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不理她,继续整理手里的头发。
见身后的人没动静,奈奈不耐烦了:“喂!”
“干嘛?”散兵手里拢着一捧头发,余光扫向她撅起嘴的侧脸,“生气了?”
奈奈理直气壮:“谁让你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认有!”
散兵把手腕上发绳拉过来,在左手握住的长发上反复缠绕几圈,沉沉地呵了一声:“小时候绑过稻草。”
奈奈表情一愣,噗嗤笑场了。
“话说礼物——”她才想起来。
“还没猜到?”
“没……没猜到,”有一块头皮受了伤,被他扯得有点痛,奈奈伸手捂住,“这里,疼。”
散兵轻轻哦了声,手劲放轻,边一圈圈绑着她的头发,边漫不经心地讲起那件事:“上回在镇守之森,有个蠢货找我找了很久。还说,我想找她的时候,随时能找到,但她想找我,却不知道去哪找。”
“被你听到啦?”奈奈表情僵了一下,感觉有点丢人。
散兵利落地用同样方式把她另一边头发绑好。
“以后,不会让你再找不到我了。”
奈奈顿了顿,低头握起胸口前的砗磲真珠,淡淡的紫色的线条,又出现了,她转身,紫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了散兵右手的海角樱草戒指上。
奈奈呆住了,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怕被他骂笨。松开手,紫光消失,再次把砗磲真珠握在手里,连接过去的紫光又出现了。
“你握住它,把眼睛闭上。”
奈奈闭上眼睛,诧异地看到眼前的景象,险些以为自己没闭眼,摸了摸眼睛,更诧异了。
“诶?我怎么,怎么闭上眼睛了还能看到你啊?”
散兵忍着笑:“松手试试。”
奈奈闭着眼,把砗磲真珠松开,眼前黑了,再拿起来,又能看到四周了。
她睁开眼,借着阳光观察了砗磲真珠几秒:“你把它改造啦?”
散兵觉得她说得不是很准确,纠正道:“是造了一枚与它相互感应的戒指。”
奈奈点点头明白了:“紫光会向我指示你的方位,我只要把它握在手里,紫光就会出现。要是你离我太远的话,我只要握着它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所在之地的场景。”
她停顿一下,笑起来:“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不到你了。”
“嗯,”散兵散漫地笑笑,声音很轻,像喃喃自语,“这份礼物……喜欢吗?”
本来他是想雕个自己模样的人偶送给她的。
想当初自己变回人偶被她抱回稻妻城,每日遭她当成布娃娃各种折腾,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掉,谁知在屋檐初见时,还被她盯着看了好久,记得当时她是问了「你真不是我的人偶吗?」,他说不是,骗她说,跟他一般模样的那个人偶是他随手雕的。结果,她居然缠着要他再雕一个出来。
不过散兵又觉得,要是真雕了个人偶当成生辰礼物送给她,她肯定又要抱着睡觉……虽是跟自己一般模样的,但那也只是个人偶而已啊,又不是他自己本身。
天天抱别人睡觉?烦人。
越想越觉得不行,索性就不送人偶了。
“喜欢,当然喜欢!”奈奈欢呼雀跃。
散兵轻轻嗯了声,眼角稍抬:“奈奈,生辰快乐。”
“谢谢你……陪我过生辰。”
“几岁啦?”
“十七,”奈奈冲他眨眨眼,“我长大啦。”
“长大了又怎么样?”
“可以恋爱了。”
“……”散兵嘴角动了动,“你就这点出息吗?”
奈奈贴上来,指了指他的海角樱草戒指,调笑:“按惯例,戒指戴中指上,有「定情」的意思。”
散兵有想把戒指摘下来的动作:“那换无名指吧。”
“呃,”奈奈捏了把汗,嘿嘿一笑,“戴无名指是「结婚」的意思。”
散兵摘戒指的动作停住了,烦闷地蹙眉,感觉被蠢货戏耍了,当即有一种想把她抓起来猛锤一顿的冲动。
奈奈猫下身子躲过散兵的拳头,嘻嘻地笑:“不跟你瞎掰了,我要好好看看我的礼物!”
散兵退去一旁,双手往后支着鱼池边的玉石栏杆,后脊倚在上面。放松下来,安静地瞧着她。
她对着阳光,手里的砗磲真珠拿起又放下,不停地观察那缕神奇的紫光。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笑得睁不开眼。
上午的太阳光很明亮,洒落在她脸上浮现起淡淡一层金光,即使还有许多伤疤,但依旧清晰可见两个深陷的梨涡。
让她开心真是简单。似乎把家族灭门,九死一生的事情都统统忘在脑后了。但谁知道是不是这样,说不定半夜醒了会偷偷哭呢?
啧,爱哭鬼。还是笑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散兵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脸上扫过去,但又很快移了回来,注视着她干净又澄澈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你以前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奈奈的动作停住,稍微回忆了一下。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会亲手为我点一千盏花灯祈福,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全族上下的家臣,会陪我一起赏花灯庆祝生辰。但是在父亲离开后……我就不过生辰了。虽然绫华也会陪我吃蛋糕,赠送礼物,但是,我再也没能体会到儿时过生辰那种被众人环绕着、送上祝福的热闹。”
散兵的注意力始终驻足在她脸上,看着她的神色,从雀跃,到恬然,最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枯萎下去。
她的父亲……?散兵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人来为女儿取走续命圣物后,被邪神以「代价」的名义吞噬了生命。
其实这并非他计划的一环。
在原本的计划里,操纵恶鬼损伤她的心脏,再引诱栖川家来珊瑚宫求砗磲真珠。顺理成章地将容器成功佩戴在宿主身上后,计划就已经完成了。
然而她父亲修习阴阳术,灵力充沛,让邪神起了私心,便以「取圣物的代价」为借口吞噬了他。
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散兵当时并没有反对。因为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此处,他垂下眼,很难接话,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嗯?”奈奈半蹲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仰起脸,盯着他奇怪的表情,“你干嘛问我以前怎么过生辰呀?”
散兵撇头看向她:“好让我有时间准备你明年的生辰啊,不然又像今年这样,生辰当天才告诉我,让我毫无准备吗?”
奈奈继续仰脸盯着他,阳光照射下,他的眸色没有了往日的漆黑,变成透亮饱满的紫,她看得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你现在就开始计划着明年陪我过生辰啦?”奈奈直起身子,转过去,吊儿郎当地甩了甩手指上的砗磲真珠,语气轻松,“可我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过生辰。”
从六岁那年得病之后,每过一个生辰,都会当成是最后一个——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掉。
但对方似乎并不明白:“……什么意思?”
她转过来,眼里堆满了碎碎的笑:“因为可能我活不到明年了呀。”
听到这句话,散兵神色一跳,表情变得有点不自然。
虽然她这样说可能是觉得自己体弱多病,但听的人却不得不联想到一些跟自己有关的不好的事情上。
过了好半晌,散兵才用又气又想笑的语气回应道:“奈奈,你看,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办到过的?让你平平安安活到明年生辰都办不到,我有那么差劲吗?”
“喔——喔,也对,散兵大人好像什么都能办到,”奈奈笑起来,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那后年呢?也能让我活到后年吗?”
这句话仿佛直接把他逼到了无路可退的高崖上,下面是充满伪装与谎言的深渊,可他不得不往下跳。
“当然能。”他硬撑着,语气没有半分心虚。
奈奈敛起笑容,想起自己和绫华过生辰会互赠礼物,对哦,好朋友之间应该讲究礼尚往来才对。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她贴上前去,嘻嘻地笑,“我也早点准备。”
散兵往后退退,不许她贴太近。看见旁边石桌上摆放有一盘新鲜的葡萄,他摘了一颗塞进奈奈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别问这个。”
“为什么不许问你生辰?”奈奈被他突然的冰冷吓到了,一动不动,连嘴里的葡萄都不敢咬。
“因为,”他望向遥远的山景,“我不记得了。”
奈奈嘴里动了动,把葡萄咽下去,含糊道:“还有人会不记得自己生辰的吗?”
是不记得吗?应该是从来都不知道吧。可能,也不想知道。
面对散兵的沉默,奈奈又想起从珊瑚宫心海口中听来他是黑主大人的那事,总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他对自己的隐瞒又太多太多。
“你家在哪啊?”奈奈狐疑地歪着脸,这是一个她一直以来最奇怪的问题。就算是浮浪人,也总有家乡吧……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介绍过自己。
家?散兵笑了笑。
“我没有家。”
奈奈脑子嗡嗡的,勉强地哦了声,沉默着点头。但对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什么了。
“怎么?”他眼角微弯,伸手抓住奈奈一边头发,把她脑袋扯歪,“不高兴了?”
“没有。”
奈奈拍开他的手,有点站累了,转身准备回屋子里休息。刚走了几步,腿又有点发软,伸手扶住鱼池边的石柱。
“真没有不高兴?”
“真没有。”
后面传来散兵的一声轻笑:“说没有,那不就是有。”
这个人,有时对人情世故显得很懵,但是总会出其不意地偶尔高情商一下。
她被看穿小心思,更加不想理散兵,故意赌气扶住石柱一点一点往前挪。
“走不动不会求我帮忙吗——?”
散兵无奈地拖长语气,俯下身,胳膊横揽在她的腿弯处,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腰,托住她后背,把她整个人轻而易举地横抱起来。
奈奈被吓了一跳,身体突然失衡,却在下一瞬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抱住了。
公主抱?她慌了,双臂不知道往哪放——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还有不少珊瑚宫巫女来来往往,好、好羞耻。
散兵面无表情往前走,但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很满意地轻声提示道:“扶好。”
奈奈试了试扶住他的肩,怪怪的,扶他的手臂,太憨了,抓他耳朵,不行更怪了!最后干脆勾住他脖子,双臂在他后颈上相互扣着。
深紫色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蹭在脸上好痒,但不想动,因为此时,注意力全在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了。
近得几乎贴在一起,但是怎么……好像没能感受到丝毫的温度,他给自己的感觉始终都是冰凉凉的。
如此薄情寡义的一张脸。却让她始料未及地感受到一种异样冰冷的温柔。
可就是这样寡淡的神采,才显得他的面貌更加脱俗。就好似,周遭的世界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奈奈看得有点入迷。
散兵感觉她的目光都要烧到自己脸上了,边走,一边用不和善的口气提醒:“还没看够?”
奈奈一字一句:“没看够。”
“看什么?”
“你说我看什么?”方才内心的不悦给奈奈壮了不少胆,促使她更往前贴去,嘴唇不小心碰到他的耳垂上,咬牙切齿,“我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故作神秘的讨厌鬼。”
“呵呵,有人不高兴了。”散兵满脸「我猜对了吧」的表情,把脸侧去她那边,想跟她说点什么,谁知道她正好也把脸偏了回来。
鼻尖不小心蹭到了一起。
好像是不经意间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奈奈脑袋往后一仰,躲开,眼睛不自在地左右移动,不知道看哪好。
散兵察觉到了,勾了勾嘴角:“怎么不看了,看够了?”
奈奈气红了脸,气成河豚,气上加气,气炸了!
“少占我便宜!”
散兵皱皱眉,这就算占便宜了?真是大言不惭。
气息悠长又淡然地回了一句:“更过分的都还有过呢。”
奈奈哑然,撇开脸不说话了,再说下去要被气吐血。
“哦,那个……”散兵才想起来刚刚她生气的那件事,还没解释呢,还是给她顺顺气,免得这小祭品自个儿生闷气,人气没了,他就没法跟邪神交代了。
“奈奈是想知道我过去的故事吗?”
“嗯。”
“等我们再熟一点,我就告诉你那些事情。”
奈奈没好气地反问:“我们还不够熟啊?”
散兵想了想,答:“不够。”
奈奈低眼看了看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抱都抱了,这还不熟?”(更过分的还做过呢)
他摇摇头:“不够。”
奈奈抬眼回忆鸣神岛雷暴:“也算经历过生死,还不熟?”
对方还是摇摇头:“也不够。”
“那要怎样才算熟?”奈奈气得仰脸直勾勾盯着他,“像我和绫华那样吗?还是像我和神里绫人以前那样?”
“……”
奈奈说完后半句之后,意识到好像说错了什么。说绫华没错,代表的是好朋友关系,那神里绫人……这这这……这不是指代的是……恋人关系吗?
绝……绝无可能!
奈奈慌了,感觉散兵随时要双手一松,把她扔地上。
散兵视线微垂,瞥见她不知所措满脸大汗的模样,心情好似在一瞬间变得极好。
但他就是默不作声,奈奈越想越害怕,以为他生气了,赶紧低头虚心请教一句:“散兵老师,我刚刚哪说错了吗?”
进到屋子里,散兵把她放下来,转身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散落一室。
散兵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沉静地思考过。还用平时教她学习言灵术的口吻,一本正经回答道:“大体上没什么错的地方。”
他把手里的药盒拧开,朝床边瞥一眼:“坐下。”
然后蹲在床榻前,指尖往药盒里挑起一抹膏状物,抬起脸,把手指上的药膏蹭去她脸蛋的伤痕上。
奈奈回想他刚刚的话。大体上没错?那就是还有一丢丢小错!
赶紧追问:“那那那……少许瑕疵在哪?”
他继续一点一点把药膏抹奈奈脸上,皮笑肉不笑:“你不该提起他。”
奈奈“哦”了声,点点头表示认同,但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
“因为我很不喜欢这个人。”语气毫不迟疑,斩钉截铁。甚至有点恼意。
奈奈更加好奇了,蹙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散兵是怎么和神里绫人结仇的,在她印象中,这两人明明半点交集都没有。最多最多就是从她口中听说过这个人而已。
“你认识他吗?”
“认识。”
“你见过他?”
“见过。”
“什么时候?”奈奈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了一星半点儿:是不是上回在镇守之森,散兵隐藏在树林里,她找半天没找到,结果被跟踪自己的神里绫人带回家的那次?
散兵把手里的药瓶拧紧,站起来放去窗边的柜子上,在那安静了一会儿。
他垂了垂睫毛,回过头目光淡淡地看着她,说了一个与她猜测不同的回答:“在带你去不知名花海那天,回来的晚上。”
奈奈满脸疑惑,努力回想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终于想起来了,随即非常讶异,下意识张了张嘴,又没发出声音。
“是,那个时候我来过,”散兵知道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我看到了。”
奈奈撇下目光,有点难为情,挤出一丝声音:“然……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巧克力放在了窗上,”散兵的话语停滞了片刻,走过去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像在打量她脸上的伤势,盘算着该怎么用药,可嘴上却继续说着,“那天晚上,我原本心情不错,是要去找你的,但是……”
说到这里,他低沉嗤笑了声,可能想说的是无意中撞见了不想撞见的画面,但没有说出来,而是把胡乱扫在她脸上的视线,停驻在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总之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散兵的每句话,都像一个谜。奈奈无从下手去解谜——
观察他的表情吧,只能看到薄情寡义的一张脸。
感悟他的语气吧,只能听见寡淡如水的几句话。
猜测他的情绪吧……缺乏表情和语气的提示,还怎么去猜他的情绪啊!(抓狂)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奈奈看了眼散兵:“我知道啦,以后不会了。”
“嗯,”散兵的手松开她下巴,比较满意,“从明天开始,你一边治伤,一边跟随珊瑚宫的巫女修习言灵术,有专门教你言灵术的老师,我安排好了。每日修习六小时。”
“哦,”奈奈点头答应,掰着手指数,“一小时治伤,六小时修习言灵术,两小时吃饭,八小时睡觉,那剩下七个小时我要干嘛呢?”
“当然是用来找我了,”散兵的指尖轻碰在戒指上,紫色的丝线蜿蜒而去,与奈奈胸口前的砗磲真珠连接起来,他理所应当地继续说,“既然送了你这个,就要随时惦记着找我,知道吗?”
“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