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雨季。也是万物繁盛的最后一个月。过了六月,草木就开始逐渐走向衰败。
雨后荒山滩涂边,绿绿的野草发疯似的乱窜。
荒泷一斗提着几盒团子、寿司,一路踩着盛满雨水的荒草回去,在御影炉心干了十几天活,攒下的摩拉够他半辈子不用干活了。
回到山洞,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燃尽的篝火边,整齐摆放着几枚烤堇瓜。另附信件一封。
“大鬼鬼:我出趟远门,你安心躲起来,不用找我。”落款:小团子。
稻妻城,繁樱似锦,人声鼎沸。
今日是两大奉行联姻的订婚典礼。往常,一年到头除了新年,不会有这般万人空巷的场景。
栖川奈奈小心隐藏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稻妻城每一个角落。
太阳从云层中斜斜地射下来,扩散,铺开在温暖的稻妻城里,空气中笼罩着朦胧的淡金色。
人们的开怀大笑声,孩童的追逐嬉闹声,许愿牌相撞的啪嗒声,甚至是神樱树上花朵盛开或落下的声音,千万种声音,奈奈好像都能清晰地听到。
可眼前这个喧闹美好的稻妻城,与她再也没有一丝关联。
她只是个局外人,旁观者而已。
曾经沉浸其中,浑然不觉,而现在默默看着其他人正在享受自己曾经所拥有的幸福,才惊觉这些对自己来说,真是奢侈极了。
一瞬间,晴朗的天空中绽开了无数花朵,这是宵宫小姐受邀特别研制的焰火,在晴朗白日之下,也格外绚烂夺目。
“哇——好美!”
“真有排场啊,不愧是大家族的联姻呢!”
一片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还有不少女孩子抓狂尖叫,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哇啊啊啊呜呜呜呜!为什么他不是和我订婚!”
“呜呜呜神里大人!”
“啊啊啊啊——”
她们恨不得自己当场暴毙,魂穿到柊千鹤小姐身上,从此成为神里绫人最最宠爱的未婚妻。
两大奉行在神社祈愿完毕,众人跟随着订婚队伍,熙熙攘攘聚集到海边的沙滩上。
海滩是订婚典礼的主场——
蒙德进口的风车,璃月的霄灯,遍地鲜花簇拥着礼台,围栏上系满粉紫色的蝴蝶结飘带,七彩的气球。
这些都是柊千鹤小姐精心设计的。
人们相互拥挤着,焦急等待了许久,万众瞩目的两位新人终于亮相。四周,顿时涌起了浪潮般的欢呼声与呐喊声。
盛装之下,千鹤小姐春容嫣然,噙笑浅浅,美得不可方物。神里绫人也是那般丰神俊朗,牵着少女的手,护着她不被拥挤的人们所磕碰,微笑着,一同走到台上。
奈奈躲在树后面,视线越过人群的间隙,先是看到了陪同家主大人前来的托马,接着看到托马身边的绫华。
托马笑得挺开心,一直跟着众人鼓掌,绫华的脸上倒是一点笑容都没有,也比往常憔悴了些许。
显眼的粉色头发是八重宫司,奈奈一眼认出了她,视线往旁边一移,八重宫司身边的那个紫色身影是……将军大人?
不愧是两大奉行联姻,排场真大呀,就连将军大人都受邀前来了吗?
奈奈仔细观察了一圈,附近风平浪静,也不像有异类潜伏的样子。莫非那些魔物隐藏得极好,要趁众人不备之时袭击?
奈奈隐藏的角度看不见绫人的脸,但能看到柊千鹤满脸幸福洋溢,还许下很多浪漫到肉麻的誓言。
然后台下涌起一片片年轻女孩们的尖叫声。
奈奈看到绫人用曾经摸她头捏她脸拥抱她的手,给柊千鹤送上很大一束玫瑰花,为她戴上了璀璨夺目的订婚戒指。
远远地,奈奈看不清绫人此刻是何种表情,是眼底堆满了宠溺呢,还是深不见底的温柔呢?只是能听见他清晰地说道——
“千鹤,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柊千鹤先是愣住,然后捂着嘴,呜咽着直点头:“……嗯!”
她幸福得哭起来,扑上去紧紧抱住绫人,而对方也抱住了她,轻声细语地小心安慰了一番。
四周的掌声与欢笑声如雷贯耳。大概在许多人眼里,与神里绫人青梅竹马的柊千鹤小姐才是他的良配,至少,要比那装神弄鬼的栖川二小姐好上百倍。
奈奈呆望着这场梦幻盛典中幸福的两人,好似会发光,过于耀眼,惹得她下意识垂下了眼帘。
羡慕吗?绝对不是。
但她知道,这一切,原本是属于她的。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候,被另一个人永远地夺走了。
人群有好事者起哄道:“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顿时一呼百应。大家都在起哄,要看二人接吻。
柊千鹤满脸通红,羞赧地注视着绫人,眼里全是期待。
但是对方沉默了,也没有其他的举动,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奈奈低下头,心口紧张地噗噗跳,她害怕,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发生在眼前。
台上两人尴尬相持的时候,原本晴空万里的海滩,开始阴风狂啸,蓄满水雾的乌云在天幕上快速移动,将太阳光完全遮蔽了去。仿佛即将要发生一场浩大的灾难。
上空突然冒出许多黑雾,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条条凶恶的巨蛇,以闪电般的速度袭击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柊千鹤大惊失色,眼前的状况完全没有在她的计划中。
由于没有防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雷电将军在内,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间。
人们吓得抱头大喊,无数尖叫声像锋利的刀片划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们都以为自己要死在今天了。
雷电将军正要拔刀,突然望见上空出现了耀眼的浅蓝色光芒。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的闷响,如无数流星撞击地面。
惊慌失措的众人睁开眼,竟看见头顶出现了一轮巨大的六芒星法阵,像一面坚固的明镜。刚刚的闷响,是黑影俯冲时被急剧抵挡,发出的撞击声。
光芒刺破黑暗,烧灼在一团团黑雾上,像烤肉被扔进了滚烫的铁板,滋滋作响,伴随着浑浊的哀嚎,升起无数青烟。
众人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得救了。”
雷电将军望向风起云涌的天空,凝眉:“怎么回事?”
“是恶灵。”八重宫司小声道了句。
——此般景象,跟上回新年祭典时的一模一样。
典礼现场的四面八方,被栖川奈奈提前布置了隐形守护法阵,一旦有恶灵侵袭,不计其数的六芒星法阵就会依次亮起。
突袭众人的恶灵被挡在外面,遭到锋利的红线缠绕并被绞杀。魔物消散后,天空在几秒内恢复了明朗。
有人认了出来,指着六芒星法阵消失的地方喊了一句:“刚刚那不是栖川家的言灵术吗?”
立刻有人接话:“对对对!上个月栖川二小姐给我家除灾用的就是这样的法阵,我记得可清楚了!”
“她不是头号逃犯吗?居然自投罗网了?”
“哈哈,估计是不信邪,非要来神里大人的订婚现场亲眼看看呗。”
“……”
一时众说纷纭,嘈杂不堪。
神里绫人脸色铁青,而他也注意到,身边的柊千鹤此刻竟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意。
绫华则是着急地环顾四周,生怕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托马拉住她,用眼神提醒她千万别做出危险的举动。
众人七嘴八舌的对话在空气中漾起波纹,传到了奈奈的耳朵里。
被发现了吗?
奈奈急忙转身要离开,谁知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七八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她定在那里,看着他们腰间的佩刀,心惶惶然地沉下去。
他们,是幕府军。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典礼现场,瞬间开始安静下来,人们的议论声都弱了很多,逐渐鸦雀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数以万计的幕府军,从人群密集的地方陆续冒了出来,朝着海滩与民居交界处的一棵樱花树那边围过去。
紧接着,众人看清了他们围的是什么人。议论声又开始窸窸窣窣地朝四周扩散开。
——那不是潜逃在外的栖川二小姐吗?!
——原来真的是她啊!她真敢回来啊!
——哈哈,待会儿有好戏看喽。
——那是,肯定比这订婚典礼还要精彩!
所谓的「接下来的好戏」,精彩程度似乎足以令人们忘记了刚刚所经历的九死一生。
柊千鹤得意扬扬地回头望向雷电将军:“将军大人,您瞧,成功了呢。”
早在订婚典礼前夕,她就已通过家族的关系,进入天守阁面见过将军大人,在订婚现场附近设下幕府军埋伏,也是她以神里绫人之名提的建议。
“不错。”
叛变者一族,早当诛尽。今日,最后一位,也该降下「终末」了。
暴雷滚动,雷霆万钧。海滩的四周,被迅疾设下了密不透风的雷区。
浓烈的雷元素结界发出密集且刺耳的滋滋声,令人光是听在耳中,都能感觉到触电的麻木感。
“千鹤……”神里绫人的脸铁青到了极致,却依旧在勉力地隐忍着,望着眼前的女子,只是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问道,“埋伏,是你设下的?”
柊千鹤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堵在嘴上:“面见将军大人的时候,我是以你名义提出诱敌回城的策略的。你看,果然抓到了。那么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敢质疑神里家啦。”
神里绫人微微一怔,只好笑着点头:“谢谢你,千鹤。你帮助神里家洗脱嫌疑的这份人情,我就收下了。”
民众们纷纷退到边上,给那些幕府军让出抓捕逃犯的空间。
尽管奈奈事先预想过退路,但并没有预料到附近竟然埋伏了大批幕府军,更不知道将军大人会来。
就算她不停使用阴阳术拉开法阵遁地,勉强甩脱后面的追兵,但宽阔的海滩四周被雷电将军亲手布下的雷结界,她也完全无法逃脱啊!
看着被各路幕府军围追堵截的瘦弱少女,绫华急得要哭,手在剑柄上是握了又握,好像要随时要拔剑出鞘。托马见状,立即将她堵在自己后面,不让她看眼前的惨状。
海滩就像一片宽阔的斗兽场,聚集的人们是场外热情洋溢的观众,幕府军是斗兽之人,而那狼狈的少女就是被追得四处逃窜的困兽。
“将军大人!”奈奈心一横,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礼台那边疾跑,视线锁定在雷之神身上,“将军大人,我有话要说!”
雷电将军抬手示意幕府军停止一切追捕行动,反正四周已有雷暴封锁,她今天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说吧。”雷之神决定给她片刻的喘息。
奈奈跑到距离礼台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体力不支,一下跌在了沙地上,但比起爬起来,她更急于朝雷之神高声喊道:“栖川家绝没有叛变!所谓叛变的证据……那封书信,不是真的!我父亲早就死了,姐姐不可能往珊瑚宫送信!”
八重宫司道:“可在栖川凉子临刑前,做过字迹比对,确实是她亲笔所写。”
所有人都望着沙地中间跪坐着的少女,灰头土脸,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震惊,还有眼底隐隐的泪水。
她无力辩驳,只是摇摇头。
“栖川家没有叛变,绝对没有……”
“证据呢?”
“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找到证明栖川家清白的证据!”
奈奈无助地望向礼台上,八重宫司沉默了,神里绫人撇开了目光,柊千鹤在得意地冷笑,绫华满脸都是悲戚。
寂静持续了几秒,雷之神终于缓缓开口。可等来的这般冰冷回答,却像一只无情的大手将她推向了深渊——
“念在你方才施阵救了众人。这样吧,只要你代表栖川氏认了这叛变之罪,我可饶你不死,流放到……”
“不!”栖川奈奈猛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那无比威严的声音,“这是凭空捏造的罪名,我不认!”
雷之神哑然。
她竟如此……敬酒不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因为,大家都感受到了,喷薄欲出的,雷霆万钧的怒意。
雷电将军拔出了薙刀,周遭轰然响起滚滚的雷暴。
“还不拿下?——”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仿佛随时都要断掉。
幕府军头子不知哪里找来一头壮硕的牛,牵着牛头对准栖川奈奈的方向,猛地朝牛屁股抽了一鞭子。
受惊的牛嘶鸣惨叫,挥舞起沉重的蹄子,朝栖川奈奈猛冲过去。
那名幕府军军士本意是打算让她惨死在牲畜脚下,以此当众欺凌这十恶不赦的稻妻叛徒,也省得他们费劲动手。
惊慌之中,栖川奈奈翻身闪过了牛的踩踏。
受惊吓的牛继续朝前疯跑,拖在地上的缰绳,不偏不倚,恰好缠住了半躺在地上的奈奈。
牛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发了疯似的在沙滩上疾驰,缰绳牢牢缠住少女的脖子,拖着她一路狂奔,在扬起的漫天尘土中,传来一声声嘶哑的惨叫。
!!!
隐蔽处的黑衣少年大惊,正要冲上去,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半透明的紫色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雷之神在那里,你确定要出手吗?」
——「别拦我!!」
——「祭品死了,尚可再找一个。可,身份若是败露……」
黑衣少年勉强沉住了气,定下来,不再有任何举动。而礼台上的人,竟也无人站出来阻拦。
沙滩上,一道拖行的殷红色血迹,很长很长,非常刺眼。
少女的呜咽声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了牛蹄重重踏在沙地上的声音,以及少女被碎石砂砾磨得血肉模糊的撕拉声。
场面过于血腥,围观的民众不由自主发出惊叫。有的满脸惊恐,有的瞠目结舌,有的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有的开始和旁人议论起来。
“天啊,好惨……”
“给个痛快不就好了,何必这样折腾人家?”
甚至有人推了幕府军一下:“喂!快让那头牛停下来啊,她刚刚还救了我们!”
“好歹曾经也是大家族的小姐,给个好看点的死法不行吗!”
“叛变不叛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栖川二小姐经常给我们这些村民们除恶降灾,一个摩拉都不收!”
顿时群情激愤,先前怕惹祸上身不敢发声的,此时忍不住大声斥责幕府军的作为,而那些原本看热闹,冷嘲热讽的,没有再敢发出任何声音。
面对混乱的场面。
八重宫司皱紧眉头,雷电将军一脸漠然。柊千鹤在痛快地暗暗冷笑。
而神里绫人不管有多少心痛,也只是撇开脸不忍再看,死死控制着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绫华捂着脸痛哭,三番五次想冲上去救人,又被托马用力抱住。
——所以,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居然,只有她曾经帮助过的一些稻妻民众。
奈奈望着快速移动的天空,漫天的沙尘吸入肺里,而她连被呛到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还有几块皮肤是好的?身上还有神经能产生痛感吗?她不知道。
只是在濒死的时候,她还能感受到胸口中传来一簇尖锐的痛意,像顶破岩石的笋尖般用力刺了出来。
原来,神里绫人真的,可以看着她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而丝毫不为所动。
就是为了……他的家族?
是呀,她一直都非常明白,绫人是神里家的家主,庇护家族长久地繁盛下去无疑是他的责任与愿望。
那个被幕府军四处追捕的雨夜,她冒着生命危险逃离稻妻城,是为了谁啊?
为了不成为他的障碍,为了成全他庇护家族的愿想,她抛却了自己的安危。
而神里绫人现在,也是为了庇护自己的家族,做出了和她当初同样的选择——彻底抛弃了她。
所以她栖川奈奈,在神里绫人眼中,就应该为了神里家的安危,牺牲第二次?
「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此言,无数遍地重复回响在栖川奈奈脑海里。
神里绫人或许没做错。他是该担起庇护家族的重任。这是真的。
可神里绫人终究违背了向她许下的每一句诺言。这也是真的。
她是大方过的,可这不代表,她一点私心都没有。她也想被珍视之人捧在手心,放在心头的第一位,她已经牺牲过自己一次了,那这一次,就不能为了她,牺牲一点点儿他所在意的其他东西吗?
答案是,不能。他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不知是否有过动摇。
同一时刻,半透明的紫色影子依然挡在黑衣少年面前,可他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直到再也挡不住。
——「住手!你要做什么?」
——「她不能死!」
——「祭品就非她不可吗?」
——「不错,我只要她!」就算是冒着在雷之神面前露出破绽的危险,也只要她!
黑衣少年低吼着,抬手卷起飓风,猛然击散了眼前这碍事的邪神残影。风劲穿透过去,直击在那头疯跑的牛身上,牛一声嘶鸣,轰然倒地。
被拖行得遍体鳞伤的少女终于得以停下。
好像一块烂肉,一声不响地蜷缩在沙地里,衣裙早被磨得稀烂,翻起的皮肉里灌满了沙土,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能证明她一息尚存。
礼台上,神里绫人突然感到脑子里袭来一股剧烈的疼痛,他低喘一声,捂紧了太阳穴。再次微抬起脸的时候,竟看见身旁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呵呵,」刺骨的冷笑穿透了他的耳膜,爬进他的脑子里,如万蚁噬骨,「神里绫人,你还真能做得到,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神里绫人用力控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可此刻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对方操控在手里,导致他不慎失态:“你是谁……?!”
身边的人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了他,柊千鹤更是紧张地扶着他的胳膊:“绫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绫人吃力地弯腰捂着头,看不清透明的影子具体模样,只知道对方戴了一顶很大的斗笠,耳边继续传来他冷冰冰的声音。
「据我了解,你似乎把你的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
「但我想,你也不至于愚蠢到不会权衡利弊——不救,她绝对会死,但救了,也并不意味着你的家族就此覆灭,其中不乏回旋的余地,并非无法补救。」
“不……”
「这根本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可你,神里绫人,你宁愿看着她去死,也不愿意让你的家族为此担上风险,暂时为她做出一丝一毫的牺牲!你为求自保,选择了牺牲她!」
“不……”
「别狡辩了!你努力与她撇清关系证明自家清白的样子,可真令我感到恶心啊!」
又是一阵剧痛划拉在脑子里,神里绫人痛苦地不住喘息,视觉听觉触觉变得迟钝,身边一切景象模糊,就连柊千鹤心急如焚的呐喊都变得十分微弱。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承诺过什么?」
“别说了!”
「善变,违背承诺,出尔反尔…最该去死的应该是你!!!不是她!」
“别说了!”不敢再往下听了。
因为他说的没错,他说的没错——神里家才刚刚洗清嫌疑,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肯再让家族陷入险境。
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可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自己还是不肯让家族冒不确定的险,选择了「由她去死」这件必然发生的事。
无数次的权衡利弊,他还是选择了由始至终的重中之重。
「呵呵呵呵,」冰冷低哑的少年声音如魔咒般,疯狂着侵蚀他的心智,「你的家族对你来说重要,而我精心布置的一切,对我也很重要。但我和你,还是不一样。」
“你……”
「对你而言,她可以成为过去,神里家家主夫人也可以被其他任何人所取代,」对方冰冷的声音,突然掀起了沸腾的怒浪,「可对我而言,她是唯一……她是唯一!没有人能取代!所以,我愿意为了她做一些计划之外的事情,尽管牺牲掉的那些计划要麻烦我用其他方式补救。」
“你是——”
影子摊开双手,咬牙切齿地笑:「不错,你还算有点觉悟——我,就是你费尽心机想要揪出来的那名幕后之人,也是奈奈身边最亲密的朋友。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意外?你要真有本事,就来把我揭穿好了!可惜,跟我比,你实在差太远!」
神里绫人被不停地干扰神智,自控力急剧下降,一时气急攻心,险些当场吐血。周围的人看他像突然中邪了一样,举止怪异,柊千鹤扶住他,喊他名字不知喊了多少遍,急得妆都哭花了。
但散兵懒得再折腾这号人,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他注意力全然锁在雷之神的举动上。
他看见,她终于举起了牵动着雷暴的薙刀。照常理说,栖川奈奈半死不活让幕府军去抓就好了,她亲自挥刀,该是意识到有入侵者了。
散兵冷冷地笑,目光移向神里绫人。
「谈话,该结束了。我希望你记住,今天,选择救她的,是我!那么从此,栖川奈奈绝不会再属于你了!」
在巨大薙刀朝少女身躯重重落下的瞬间,突然被一道非常强烈的白光挡了回去,少女头顶展开了一个保护网,就连万钧雷霆散落的余威,也没有波及她分毫。
雷电将军被那力道击退了几步,在她诧异的极短时间里,众人吃惊地望见,封锁四周海域的满天雷暴,被大片刺眼的白光狠狠撕碎。
那道影子,如闪逝的流星,以极快的速度卷起沙地上的少女,往大海那边遁去,消失不见了。
“刚刚那是——?”雷之神皱眉,感受到了一缕不对劲的气息。
入夜,一艘不大的浪船上。上面是被薄云遮蔽了光芒的黯淡星子,下面是漆黑不见底的平静海水。
甲板上躺着的少女,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可能因为太疼了,让那瘦弱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
散兵在船边坐着,神色疲倦,低头凝视她。
“蠢货,还妄想成为稻妻的「守护者」。可惜啊,他们并不领你的情。”
那原本干净美丽的头发,被粘稠的血水沙土混合物黏连在一起,脏兮兮的。可能是在被拖行的过程中被砂石磨断了不少,看上去少了很多。
脸上的皮肤被碎石片划破,甚至掀了起来,大抵是毁容了。
身上的衣服被磨成一丝一丝的,露出来的肌肤全是血与土混杂的颜色。
散兵撇开视线,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披肩解下来,盖在奈奈身上。信手拿起她胸前被血染红的砗磲真珠,擦了擦,往里面注入能量。
但似乎无济于事,还是疼得不停打颤。
要不试试那个?
散兵陷入沉思,早在几百年前,他在那个地方通晓一种禁术,可以最大限度分担旁人一半的伤。
他是人偶,应该没那么怕疼。
纯色的白辉缭绕片刻,散兵突然感觉身体很痛,像吞了一枚荆棘种子,在黑暗潮湿的胸腔里迅速发芽,疯狂生长,密密麻麻的荆棘条扭曲成一团,塞满整个胸口。
他睁开眼,忍不住伏去船边,把血吐了出来。
“……哈,真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用这种愚蠢的禁术。”
他抬手不屑一顾地擦掉嘴角的血,漠然望向逐渐苏醒的奈奈。
“还以为你是受伤太重昏迷了,原来…是痛晕过去的吗?呵,可真够娇生惯养的。”
散兵下意识捂住了胸口,痛,还是痛。转瞬又感到后悔,痛死她算了,何必帮这蠢货分担痛苦!
“蠢货,还不醒过来?”
“咳……”
奈奈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吃力地睁开,肿了,只能睁开一半。
视线朦朦胧胧,延长到夜海与星空之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面前还有个一脸对她不满意的散兵。
他促膝而坐,单手托着脸,安静地垂视这个十足的蠢货:“原本我只是认为,人类绝不可信,但你让我对此有所改观——人类的智商更不可信。”
奈奈动了动干裂的嘴角:“雷之神刀下…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对方极其嘲讽地冷哼一声,所有不满全靠这一声「哼」发泄出来了,“你还指望谁救你?神里绫人吗?”
她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费劲,索性不作答了。只有眼泪默默淌下来。
散兵以为她是因为神里绫人而哭的,当即有点不舒服,不管她痛不痛,把她揪起来,让她半坐着,枕在自己臂弯上。
结果就是痛得她哭更大声了。
“还有力气哭?看来伤得也不算重,”散兵黑漆漆的瞳子略显空洞,视线停滞在空中的某个点上,“哭吧,你再怎么难过,也没有人会关心你的。”
其实,奈奈并不是因为神里绫人而难过。在尘土飞扬中被剧烈拖行的时候,她的心也随着昏天黑地的剧痛一起死掉了。
她很难过只是因为——
“我明明是想救人才回去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别问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散兵低头轻笑一声,望向海风吹过来的方向,表情很淡,“人各有命。这也许就是蠢货的命。”
奈奈忍着剧痛伸出软绵绵的手,用尽力气抱紧了他,哭得声音发哑。
“你干什么?”他有点想要推开的意思。
“我身边只剩你了,抱一下也不行吗?”
“好吧…你自便。”散兵的手停顿住。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被人亲近,尤其是这种过于用力的……拥抱。上回在御影炉心忍了她一次,这次是第二次。他不希望再有下次。
深夜起了微风,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吹出无限多的褶皱,银光闪闪,煞是好看。
“刚刚,很疼很疼,但是现在,似乎好了很多。是你给我治疗了吗?”
“呵呵…”散兵失声一笑,他哪里会什么治疗,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的禁术,但还是点点头,“嗯,是。别谢,我不喜欢听你向我道谢。”
“我昏迷过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一个梦。”
“哦?你看见什么了?”
“那片蓝紫色的花海…还见到了一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我被她拿在手里,她用画笔,在我脸上画着什么……很朦胧的景象,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散兵不明所以,随口回应:“别多想了,只是个无聊的梦。”
怀里的抽泣声低微下去,很突兀地问:“你会离开吗?”
“离开什么?”他不是很明白。
“离开我。”
奇怪的感觉,弥漫在胸口中…是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吗?但又对自己的判断没信心。
“你是希望我离开?”
“当然是不希望了。”
沉默的浪船,静静漂浮在黑漆漆的海面的中心。
大海真是辽阔,辽阔到,让浪船上的人能够感知到自己有多么渺小,多么孤单。
而身旁,是漆黑海面上彼此的唯一同伴。在孤单变得无限小的同时,依赖感也悄无声息地变得无限大。
“这个问题,还是交给时间来回答好了。但我相信,会是奈奈想要得到的那个答案。”
散兵及时地拿出手帕,在她眼睛湿润的时候捂上去。洁白的崭新手帕一下就被眼泪和血污浸透。
“接下来打算去哪?”
“去哪你都和我一起吗?”
“当然。刚才也算是答应过你了。”答应过不会离开的。
“我想好了…去珊瑚宫。”调查父亲的下落,还有姐姐那封书信。
“呵,你终于想通了。”
散兵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因为,这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奈奈枕在他臂弯上,望着深蓝色天幕上的那轮皎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眼泪再次滑落,浸润在双颊的伤口上,很疼。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语气轻松地开个玩笑:“没关系啊,我不在乎,反正原本也没多好看。”
她呆滞了片刻,喃喃自语:“今天,是我的生辰。”
散兵笑容一僵,忽的愕然,不知说什么。怪异感在胸腔里来回冲撞,从未有过的感觉,轻微有点痛。
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抱歉,让你过了如此糟糕的一个生辰。”
“说什么抱歉?又不是你害……”
“奈奈,”散兵一口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托起她布满伤痕的脸,“我向你保证,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让你受欺负。以后,绝对不会了。”——至少在献祭邪神之日到来之前。
“这算是承诺吗?”奈奈想起曾经的神里绫人,半开玩笑道,“你们男生的诺言,我可不敢再信了。”
“你以为我会像他一样?”散兵听明白了她含沙射影的话语,嗤笑道,“我承认我以前不是个特别诚实的人,但刚刚的话,我是认真的…算了,信不信由你!”
其实在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奈奈就信了。对于散兵说的每一句话,她不是一直都非常笃信的么?
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奈奈的习惯。
大海的浪潮温柔而漆黑,夜空同样没有璀璨的星辰。一切,沉寂于黑暗中。
散兵将外衣铺垫在甲板上,让她睡上去后,自己也侧着身子在冷硬的甲板上躺下。看着她缩成一团,小小一个,又脏又丑,简直比第一次认识时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花猫还要丑上许多倍。
“奈奈,怕黑吗?”
“嗯。”
“那就闭上眼睛。睡一觉,让无聊的一天过去,第二天太阳就继续升起来了。”
“海面上的太阳是会升起来,”奈奈听话地闭上红肿的眼睛,像即将睡去,“可我的世界,从此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了。”
无边黑暗的世界吗?
散兵陷入遐思,被记忆的漩涡吸回过去。忽然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孤单的人偶了。
有人,和他一样,掉进黑暗里,出不去了。尽管是拜他所赐,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有人和他一样了。
幽暗的海水,倒映着光芒微弱的星子,就算是两种光线黯淡的事物,彼此交映在一起,竟也能跳跃出动人的浮光。
散兵凝视着少女近在咫尺的睡颜,安心地也闭上了眼睛。
「既然你我都已坠入黑暗的深渊,那么以后,就做彼此的晚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