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荒泷一斗起了个大早。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是觉得很魔幻。
他当时在御影炉心醒了的时候,后脑勺巨疼,看到小团子在旁边支着脑袋打瞌睡,赶紧摇醒她:“小团子!醒醒!”
奈奈脑袋从手上滑下去,坐定后疯狂抚着胸口,喘个不停:“哇啊啊啊——大鬼鬼,你醒了啊?吓死我了,我正梦见一桌子好吃的呢,你叫醒我干嘛?!”
他东张西望,也没瞅见一个愚人众,揉揉隐隐作痛的后脑,一脸疑惑。
可是小团子却和他说,事情已经摆平了,明天他照常去上班就行。他更好奇了,结果小团子摆摆手不想再细说,他就不敢再问了。等下把她惹生气,又拿豆子砸他。
今天去御影炉心干活的时候更奇怪,那些个昨日还嚣张跋扈的愚人众见了他,一个个低头哈腰喊大爷,老老实实排着队,一车车黑铁矿往山顶运。
荒泷一斗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
他准备也要去推车,两三个愚人众赶紧跑过来阻拦,还把他拉去一个石墩上,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大爷,您坐着,监督我们干活就行。”
一斗就在那睡了一整天不说,下班的时候愚人众还给了他整整一万摩拉。
一万??一斗算了半天,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一万,一个月三十万摩拉。
一斗:“捏麻麻滴,绫人兄在社奉行月薪才十万摩拉呢,这愚人众可真有钱哈,给愚人众打工,一个月工资顶得上社奉行老大三个月工资了。那愚人众的执行官岂不是更踏马有钱?不行,今天回去,一定要怂恿俺家小团子好好努力,争取嫁个执行官,以后他这大舅子也能从中捞点油水(问妹夫要钱)。”
稻妻城,华灯初上。距离栖川家抄家一事已过去五天,但由于栖川二小姐还潜逃在外,稻妻城中戒备依旧森严。繁华市井中,不间断地有便衣幕府军来回巡逻。
挤满了人的告示栏前,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堆里。
告示栏上,张贴了稻妻城近期的两项重大事件。
柊千鹤此时在家中忙着张罗订婚典礼的各项事务,绫人最近总是说忙,避而不出,所以这订婚的事情全堆到了她一个人头上。
她心中抱怨绫人不上心,不帮忙,但又不敢当面向他表示不满,把未婚夫惹生气了就不好了。忙了一上午,终于稍有闲暇。
刚推开房间门,眼前赫然伫立着上回那位黑衣少年,背对着他,似乎在这里等她很久了。
“你——”柊千鹤吸口凉气,左右扫视一眼,把房门关上,瞪着他,“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柊家这会儿人多,你就不怕被瞧见?”
“小姐多虑了,”散兵转身,满脸都是嘲笑,“告示,我看到了。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柊千鹤脸色一白,缓了缓,强作镇定给对方倒了杯茶:“只是两大家族联姻的订婚典礼而已。阁下这样问,是有什么额外的建议吗?”
散兵做了个「不必」的手势:“我没什么建议,反倒还要夸你的计划不错。”
柊千鹤尴尬地把手里的热茶放回茶几上,对方说话总是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她根本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猜透了自己的全部计划,还是在故意诈她。
对方嗤了一声:“不就是想借神里绫人的订婚典礼,诱她回稻妻城?”
他竟然真猜到了——?柊千鹤开始冒汗,下意识抬起头,现在是白天,可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黑衣少年的脸,一时心慌意乱,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热水洒在她白皙的手上,烫得她大叫。
散兵扯出几声冷笑,对她的冒失熟视无睹,转身望向窗外忙碌的柊家人,视线逐渐变得没有焦点:“你就如此确信,她愿意冒险回来,就为了看一眼神里绫人的订婚典礼?”
“当然!”柊千鹤用手绢缠了手指一圈,笃定地点头,“她对绫人情深意切,当然是会不甘心的。”
他散漫的目光凝了回来,心里有点不舒服,定了片刻:“我认为她不会。但是没关系,我会怂恿她回一趟稻妻城的。你的计划没有问题,而我也会暗中帮忙,保证计划的达成。”
“你知道她藏身何处?”柊千鹤诧异不已,刚想问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对方又开口问道:“你在订婚典礼附近设了幕府军埋伏?”
“不仅如此,为保险起见,我还会通过八重宫司,邀请将军大人前来。”
“呵,”散兵撇撇眼睛,“竟然打算让雷之神亲自动手?”
“我不喜欢夜长梦多的计划。”——能将她当场处决,最好不过。
“那你就不担心,神里绫人会出手吗?到那时,满门抄斩的,就不止栖川家了。神里家一旦沦陷,恐怕还会殃及你们柊家。”
“绫人不会出手的,”柊千鹤喝了口茶,自信地挑眉笑笑,摆摆手,“且不说绫人多在乎家族的安危,就说说他对栖川奈奈吧,其实嘛,就是一时兴起,玩玩罢了。你瞧,栖川家一出事,绫人就急着跟她撇清关系,扭头跟我订婚。呵呵呵,显而易见,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真正在乎的,只有本小姐。”
说到最后,还忍不住漏出得意忘形的巧笑。
“行了,”散兵厌恶地拧紧眉头,打断她的声音,“我也只是告知你计划中存在的隐患,免得到时候神里绫人真的出手了,你会为自己的工于心计而感到后悔。”
——散兵倒乐意此事发生。神里家跟着一起被灭门什么的,实在喜闻乐见。
“那就打个赌呗,”柊千鹤一如既往地自信,眉飞色舞,“我赌,无论发生什么,绫人都不会出手。”
散兵不答,心底涌起恼意,但所指向的并非眼前之人。
“我有点事,要先走了,”他看了看窗外逐渐西斜的太阳,眼睛里的光,也随夕阳一同柔和下来,“我对稻妻城不甚熟悉,小姐可否告知一下,「木漏茶室」怎么走?”
入夜,踏鞴砂。充满潮水声的夜晚,黑蓝黑蓝的,月光下的层层海浪,在滩涂上冲出许多澄澈的气息。
奈奈让一斗先睡,找借口说自己几天没洗澡了,要去海边洗洗。
“喂,这么晚了,本大爷陪你去吧?”一斗不是很放心。
“你想看女孩子洗澡是吧?”奈奈佯装生气,把一斗转过去,推回山洞里,“你听话啦,先睡先睡。”
“哎——歪!”一斗嗷嗷叫,不肯。
奈奈直接哔哔哔在山洞口设下六芒星阵,嘿嘿一笑:“大鬼鬼,别忘了自己是鬼哦。我这个阵法,就是专门收服你这种不听话鬼的。”
被关起来的一斗有点委屈,看着小团子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纳闷:“话说在咸咸的海水里洗澡,还不如不洗呢……”
海边,潮湿的风,略带腥味。与风一般轻柔的笛音,从远处传来。
面貌清冷的少年坐于礁石上,沐着月光,吹着动人心弦的骨笛。不细看,险些误以为是夜半在海岸歌唱的鲛人。
“嗨!”奈奈招招手,走过去,挨着他坐在礁石上,吸吸鼻子,呃,好香,她捂着肚子,不小心发出一声咕噜,尴尬地笑笑,“啊咧啊咧,是什么那么香呀?”
散兵把身边冒着香气的大包小包塞去她怀里:“不就是昨晚你说的那些。”
奈奈一盒一盒小心拆开,数了数,昨晚她说的那几样,一样没落下,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来散兵老师记性这么好,我就胡乱说了一通,自己都没记住呢。”
“小事而已。”散兵表示无所谓,上次她说稻波节巧克力那回,他不也记得格外清楚吗?
就是今天在木漏茶室,他面无表情一股脑儿说出这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名称的时候,那个女店员憋不住笑出声,还搞得他有点难堪。人类就是烦,都不知道在笑什么,散兵不免在心里抱怨起栖川奈奈,下定决心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给她买东西。
奈奈满心欢喜地咔嚓咔嚓吃起来,什么土豆虾仁鸡腿蟹肉面包一股脑往嘴里塞,跟个饿死鬼一样,期间还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嘴里有食物的时候不要说话。”散兵伸出手,帮她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挽去耳后。
“嗯?”奈奈咕噜用力咽下去,抬头眨眨眼,“是因为这样不礼貌吗?”
“不是,”散兵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轻轻的但是认真,“是会噎死。”
奈奈忍不住哈哈哈笑出来,从纸盒子里抽出一块炸虾仁,递去散兵嘴边,表情写满了「喂,快吃啊」。
散兵没动,快速思考到底是摇头说“不吃”,还是伸手自己拿过来。
谁知奈奈并不给他选这两个选项,把炸虾仁塞他嘴里:“你嫌我手脏是不是?”
“不是,唔……”散兵差点吐出来,她这么一提醒,就让人想起她是不是流落荒岛有好几天没洗澡了?澡都没得洗,那手岂不是更脏!
“好不好吃?”奈奈托起脸,眨眨大眼睛。
散兵拍拍胸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咳咳两声,低头看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勉力一笑:“好吃,好吃。”
靠,靠太近了。奈奈抱起冰镇莓莓茶,喝了一口,但眼睛向上的角度没有改变,还锁在他无比漂亮的面容上。
这个距离,奈奈看得非常清楚,散兵在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会细微地扇动,深蓝紫色的双瞳,把夏夜的整片星空都倒映在上面,形成一片袖珍版的夏夜星空,还附带美丽的深紫色滤镜。
是散兵先移走视线的,可能是被她直勾勾盯得有点不舒服。
干脆转移话题:“奈奈,有个问题。”
奈奈边咔嚓咔嚓吃炸虾仁,边发出“嗯”的声音。
“你和神里绫人……”
“分手了。”奈奈头也不抬,又往嘴里塞个鸡腿。
非常轻松并且干脆利落的回答,看不出丝毫放不下的破绽。
散兵又说:“本月二十号,稻妻城会很热闹。”
“嗯?为什么呢?”
“两大奉行联姻,订婚典礼。”
“哪两大奉行?”奈奈停住吃东西的动作,心想栖川家才刚被抄,他们就非要在这时候办大喜的庆典?
“勘定奉行和,社奉行。”
“?”奈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刚刚盲猜是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来着,没想到会是……
社奉行。
然而散兵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难以接受:“是神里绫人和柊千鹤的订婚典礼。”
奈奈刚拿起来的饮品,突然啪地掉在地上,侧翻,果汁咕噜噜淌了一地,□□燥的沙子吸收掉了。
胸口像被大石头猛然重击了一样,沉重的眩晕涌入脑子里。奈奈不知道说什么,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低下头,渐渐把脸埋进了臂弯里面。
海风呼呼地,把她内心的荒草吹得杂乱不堪。这个消息,像只突然出现的猛兽,把她小小的灵魂一点一点撕成碎片,然后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她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绫人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以此证明神里家的清白吗?
还是为了稳住社奉行的地位,借机与勘定奉行成为盟友?
又或者,听了她留在海螺中那些告别的话,他恰有此意,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追求心中所属了?
散兵听到她低微的抽泣声,下意识摸了摸身上新买的手帕,刚拿出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在半空中顿住,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小声在嘴边发出一声“嘁”,不屑地撇撇嘴:“真是活该。”
散兵一脸「搞不懂」的表情,这次就是不想安慰她。甚至打心底鄙夷了她一下,臭丫头到底喜欢神里绫人什么。
“哭够了没?”散兵啧了声,伸手摸摸她后脑,表情淡淡的,“再哭,我又要嫌你吵了。”
奈奈噤了声,但没抬头。脸依旧埋没在漆黑的臂弯里,偷偷缓了缓情绪,最后只剩下轻微抽抽鼻子的声音。
“嗯,还算乖,”散兵点点头,脸上挂了一层薄薄的笑意,但很快就被海风吹散掉了,“是感到不甘心吗?”
奈奈还是没抬脸,点点头,“嗯”了一声。
“不如回稻妻城一趟,亲眼目睹一番,就死心了。”
回去看一眼吗?奈奈沉默着,把脸抬起来,吹着咸咸的海风,发呆。
内心经过一番挣扎,最终笑着摇头:“虽然很难过,但是……既然分开了,那么他的一切,理应跟我再无关系。我又干嘛要为了一段旧情,冒着生命危险回去呢?随他去吧。”
散兵眺望着海滩上来回涌动的浪潮,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就像一杯融合了两种相反味道的酒,晃了晃,混合成非常微妙的滋味。
是不知因何而生的怡悦吗?
还是没有按柊千鹤所预料的那样,所以他感到有一丝失望?
想必两种都有吧。
散兵站起来,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扬起手,用力往海水那边挥去。远远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
——又要推波助澜,真是麻烦。
“但我建议你回去一趟,”远处黑漆漆的海潮,在散兵不动的眼睛里映照出一波一波缓慢移涌的黑色波纹,“根据鸣神岛附近一些愚人众获取的情报,有不明身份的恶灵会在本月二十号,袭击订婚典礼现场。极大概率,和上回袭击八重神子的是同一批。彼时人山人海,倘若真的遇袭,会死很多人。”
刚刚还在为绫人订婚一事悲伤不已的奈奈,思绪被迫被扯到另一件更严重的事件中。
“这,这也太突然了。”她难以置信,一时想不到应对的办法。
“这事千真万确,我骗你干什么?”散兵脸上写满不屑,笑容极淡,“说实在的,稻妻城那些人的性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并且以我愚人众执行官的身份,也不方便向他们传递这则情报。倒是奈奈,你好像还挺在乎稻妻城人们的安危,尤其是那个神里绫人……”
说到这里,他莫名其妙地飘过冷笑。以此为饵,她恐怕是非去不可了。
“我要是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到时万一出了事,你要怪我知情不报。现在事情告诉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做决定。”
奈奈一番权衡利弊后,寻思偷偷潜回稻妻城,暗中出手,能救下千万人的话,冒着生命危险也是值得的,只是……“凭借我的力量,真的能阻止那日袭击稻妻城的恶灵吗?”
“当然,奈奈修习的阴阳术,不就是用来对付恶灵的吗?”
“是这么回事。”奈奈若有所思,弯腰把他带来的食物收拾好,带回去给一斗吃,那个笨蛋,要是问起食物的来源,她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散兵看着奈奈准备走,又迟疑不决的样子。
“你怕黑吗?”
“有点。”
“不用怕,我在这里,一直看着你回去。”
奈奈嗯了一声,挥挥手,和他说再见。
散兵静静站在原地,望着少女小心拨开荒草的背影,逐渐被夜色覆盖。他的视线依旧定格在那里,迟迟没有移去。
订婚典礼那天,会发生什么呢?
他安排袭击众人的恶灵并不难对付,倒是不担心这个。
只是那受邀前来的雷之神,会亲自动手裁决这位「稻妻的叛变者」吗?
幕府军会布下天罗地网吗?
神里绫人会出手相救吗?
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又该如何收场?
奈奈她会遭遇什么呢?
一切,都是未知。
散兵鲜少会面对这种无法掌控的事态。一时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冷静。
海风越来越凉,一阵接着一阵。海岸不断涨潮,海水一浪浪涌上来。他迎着风,却无法冷静,思绪反倒被吹得更乱了。
无数矛盾像锋利的犄角,从左右心房拔土而出,针锋相对。
——为了计划,要保护她。同样是为了计划,又要不停设下圈套把她推向险境。
——尽管清楚地知晓,为了保护邪神的祭品,他需要和她暂时站在同一边。可他又要时刻提醒自己,猎人与猎物本就该以杀戮为界,处在永远的对立面。
这种极端矛盾之感,充斥在散兵心中那片虚无的世界里,不停地发酵,膨胀。
但愿献祭之日,能够早些到来。早点结束这一切吧。
这种自相矛盾的境地,他已经受够了。